城墙拐角处是畜市。买卖大牲口照例要经过掮客,即便双方相识相知,在中间人的袖口内经过几个回合的讨价还价,一口上好的骡子就此成交。秋后的畜市最为嘈杂,正如麦前的耙镰、麦后的犁铧、明前的瓜种、伏中的菜籽最为好销一样。畜市角落里蹲着的阉猪人,不时击打着手中的片刀,朱元璋所言的“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即指这种职业。禽市在一处马面墙的下边,每至散市,卖鸽人总会将笼中所剩自信地放飞,让其翱翔着回家,而那辆闸上插了草杆的半新自行车仍得推回,倒有过几个人问寻,只是价砍得太低。不过最为聒噪处还在粮摊菜摊、瓜摊果摊前,最为缤纷处在豆摊,绿豆黄豆、红豆黑豆,五色斑斓,煞是诱人。第一把韭菜上市时,初春料峭,第一棵白菜出现后,已是秋末。杏子呈黄,麦子也该割了,葡萄露紫,月近中秋矣,时令的循替在此有着分明的体现。当地歌谚有“石屯的柿子,狐村的桃,褚屯的掸子不抹胶。东堡的香油,西堡的蜜,罗王庄的豆腐,韩屯的蜡,上站抬轿的不用学,小宋曲的笤帚摆满集”之说,于是凡卖柿饼者,都称是石屯的,凡卖豆腐者,无不来自罗王庄。石屯褚屯,东堡西堡,皆介休地方的村名。
集市的火爆季节当数腊月,似乎所有的年货都要在此时置备齐楚,腊月二十三后天天都是集。打醋打酱油、割肉割豆腐,酒自然不能少,灌上两瓶红薯白干,嗅着浓烈的曲味,老者有种莫名的惬意。年画不能少,集市上的对联摊前更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磕头碰脑,水泄不通。中间的书家笔走龙蛇,现写现卖,且出口成章,念念有词。似乎观赏者越多,叫好声越响,他越起劲。笔画的最后,不是飞白长拖,疾如慌鸟投林,墨点直甩得众人后躲不及,就是涩势凝笔,缓若残灯悠颤,纸端留了浓重憨迹。所书内容多嵌莺歌燕舞、潺潺流水、九天揽月、五洋捉鳖、飒爽英姿、曙光初照、快马加鞭、倒海翻江之类的时句。若求金银粉字,每幅尚需多加几个钱。书者是家住城内胡家园的老文,出生书香世家,遣乡右派,已摘帽。这或许是他一年中最为舒畅痛快的日子,虽说已沦落成了街头艺术家,虽说这半卖半送的营生甚至连纸墨成本都收不回。
破晓即起,披星抄道,垂暮而归,风尘仆仆。自行车前后各带一人,手扶拖拉机后槽挤得满满当当。二三里长的北河沿大街上,年轻人连自己也说不清来来回回逛荡了几遭,开始时一人两人,后来便越聚越多,成了群伙,有同学,也有亲戚,有同村的玩伴,也有邻庄的好友。带着好奇,那位壮实白净的后生兴奋地点燃了同伴递来的一支烟,待呛得猛咳了几声,咳得眼冒金星后,转而又呆呆地望着对面女孩儿中穿碎花上衣的一个。曾在哪儿见过?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由此他寻思着下回赶集或许还能够惊喜地邂逅,下次一定再来,虽然母亲曾叮嘱过“有空多拾粪,没事少赶集”这样的话。
(2007年12月18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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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翠华:童年的萤火虫
有些在城市里长大的人,从来就没见过萤火虫。他们知道自然界还有一种昆虫叫萤火虫,是得益于“囊萤积雪”这个成语。人对自然的破坏,使很多蕴涵着生命意义的语汇变成死海化石,这个“囊萤积雪”就是一例。我的一个学生在他的作文里写道:“欲效车胤,找不到萤火虫;想学孙康,冬天见不到雪。历史啊,请告诉我,你喜欢哪一个时代的窗口?”
城市的高楼连厦之间,宽阔纵横的柏油街道上,为什么见不到萤火虫呢?是它不习惯那些闪烁刺眼的霓虹灯,还是它不屑于在那些携带着喧嚣浊气的车灯中出没?都市灯红酒绿的夜,没有萤火虫的踪影。哪怕是夜再深、再黑,也见不到点滴萤光。
然而,今年9月的一个晚上,萤火虫却悄然来到了我们的校园。我是在泽园宿舍的北山崖下看到的。野花和蔓草从山崖垂下来,夜风里依稀看见它们摇曳的倩影。月季花、迎春花、枣树、梨树、无花果树、石榴树……在山脚下簇拥着这座守望着校园的山崖,花草的清香沿着百卉路一直流溢到百卉广场,浸润着校园的每一条小路,祝福着活跃在校园里的每一个生命。萤火虫就是选择了这样一个祝福的源头,点燃了它那美丽的小灯。
萤火虫的小灯生气盎然,绿晶晶的萤光,闪耀在黄褐色的腹尾,柔软的翅鞘,扇动着,托着这一盏小灯,在树丛花叶间穿行。温柔的绿光照着薄薄的翅鞘,照着翅鞘扇起的颤颤波纹,像撒落在夜河里的宝石,随着水流缓缓地、忽隐忽现地闪耀着,闪耀着,真是梦幻般的美丽。
“轻罗小扇扑流萤”,这是唐朝诗人杜牧《秋夕》里的名句。我年轻的母亲吟诵这句诗的时候,手里握着的是大芭蕉扇,为我赶着蚊子,教我写“萤火虫”三个字。那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那时的小学生是背着黑色的石板上学的,写字用白色的石笔在石板上写,写满了可以擦去,只要不弄碎了,一块石板可以一直用下去。我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常常躲在门后看小学生上学放学,看他们背的石板,心里渴盼着有一天我也能有一块石板。
我的母亲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尽管家境已经败落到不能再败落的地步,可她总能想出办法,让我能自信地去生活,而不觉得自己不如别的小孩。
买不起石板,母亲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个破了的瓦盆,她用石头把破碎的棱角砸去,磨成了一个大瓦盘,又从河边淘洗了一袋沙子,把沙子倒在瓦盘里,用手抹平,这就是我的“石板”了。母亲为我的瓦盘和沙子做了一个漂亮的书包,还绣上“学习”两个字。
我就是背着这个书包读完了小学一年级和二年级。那时我压根就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用流利的金笔在洁白的纸上描写我的小瓦盘,感念着那些供我练字的河沙!
我很快就会写“萤火虫”三个字了,只是“虫”字写得不好看。繁体字的虫是现在的三个虫字聚在一起,写在沙盘上总是显得臃肿,沙子一塌,有些笔画就不清楚了,好像缺腿少脚的。可母亲还是笑着表扬我写得好。她说我写的萤火虫是提着灯笼在飞的萤火虫,不是爬在草丛里的。飞着的萤火虫你是看不清它的腿和脚的。
我遥远的童年啊,储存了母亲多少的激励和挚爱!正是这挚爱真诚的激励,伴随着我走过了人生的几多坎坷……
没有想到在这繁华都市的一隅,竟然会看到我童年的萤火虫,它寻找我,在时间的隧道里飞越了几十年,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我。
小时候我曾问过妈妈萤火虫为什么要打着小灯笼飞?妈妈说,它在寻找那些丢失了的小孩。小孩能丢失吗?能丢失。天太黑,看不清路,跌到沟里,掉在坑里,有的叫野草缠住了,就回不了家。——我一下子钻到妈妈的怀里,泪水顷刻涌了出来,我把脸贴在妈妈的脸上,哭着说:“妈妈,我不走丢,我不愿走丢。”妈妈搂着我,摩挲着我的头发,安慰我说:“小闺女不会走丢,一辈子都不会走丢。萤火虫知道小闺女不会走丢,它来看看你就放心地飞走了——你看,它打着灯笼找别的孩子了。”
两千多年前,古希腊有一位哲学家狄奥奇尼斯,大白天提着灯笼在雅典的大街小巷满处跑。当时的雅典,经济繁荣,人们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会场、市集、运动场以及妓院里。人在物欲引诱、荣华富贵、权势财富的绵密攻击下,彻头彻尾地出卖了自己——出卖了自己的尊严、自由、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精力——拥有了外在的看得见的东西之后,人的本质却丢失了,看不见了。迪奥金尼斯认为这是人生一件赔得最彻底的买卖。你即使赚得全世界,但丢了生命还有什么益处?迪奥金尼斯是不是从萤火虫里得到启示,以至于他成了那个时代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满街跑。有人问他找什么。“找人!我正在找人,人怎么都不见了呢?”他回答着继续满街跑着,提着他的小灯笼。
母亲曾告诉我,黑夜里走丢的孩子,只要静下心来,就会听到家人的呼喊:“你在哪里?”听到了呼喊,你要及时地回应:“我在这里!”家人顺着声音就能找到你。
“你在哪里?”这是一个多么亲切的声音,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沉下心来,我似乎都能听到这个声音,我就会信心百倍地回应:我在这里!
暑气即将消散的这个9月的晚上,我童年的萤火虫来到了校园。它美丽的小灯一往情深地闪耀着,它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它,我在心里默念着:“我在这里,亲爱的,我在这里。我没有走丢。”它听到我的心声,它欣慰地扇动着轻柔的翅鞘,在我们的月季花前转了一圈,又悄然地飞进了黑色的夜幕。
萤火虫,我童年的萤火虫,正提着它的小灯笼在黑夜里飞翔着,寻找着。
(2008年1月5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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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翔:思念在土布上流动
我是穿土布长大的。
在我身体成长的简史中,感恩地记着几种粮食、几样野菜和几棵果树,再就是几件土布做的衣裳。而在这些属于贫穷人家的物质中,几件土布衣裳,给了我一定的体面,使我在青春期来临之前,一直快活地走动在乡野上。因此,一提起故乡的土布,我就想起那些玄妙的织机声,怎样穿透乡村的夜色?怎样穿梭出日子的黑白?怎样穿越一位少年的想象?而母亲,准会在这个时候,隐去一头白发,隐去一脸皱纹,隐去一身枯瘦,回到她年轻的日子里,给我们织染土布,给我们裁剪衣裳。那时的乡村,应该活在一群会用手工,织出土布的女人的尊严里。
其实,从一缕棉花到一块土布,再到我们身上的一件衣裳,这个过程是很漫长和艰辛的。一茬庄稼的成熟,也就几个月时间,麦子的成熟期最长,经过秋播、冬埋、春发,到了夏天,把一片黄灿灿的穗子递给镰刀,一种粮食的身世,又一次被大地完成了。而一块土布呢?我记着母亲先是用好长的时间,一斤一两地积攒棉花,由棉花到棉线,又要经过纺车一夜一夜地摇动。那些纺好的线,像一家人过日子时的大部分喜悦,被小心地包在一个包袱里。我经常看见母亲,选在阳光灿烂的时候,一个人静悄悄地打开包袱,在太阳下反复地比对每把线的成色、粗细和韧性,分得一清二楚。浆线的过程、打筒的过程、经布的过程,在织布这个手工工艺中,这些很讲精细的程序,确实是一种原生态的乡土文化,如果把它按工序写出来,就是一部讲述织布的乡土读物。如果把织布机子、纺车、缯绳、绞棍、育筒、木梭这些与织布有关的物件,从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取出来,再看看打造这些物件的木匠,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母亲每花两三年的时间,织出来的一匹土布,我不敢说它一定就像云锦,但后来对诗的许多感觉,或许在那时,就被母亲无意地织在她的土布里。
也想,母亲织的土布有多长,我对乡土的感觉就有多长。
事实上,许多织布的细节,比如拐线、纶绳、浆线,我都作为母亲的帮手参与过。特别是浆线,让我欣赏了乡土生活既朴素、又很神秘的另一面。这些乡村女人,在用粮食喂养每一个生命的过程中,又智慧地发现了它们在织布中,会把柔软的棉线,一根根浆得硬锃锃的,便于手工操作。
村里人说,母亲的手底下会出活儿,忙完织布机上的活儿,那双很会裁剪的手,又要忙碌我们的衣裳了。
这样的日子,在我心里充满了幻想:土布,剪子,母亲的手,三种不同的物象,都在母亲的目光下,变幻出一件件遮蔽我们身体的衣裳。现在,如果我说她那时就像裁剪着云朵,就像缝补着马坊的一块土地,也不会有人说我这是矫情。但母亲那时最真实的心态,是让我们穿得体面一点,用她织出来的土布,弥补日子的艰辛,带给一家人欢乐。
看着她飞针走线的样子,心还没有长到能用善良、柔情观看世界的我,直接觉得阳光有多细密,这时母亲的心,就有多细密。她知道父亲一生是下负的人,常年把柴捆背在身上,要不是那一层衣裳,脊梁上都会磨出茧子来。因此,要把织得粗厚的布留给父亲,要一律染成黑色的,要裁剪得宽大一些,这样结实的衣裳,耐磨也耐脏。乡村人穿衣,也有乡村人的审美标准,就是方便劳动。至于身体本身,那时的生活状况,还顾不了多少,只要一年四时觉着不饥、不冷,就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了。可以说,我的父母一辈,就是为此劳累困顿了一生。直到裹着一身土布,回到泥土里去。
那些土布衣服上面,存在着那个年代里,阳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更多的是母亲的气息。作为一件单纯的衣裳,它真实地记录着母亲给予我的那份爱,像棉花一样,像土布一样,透明在那个年代的阳光下。
可惜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拥有这些衣裳了。我想,如果还有一件的话,今天吹过乡野的风,会绕过母亲留下的一些织布用的物件,从那件土布衣裳细密的针脚里,帮我吹出她的一些秀发。
要是我早年,贴身穿过的那一件呢?
(2008年3月31日《人民日报》)
美蓝:水色
冬天里与几位朋友在一家菜馆吃饭,看到墙上挂着很大一幅老照片,是典型的二十年前江南水乡的画境,黑白的,微微泛黄。一定是冬季,但也到尾声了。中间一条河,河中水位很高,上有一桥,称西高木桥,横跨河的两岸。桥洞里一条水泥驳船正经过,船尾的水波荡漾开去,一直延伸到照片的底部边缘。两边河岸上都为低矮狭小的老式民屋,一侧屋檐斜斜向河面低落,屋顶上有残留的积雪。靠河的左边,桥洞下方,下着一张网,半截露出水面。
画面很怀旧,尤其是那艘船正从桥洞里穿过,船身两边排开很宽展的水波,有薄的雾气散开在船身的前方。眼下已是暮春,偶然想起那幅画面,一些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