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长过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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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长过百年-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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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说:“这样不行。无论如何,也要叫他们过去清理遗体。”中校说:“能不能找些口罩和手套来,这样好些……”
  口罩很快找来了,但没有手套。王学清带头上去把孩子的遗体放在门板上,一个一个抬出来。抓过胳膊和脚的手滑腻腻的,臭得闷心,王学清就在沙石上搓几下,又接着抬。下午六点,最底一层终于清开了,内弟媳跑过来对王学清说,娃娃找到了,已经遇难。王学清头一阵晕旋,他费力地站稳了,说:“把娃娃弄到一边……找点东西盖一下吧!”说完,就去让杨镇长派人找切割机来切断樑上的钢筋。
  四
  王学清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一步一步向女儿走去。
  雨还在下,简易棚里湿漉漉的。这是专门停放孩子遗体的地方,几个两头稍小中间大的白布包裹着的遗体放在地上,亲属们散坐在四周。妻子不在这里,两个内弟见了王学清,都迎上来。“娃娃在哪里?”王学清问。
  内弟说:“我们都处理好了。给她洗了脸,擦了身子……”
  “我去看一眼。”王学清往里走。
  内弟拦住他,说:“哥你莫看了……”
  王学清推开他们,径直往里走,大声说:“樵樵,爸爸看你来了!”
  他蹲在地上,凝视着女儿。原本如鲜花般娇嫩的脸,此刻呈乌紫色,显得有些皱巴,上面还有些许泥沙。他掏出口袋里浸湿的餐巾纸,轻轻给她擦拭。内弟说,刚掏出来时,娃娃身体还有点软,身上没见伤痕,只有左小腿肚子上有指甲盖那么大一块碎玻璃。……这和今天下午刨出来的所有遇难的娃娃都不一样。也就是说,樵樵有可能是被捂死的。身体没受伤,压在最底层,开始还有空气,后来一天一夜的雨,把废墟中的尘土冲下去,堵住了所有缝隙,到最后,空气没有了…………假如一开始我就照着女儿那个班的位置往下刨,也许娃娃还有救。不,就是昨天晚上别人让我叫一台吊车过来在那个位置挖,娃娃也可能还活着。那时候雨还下得不久,下面可能还有空气…………我是有机会救娃娃的,但是放弃了那个机会……

聚源的太阳(8)
……这样做对不对呢?
  女儿,原谅爸爸,我只能那样做……
  内弟递过来一支签字笔,说要写上娃娃的名字和家长联系电话。王学清在包裹孩子的白布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行字:王润樵,联系人王学清,13980411125。……联系?女儿与父亲的联系,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联系,就这样断了吗?不,在父亲的心中,永远也不会断,也不可能断……车来了,他们要把娃娃送到殡仪馆去。王学清要去抱女儿,内弟把他拉开,两人轻轻抬起樵樵走出去,王学清目送他们把她放到卡车上。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车渐渐远去了。当晚,经过近四十个小时高度紧张奔波劳碌的王学清,和妻子踡缩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棚里,久久难以入眠。雨还在下,棚子到处都在滴水,外面各种声音传来,闭上眼全是纷乱紧张的抢救场景。一个个娃娃的遗体,樵樵乌紫的脸,刺目的红鞋子,妻子悲惨的哭泣……
  一切都那么突然,难以忍受的煎熬,仿佛一个漫长的无休无止的恶梦。第二天上午,王学清给自己所在的预备役一团的万营长打了个电话,营长说,部队十二日晚就投入救灾了,考虑到聚源中学受灾极重,便通知担任预任副指导员的镇长杨洪,组织镇上的预任官兵就地参加救灾。下一步的任务是安置群众,特别要注意安抚好遇难学生家长,避免发生群体事件。十五日上午九点,王学清带着内弟、姐夫,和一百零六个遇难学生的家长、亲属一起,坐大公交车去成都市东郊琉璃场火葬场,与孩子见最后一面。聚源中学一共有三百余名师生遇难,都江堰、彭州、什邡、绵竹、北川、青川……有更多的人遇难。本已关闭几个月的琉璃场火葬场重新启用,火化这场浩劫中的遇难者。火葬场外边院坝里,聚集着两三百名学生家长和亲属。四台专用车从北郊的凤凰山火葬场,往东郊这边的琉璃场火葬场运遗体,一车四个,二十多名志愿者在帮忙搬运。看三名镇政府工作人员忙不过来,王学清便拿着花名册,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点名。一个多小时后,来了一辆运遗体的车,直接拉到火化炉车间去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叫学生家长名字,七八个人就进去看娃娃,其他人在院坝里等待。谁知很快就听到里面有吵闹声。有个人跑出来,边跑边喊:“他们打人啦!”后面有两个拿棍棒的殡葬工追出来。原来有家长进去没有看到自己的娃娃,殡葬工说已经送进炉子里去了。家长不干了,双方争吵起来,继而动了手,有个殡葬工挨了两下,于是几个工人拿起棒子火钩追打家长。院坝里的人群顿时乱了。不少人高声怒骂,有人喊:“反正我们没啥想头了,打他狗日的!”于是人们找扫帚拖把,拣砖头石块,蜂拥上去打殡葬工。其他地方的一二十个工人听到吵闹声,都拿着棍棒铁锹之类的东西跑出来。三十多个维持秩序的公安干警立即上前制止,一些学生家长又和警察抓扯起来。眼看事情要闹大,王学清对镇上带队干部方建伟喊了声:“快给书记镇长打电话!”又跑过去找到一个两杠三星的警官说:“我是聚源镇机关干部,又是遇难学生家长。这次不能按一般的亡人事故解决,一定要按程序慎重处理。建议你们把殡葬工圈到值班室去,把双方隔离开,我来做学生家长和亲属的工作。”那警官连声说“好好好”,马上去招呼警察和殡葬工。王学清跑到人群中,对七八个拿着铁棍砖头的家长说:“你们不要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一个家长说:“我们娃娃都死了,他们还要乱整,我们也乱整!”

聚源的太阳(9)
王学清说:“有啥事都不能打啊!要听招呼,打出事不得了啊!”
  一位家长说:“王营长,那你说咋办嘛?”
  见大家情绪有所缓和,王学清说:“这样吧,大家有啥子意见,我们一条一条集中起来,去和他们交涉。”这时,那位警官过来对王学清说:“你们选五名代表,过来和殡仪馆的人一起谈谈。”有人自告奋勇要去,王学清又点了三个,收集大家意见后,过去谈判。很快搭成三条协议:一是要让每个家长看自己的娃娃一眼,搞个简单的告别仪式;二是要一个一个火化,家长不到不能烧;三是拉条警界线,双方都不准惹事。一场风波终于平息。
  火化的数量太大,家长们在院坝里等待。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把人们打懵了,人们还没有从突然失去独生儿女的打击中清醒过来,一个个神情悲戚,沉默不语。大地震发生已经第四天了。全国的电视、广播、报纸等所有新闻媒体,铺天盖地全是汶川大地震紧急救援的报道。中央电视台在第一时间,第一个直播报道了聚源中学惊心动魄的救人场面,聚源中学成了全中国全世界关注的焦点。陆海空三军和武警部队来了,全国各地的专业救援队、医疗队来了,成千上万的志愿者来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中央军委首长到了救援现场。天上直升机来回穿棱飞行,地上车队长龙滚滚急进,仅都江堰就云集了近三十支救援队伍,迷彩服覆盖了川西北山川大地……聚源镇人了解到,不仅是都江堰,还有汶川、北川、绵竹、什邡、彭州、青川、安县、平武、理县、茂县等十几个县市,十多万平方公里,到处是山崩地裂、桥垮路断、房屋倒塌,成千上万的人压在废墟下,惨烈的情景令人不忍目睹……短暂的沉默之后,有的人愤愤然起来。
  “王营长,我们要把娃娃的骨灰抱到镇上去,叫他们给个说法!”
  “就是,不能就这样算了!”
  “为啥子只有教学楼垮了,旁边的房子没垮?明明是他们搞的豆腐渣工程!”……
  王学清掏出烟来,散给家长们,说:“我就住在教学大搂后面的宿舍楼,昨天我去看了,房子到处裂口,成了危房,还有西边的实验大搂,都歪斜了,学校后面那一条街的房子,绝大部分都垮了,镇政府的办公楼也成了危房……”有人应和说:“是啊,我们家和周围的房子都成危房了,地震太凶了……”“那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王学清说:“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忙着救灾,好多地方还有活人压在废墟下,救人要紧。即使房子有问题,也要等到以后查……”“过后他们就不认帐了!”
  “就是,总得有个说法吧!”
  王学清心想,看来,可能还有事情发生。
  五
  一直等到下午六点过,终于通知王学清进去看娃娃。
  包裹头部的白布打开了,王学清凝视着女儿的脸。樵樵的脸上乌紫色褪了许多,呈青灰色,眉眼鼻翼嘴角边还有细微的泥沙。王学清半跪在地上,接过内弟递来的矿泉水,把餐巾纸打湿,一点一点轻轻擦拭。女儿平时爱干净,总是开着水龙头撩起水洗脸。王学清批评她浪费水,她说,用脸盆里的水洗不干净。不满十四岁的娃娃,象还没完全开放的花骨朵,就这样枯萎凋谢了,永远地离去了。一定要让她干干净净地走,和生前一样鲜亮。
  终于擦洗干净了。王学清惊?地发现,女儿浮肿的脸上竟有了些红润,恍眼一看,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笑意!……怎么会这样?樵樵,你在向爸爸表示什么?快乐地和爸爸告别吗?要爸爸永远记住你漂亮的样子吗?要我和你妈妈微笑着活下去吗?樵樵,我至亲至爱的骨肉,我鲜花一样的乖女儿,再过一个月零二十三天你才满十四岁,原打算在你的生日那天,七月五日,正好是星期六,我和你妈妈带你到姑姑家爬山去,那里山青水秀,民风纯朴,每次去你都高兴得又蹦又唱。现在你走了,你妈妈不能来送你,她常常半夜哭醒,晕倒几次了……樵樵,你脸上有红晕,你想说要是爸爸一开始就救你,你就会活下来吗?你要爸爸一生一世都刻骨铭心地忏悔吗?真是这样吗?……王学清默默地流泪,内弟和姐夫把他拉起来,把孩子的头重新包好,把带来的一套新衣服盖在白布包裹上——孩子遇难四天了,遗体已经肿胀,不能再换衣服了。殡葬工过来把孩子推进炉膛。傍晚七点过,王学清和内弟带着骨灰盒出来,径直出了火葬场大门。他对内弟和姐夫说:“我们自己打的回去,不坐政府准备的大客车了。要不然他们真的抱着骨灰,逼着司机开到镇政府去,我却在车上,影响不好。”当天晚上,王学清对妻子说:“有些人情绪很大,可能要出事,我们要尽快把娃娃安葬了,免得节外生枝。”妻子说那就找一个公墓吧。谁知到第二天早晨,王学清竟站不起来了。他感觉浑身发软,腿站不住,手捏不拢,心想莫不是瘫痪了吧?只好派内弟去找公墓。直到下午六点,内弟回来说,青城山的几处公墓都遭到了地震破坏,找不到管理人员。王学清对妻子说:“樵樵喜欢她姑姑那个地方,就到那里找块地吧!”妻子同意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聚源的太阳(10)
王学清挣扎着起来,和姐夫坐出租车到十几公里远的玉堂镇三台村选了地址,第二天上午把女儿安葬在青山上。
  下午,他赶到设在离青城山五公里处都江堰花木城的预高师一团抗震救灾指挥部,向政治处主任吴云汇报了聚源镇预备役官兵参加救灾的情况,吴主任说:“你们的情况团里都了解,尤其是你表现非常突出。下一步主要做好学生家长的工作,维护社会稳定,同时下大力搞好防疫……”吴主任还代表团长政委对王学清表示了慰问。
  书记镇长给王学清交待的任务与预团领导布置的一样——全力以赴做好卫生防役和维护稳定的工作。白天,他带领预备役人员和民兵到废墟上洒石灰和消毒药水,晚上挨家挨户做遇难学生家长的安抚工作。谁家有什么困难,缺帐篷、衣被、食品等,他都一一记在本子上,及时向镇领导汇报,尽快想办法解决。每天从早晨六点忙到深夜十二点。
  防疫任务紧迫艰巨,只是累身,做遇难学生家长的工作,却是十分累心。
  遇难女学生夏学玲,是樵樵从幼儿园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两家大人也因此熟悉了。小学玲的父亲夏天光、母亲彭兰都是阿坝州人,老夏是汶川方向至都江堰的客运个体户,在聚源镇买了房子居住,彭兰辞了工作出来,专门照顾女儿读书。学玲学习成绩优异,两口子把后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突然间女儿一下子没了,两口子痛不欲生,感觉天都塌了。悲伤之余满腔怨愤,市领导来看望遇难学生家长时,两口子和一些家长,都骂“你们搞豆腐渣工程”,带头扔矿泉水瓶子。
  王学清和社区干部带点小礼品去看老夏两口子。彭兰哭着述说她抚养女儿的种种艰辛,说为了女儿失去工作,付出了一切。愈说愈伤心。“王营长,我心里痛啊,娃娃没了,我们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王学清也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我们都痛啊,那么多活蹦乱跳的娃娃突然就没了,哪个娃娃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啊,哪个都痛啊!可天灾太大了……”
  两口子还是说“当官的搞豆腐渣工程”,要找他们讨个说法。
  王学清耐心劝导他们。“有问题还是要靠政府解决,要心平气和的反映,闹不是办法。你们都看到的,从中央到都江堰聚源镇上的领导,都在组织救人,你的娃娃还是我刨出来的。我的娃娃也没了。这是国家的大灾难,你们要相信政府一定会把问题解决好……”
  将心比心,两口子的气渐渐消了些。
  谁知到五月二十九日下午,最后清理中学废墟时,又刨出来四个遇难学生的遗体。原来报了失踪的学生家长又闹起来,骂学校和政府领导不作为,说是下面没人了为什么还有?为啥不清干净?把遗体摆在那里不准弄走,引来上千人围观。镇长杨洪赶到现场劝慰,几个学生家长骂着“贪官”搞“豆腐渣工程”,上去抓扯推搡,踢了他下身一脚。公安干警和武警战土赶紧把人群隔开,直到天黑,人们才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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