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额,临时住处。车?”傅书唯扒拉扒拉头发,“你去哪里?我送你。”
“机场。”四周看了看,周佐问:“洗手间在哪儿?”
“卧室里有。”傅书唯说着指了一个方向,“那边也有。”
两人洗漱完后,傅书唯带周佐去了机场。
接到周佐母亲和弟弟时,傅书唯注意到,周佐与家人的关系实在是——太客气了,客气得像陌生人。受不了的傅书唯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主动担起了活跃气氛的任务,陪着订了酒店,介绍学校相关,还自荐导游,周佐反倒自始至终像个外人。
去学校路上的时候,周佐紧紧靠着座椅,眉头皱得死紧,嘴唇发白。
傅书唯瞟了一眼,就吓了一跳,急忙问她怎么了。周佐摇摇头,胃里痉挛似的疼,偏偏还一阵阵地恶心,脸上的冷汗转眼冒了出来。
傅书唯急忙停车,周母也注意到了,两手绞了好一会儿,问:“怎么了?”
周佐咬着牙,等差不多后,摇摇头:“没事。”
傅书唯皱眉:“先送你去医院。”
周佐一下拉住傅书唯的胳膊,双眼乞求一般看着他。傅书唯顿了一下,说:“这边有我,你先回去休息。”
周佐没动,垂着眼帘不说话。
周母拉了拉儿子,于是,周佐听到了弟弟这许多年来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然后,傅书唯清楚看到周佐的手一紧,接着慢慢放松,双眼禁不住看了眼后视镜,又迅速离开,最终点点头:“……嗯。”
傅书唯勾了勾唇角,把周佐送上出租车时又嘱咐了一句:“难受的话记得去医院。”
周佐点点头,关上车门。傅书唯回到车内,继续陪着周母和周佐的弟弟。
一进屋,周佐就跑到洗手间吐了起来,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时才停下,漱了漱口,上楼,一下摔在床上,在床上蹭了蹭,不久便睡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周佐打开手机,六点多,从五点开始一共十几通未接来电,分别是秦恬的和傅书唯的。
按下秦恬的号码准备回拨时,门铃响了,周佐于是起身,拍拍脸,走到楼下开门,然后一下子愣住了。
秦恬站在门口,脸色憔悴,整个人瘦了许多,运动服套在身上显得格外宽大。
周佐一开门,她就扑了上去紧紧环抱,嗓子哑哑的,不断地叫着:“佐儿,佐儿,佐儿,佐儿。”
心扑通扑通跳得迅疾猛烈,周佐强制按下激动的心思,说:“嗯。”
话音刚落,秦恬的吻就铺天盖地地来了,不是以往的小心翼翼,也不是深情款款,相反,带着掠夺般的粗鲁,甚至咬破了周佐的嘴唇。
周佐只愣了一瞬,就生涩却热情地回应起来。
“那个——”突然的声音,周佐一惊,秦恬却不管不顾地继续,抱着周佐的手也不断收紧,仿佛要将周佐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用力。
傅书唯已经顾不得尴尬了,硬顶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再次开口:“周,周佐!”
周佐轻轻推推秦恬,后者终于停下,离开前又朝周佐唇上轻啄了一下,然后转身,目光在掠过傅书唯身后两人时,猛地一顿,又疑惑地飘回傅书唯身上。
傅书唯此时的表情格外丰富,先是向她挤了挤眼,嘴唇向下撇撇,又向秦恬旁边努努,最后呲了呲牙,眼神恐怖。
秦恬皱眉,注意到手下周佐的身体紧绷绷的,于是转头。周佐刚才通红的脸已经成了惨白,秦恬不由将手从她肩膀滑下去,拉住她的手,紧了紧。
周佐这才转过头怔怔看她,好一会儿扯出一个格外难看的笑:“你先回去。”
秦恬没说话,只是松开周佐的手,走到周母面前,鞠了一下躬:“阿姨。”
周母收回目光,扭过头来看着她,松开被咬得发青的嘴唇,问:“你是谁?”
“我叫秦恬,是——”秦恬还要再说,却被一拉,扭头,只见周佐站在自己旁边,冲女人说道:“进屋。”然后看着秦恬:“没你的事,你走!”
秦恬一愣,只是盯着周佐的双眼,想要从那双眼里看出点什么,却什么也没看到,那双眼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
周佐看向傅书唯,后者会意,急忙上前将秦恬拉走,塞进车里。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秦恬才回神,声音沙哑,语气却异常镇定:“停车。”
傅书唯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试探着叫了一声:“秦恬?”
“停车。”
车子没有停下,秦恬直接一脚踹在车门上。傅书唯于是打了方向盘,在路边停下,却没开车门,只是看着秦恬开口:“你想回去?你回去能干什么?秦恬,你没忘了你的事还没料理清楚吧?”
秦恬不动了,许久哑着嗓子说:“笑笑没死。”
傅书唯一愣,旋即问:“季然告诉你的?”
秦恬摇摇头,“我爸妈说的时候,被我听到了。之后,我去找季然,季然才跟我说了。”顿了顿,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傅书唯忽然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秦恬不说话了,她也这样问过沈季然,当时沈季然问她说:“我告诉你又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去找金笑笑,然后和她在一起?”
他说:“秦恬,当初是你亲手选择的,别天真了。”
傅书唯转头看秦恬,问:“你选好了?”
“什么?”秦恬抬头看他。
傅书唯解释:“现在你也知道了金笑笑没死,那么,如果金笑笑回来了,你是选她,还是选周佐?”
秦恬没有说话,傅书唯叹了口气,打开车门锁:“我不是季然,不会劝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没那么想过。”秦恬忽然开口,沉默一瞬:“去莎莎那里。”
虽然早知道要解决,也早就制定好了计划,却是事到如今,才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是不同的,是注定不能轻易解决的。
反复想着面前女人刚才的话,周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先前的推论多少还是有用的,于是连连点头:“是。你现在开始嫌弃我了?我开始不谈恋爱的时候,你不是很高兴来着吗?那时候你怎么从没想过我正常不正常?那时候你不是还一度作为炫耀的资本吗?”
清楚看到女人瞪大了眼睛,周佐面带微笑地继续:“现在是觉得我上不了台面了,没什么让你炫耀的了,所以回过头来终于开始以母亲的名义介入其中,对我进行美其名曰关心的单方面训斥一般的说教?从你丢弃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这个资格了。”
周佐的语气依旧是一贯的沉沉静静,然而在听的人耳里却越来越咄咄逼人:“这几年你不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吗?现在是觉得我成不了你心里的潜力股,拿不出手还是怎么的?嫌我恶心?觉得丢人现眼?恨不得从没有这样一个女儿?”
“啪!”巴掌的声音格外响亮,室内一片静默。
够了,周佐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过如此罢?她的表情一变未变,眼神带着一丝漠然,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从来都是波澜不惊。
这样的眼神周佑从六年前见到那个快要忘记的姐姐时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就是这样。
周佐笑了笑,指指左脸:“不打吗?对称。”
周妈妈浑身瑟瑟发抖,最终摇摇头,忍不住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掩面,低声呜咽。周佑走过去将周妈妈圈在怀里,一手轻轻拍着周妈妈的背。
周佐觉得刺眼,于是转过眼,攥紧手:“不要我了,就直接告诉我。”说着嘴角扬了起来:“又不是第一次,都有经验,我也饿不死,愧疚那种东西,不好吃就吐了。”
说完直接上楼,直到把门关上,周佐脸上的冷笑忽然卸下,手不住颤抖,胸口憋得闷疼,连着舒了几口气才稍稍好转,门便被敲响了,于是起身开门。
周佑没有理会周佐的愣怔,推门而进并反手关上了门。
好久,周佐才找到语言:“……什么事?”
周佑不自在地低了头,一身痞气收敛,带着讨好的意味看向冷冰冰的周佐,思来想去,怯怯叫了句:“姐。”
这句话包含的情绪太复杂,但也许是天生的血缘在作怪,周佐竟然刹那间明白了周佑那句呼唤所包含的全部意义,她有些愕然,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周佑似乎有些挫败,挠挠头,像极了小时候总是跟在周佐身后的样子。
当六岁的周佐被以短暂分离的借口丢下时,周佑甚至就这样依依不舍地盯着她,嫩嫩地叫了声:“姐。”
见周佐不语,周佑叹了口气,转身。在周佐眼里,就如同十四年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冲自己摆摆手,然后转身,渐行渐远。
鬼使神差地,周佐拉住了他的手臂,眼里充满哀求和恐惧。
周佑愣了一瞬,眼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欣喜和心疼,然而想要抱住的手却顿了顿,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安抚似的拍了拍周佐的背。
周佐瞬间回神,眼神却不那么冷了,只是垂眸点点头,在周佑出门的时候,憋出一句:“晚安。”
这是许多年来,周佐第一次正视他,周佑顿了顿,回:“晚安。”眉眼俱笑,声音都带着笑意。走了半截又回头,挠挠头:“我和妈先走了。”
周佐点头,猛然醒神。
最后,周佐站在门口,看着周佑扶着周母冲自己摆摆手,说:“姐,再见!”
周佐愣着,直到两人上车离开,才后知后觉地举起手,轻声说:“再见。”然后,泪流满面。
傅书唯下车时,恰好看到灯光下举着手流泪的周佐,他愣了一愣,没有走过去,而是转身上车离开了。
周佐回到屋子,在池子里泡了三个多小时,眼睛直直盯着氤氲的雾气,水冰凉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才终于站起,胡乱擦干头发,然后躺在床上,望着屋里唯一亮着的昏黄的台灯。
不像那种好似被丢弃的黑暗,光,哪怕是微弱的光,也会给人安全感。凌晨三点,周佐发了微博:我亲爱的人啊,我爱你,与其他无关,只因为是你。
刚发完,就有了一条评论:你在左我在右:姐。
一个字,周佐瞬间瞪大了眼睛,接着便觉得暖意从心里慢慢流出,往下,左边有个人:我爱的人啊,与其他无关,只恰好是你。
第一条评论:为了遇见你:微笑。
第二条评论:你在左我在右:祝福。
周佐重新盯着那条只有一个字的评论,手机忽然来电,周佐接通,里头的声音格外嘈杂,隔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一些,傅书唯的声音传了过来:“秦恬喝醉了,在莎莎这里。”
周佐愣了愣,才想起下午的事情,于是点头:“我马上过去。”
周佐到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二点,刚准备进去,却被傅书唯拦下了。周佐疑惑,傅书唯笑了笑:“已经没事了,沈季然刚才把她带走了。”
多么拙劣的谎言,周佐想笑,忽然皱了眉,捂着肚子蹲下去,脸色惨白,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傅书唯急忙弯下腰,看到她的脸色时,吓了一跳,低声骂了句“草”,伸手去扶却被推开了。
周佐的力气不大,但傅书唯仍然能感到她的坚决。周佐说:“别骗我。”
傅书唯从没觉得说实话这样艰难,默了一瞬,告诉她:“金笑笑回来了。”顿了顿,补充:“现在在里面。”
像是精心搭建的城堡突然就崩塌了,自己的信仰也跟着成为颓圮,似乎风一吹就散了。
她总在找一个可以将自己带离那片沼泽的人,久到以为只有一盏小灯相伴的时候,秦恬出现了,带着五彩斑斓的光和希望。
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想要靠近而又不敢触碰,小心翼翼地守护。哪怕守在那个破旧的门槛上整整七年,周佐也从未觉得如今日这般无力。
胃痛似乎也不那么厉害了,周佐站起来,一手搭在傅书唯肩上:“抱歉,借一下。扶我进去。”
“周佐——”
“没关系。”周佐甚至冲他笑了笑,然后慢慢走了进去。
傅书唯带她穿过喧闹的人群,经过舞台的时候,周佐想,她上次还在这里看过秦恬跳舞。那时候的秦恬像太阳一样,热烈地照着她周围所有的人。
最终,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周佐伸手推了推,门一开,里头的场景就出现在眼前。
秦恬抱着一个女人,一直在哭。那个女人高高瘦瘦的,和秦恬差不多高,从周佐的角度看不到脸。
停了一会儿,周佐终于听清楚了,秦恬口中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那个女人伸手环住了秦恬,说:“没关系,秦恬,没关系。”
局外人,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是个局外人。周佐曾一度以为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一往无前,可刚刚出发就发现自己被单独丢下了。之前她还在想,要怎样无所畏惧,怎样努力争取,现实却那么快就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该清醒了,周佐想,她也许之前就该一走了之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
最后,是傅书唯将她拉了出来。
周佐浑浑噩噩走了许久,感觉眼前的灯光突然消失了,大片大片的黑迅速包围过来。
她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孤独地缩在原地,不知所措,渐渐地,竟有一种归来的感觉。像是前行了许久,在陌生虚假的繁华里逗留。现在,终于回来了。
“……血糖有点低,另外有轻微的胃溃疡和胃出血,她的心脏也不太好,还需进一步检查……”
送走医生后,傅书唯盯着点滴许久,叹了口气,然后拨通了一个电话:“季然。”
不一会儿,沈季然到了,没看到秦恬,便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喂?我是沈季然,告诉秦恬,周佐死了。”
傅书唯当场愣住了,等他挂了电话,才冷笑了一声:“真死了倒好了。”
沈季然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约莫一分钟之后才说了句:“要真死了,秦恬也活不了。”
吃早饭的时候,傅书唯啧啧惊叹:“胃溃疡,胃出血,还有心脏病——”
沈季然忽然示意噤声,接了个电话,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直接回:“收尸的话,也不用了。”
傅书唯一下子就噎住了,沈季然格外镇定地把水递过去,接着说道:“她没死,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再一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绝食三天,然后性情大变,游戏花丛而已。”
傅书唯直接把水喷了出来,沈季然嫌弃地起身,靠在窗台上,问那边:“秦恬,你累吗?”
停了一会儿,他说:“累就算了吧。”
傅书唯直直看着他,听沈季然继续说:“金笑笑永远是个障碍……别跟我解释,秦恬……你和周佐已经走不下去了。”
“季然。”傅书唯忍不住开口。沈季然看了他一眼,继续:“周佐需要的是能够从沼泽里拉她一把的人,而你,秦恬,也在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