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路吉阿诺斯的对话所说:“古今相去千七百余年,但人情没有变化,读古文书,仍有现代文艺的趣味,所以译他出来。我想古典之有生命者,不以古而遂湮灭,正犹今‘典’之无生命者不以今而得倖存。”372此种眼光,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之译介希腊拟曲。但是这回意味着他的思想背景发生了很大变化,从以西方文艺复兴以降的人道主义思潮为依靠,逐步转向以古希腊文明为根据;而在他看来,“希腊是古代诸文明的总汇,又是现代诸文明的来源”373。可谓“追根溯源”。“人情”一词,也可形容周作人对包括狂言等古代作品在内的整个日本文化的把握;而他对狂言的欣赏还在于趣味相投——这与古希腊和他的关系相比,要更具体一些。就像他所说的:“狂言是高尚的平民文学之一种,用了当时的口语,描写社会的乖谬与愚钝,但其滑稽趣味很是纯朴而且淡白,所以没有那些俗恶的回味。”374这是周作人翻译路吉阿诺斯和日本狂言的起头,以后两方面都卓有成就:前者晚年有直接译自古希腊文的《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后者先出版了《狂言十番》,又增补为《日本狂言选》。
五
周作人说:“一九二二年春天起,我开始我的所谓文学店,在《晨报副刊》上开辟‘自己的园地’一栏。”375从作为开场白的《自己的园地》起,到最后的《情诗》,共十九篇。开宗明义就讲“我们自己的园地是文艺”;其中或申说文学观念,或具体评骘作品,以后被阿英誉为“确立了中国新文艺批评的础石”376。后来他即以这年作为自己文学生涯的分界:此后“写批评文章”,此前“多翻译外国作品”377——《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和《现代日本小说集》出版后,有关“弱小民族文学”和现代日本文学的翻译较之先前明显减少。
周作人传 第四章 一九一七(19)
周作人说:“艺术是独立的,却又原来是人性的。”378《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以来有关言论,都可统摄在这一观念之中,只是前后侧重略有不同罢了。从前他在《新文学的要求》中说:“正当的解说,是仍以文艺为究极的目的;但这文艺应当通过了著者的情思,与人生有接触。换一句话说,著者应当用艺术的方法,表现他对于人生的情思,使读者能得艺术的享受与人生的解释。”此时则说:“现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而成艺术,即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得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又即以为实生活的基本;这是人生的艺术的要点,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379其间不无差异,但并非对立;区别在于现在他虽不排斥文学的功用,却也不再那么强调。对此他在先于专栏写的一篇《文艺的讨论》380中讲得最清楚:“我以为文艺是以表现个人情思为主,因其情思之纯真与表现之精工,引起他人之感激与欣赏,乃是当然的结果而非第一的目的。”至于他说:“我想现在讲文艺,第一重要的是‘个人的解放’,其余的主义可以随便;人家分类的说来,可以说这是个人主义的文艺,然而我相信文艺的本质是如此的,而且这个人的文艺也即真正的人类的——所谓的人道主义的文艺。”与《新文学的要求》所云“这文学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也是一致的。“自己的园地”一辑是周作人自一九二一年初开始的思想转变过程中的产物,这一转变此时尚未彻底完成。有一点订正值得注意,即针对“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重加界定说:“即使如我先前在《平民的文学》一篇文里,用普遍与真挚两个条件,去做区分平民的与贵族的文学的标准,也觉得不很妥当。我觉得古代的贵族文学里并不缺乏真挚的作品,而真挚的作品便自有普遍的可能性,不论思想与形式的如何。……平民的精神可以说是淑本好耳所说的求生意志,贵族的精神便是尼采所说的求胜意志了。……我想文艺当以平民的精神为基调,再加以贵族的洗礼,这才能够造成真正的人的文学。”381不仅对相关问题重新有所厘清,更意味着他从此不再站在社会立场去理解文学。当进而说:“倘若把社会上一时的阶级争斗硬移到艺术上来,要实行劳农专政,他的结果一定与经济政治上的相反,是一种退化的现象,旧剧就是他的一个影子。”已经为他日后不能认同“无产阶级文学”打下底子了。
“自己的园地”最有意义之处,与其说是申明了作者的文学观,不如说是树立了他的批评观。“各人的个性既然是各各不同,(虽然在终极仍有相同之一点,即是人性,)那么表现出来的文艺,当然是不相同。现在倘若拿了批评上的大道理要去强迫统一,即使这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实现了,这样文艺作品已经失了他唯一的条件,其实不能成为文艺了。”382这一观念贯穿整组文章始终,尤其体现在关于郁达夫的小说集《沉沦》和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的评论中,当时二书颇受攻击,周氏特为辩解,并分别厘清了“不道德的文学”与“情诗”的问题。——以后阿英说:“《沉沦》、《情诗》二评,在中国新文###动史上,可说是很重要的文献。”383周作人把人道主义作为文明社会的道德底线加以坚持;这条线上的一切,皆应在宽容之列。他拿这个宽容的眼光去看待传统文化,态度也与当初写《人的文学》时有所变化。周氏说:“研究本国的古文学,不是国民的义务,乃是国民的权利。”384因为不是义务,“所以没有服从传统的必要”;因为有此权利,所以不应盲目拒绝传统,何况其中多有值得新文学借鉴之处。这就为他以后对于包括“本国的古文学”在内的传统文化的重新甄别评估奠定了基础。 。。
周作人传 第四章 一九一七(20)
周作人对于宽容的强调始自新村运动,现在已成为其人道主义思想的核心,并不限于文学批评一隅:“不滥用权威去阻遏他人的自由发展是宽容,任凭权威来阻遏自己的自由发展而不反抗是忍受。正当的规则是,当自己求自由发展时对于迫压的势力,不应取忍受的态度;当自己成了已成势力之后,对于他人的自由发展,不可不取宽容的态度。”385在周作人看来,“权威的迫压”不仅来自于守旧的或少数的一方——这是他和他的同志们在过去的几年间所着力反抗的——还可能来自与之对立的一方,所以说:“君师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固然应该反对;民众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也是应该反对的。”386
周作人如此说法,似乎不无隐忧; 没过多久,所担忧者就成了事实。这年三月,上海、北京先后有《非基督教学生同盟会宣言》和《非宗教大同盟公电及宣言》面世,一时响应者甚众,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等皆在其列。三月二十四日,钱玄同给周作人写信说:“观其通电(今日《晨报》),未免令人不寒而栗,我要联想及一千九百年的故事了。中间措词,大有‘灭此朝食’‘食肉寝皮’‘罄南山之竹……绝东海之波……’‘歼彼小丑,巩我皇图’之气概。”——钱氏以其特别的敏感,再一次起到催化作用:二十九日周作人在《晨报副刊》发表《报应》一文,首次对非宗教大同盟宣言做出反应,称从中“感到一种迫压与恐怖”;三十一日,《晨报》又刊出他与钱玄同、沈兼士、沈士远、马裕藻联署的《主张信教自由者的宣言》:“我们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我们不拥护任何宗教,也不赞成挑战的反对任何宗教。我们认为人们的信仰,应当有绝对的自由,不受任何人的干涉,除去法律的制裁以外,信教自由,载在约法,知识阶级的人应首先遵守,至少也不应首先破坏。我们因此对于现在非基督教同盟的运动表示反对,特此宣言。”四月七日,陈独秀发表《致周作人钱玄同诸君的信》予以驳难:“无论何种主义学说皆应许人有赞成反对之自由;公等宣言颇尊重信教自由,但对于反对宗教者自由何以不加以容许?……请尊重弱者的自由,勿拿自由、人道主义许多礼物向强者献媚!”周陈之间遂有一场短暂的论战:四月十一日,周作人发表《复陈仲甫先生信》,此前此后他还写了《古今中外派》、《拥护宗教的嫌疑》、《思想压迫的黎明》等文章;四月二十三日,陈独秀又发表《再致周作人先生信》,周作人不复回应387。——这里补说一句,一九二〇年九月起《新青年》成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机关刊物,旧同人多有不再合作者;周作人却在继乎其后的第八卷和第九卷上发表多篇译著,对陈独秀表示支持388。现在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了。
周作人传 第四章 一九一七(21)
周作人对基督教精神颇有体会,所作《人的文学》与宣传新村,都不无这方面的背景;一九二〇年十一月在燕京大学文学会讲演《〈圣书〉与中国文学》,更指出“现代文学上的人道主义思想,差不多也都从基督教精神出来”。一九二一年西山养病时,还提到“自己陈年的感慨”:“觉得要一新中国的人心,基督教实在是很适宜的。”389然而此时如其所说,“我们宣言的动因,已在北京报上申明,是在宗教问题以外”;所关心的不是“要什么”,而是“不要什么”;是思想自由——包括独立思考和自由发表言论——是否仍然可能,亦即正在连载的“自己的园地”中一以贯之的宽容问题。在周作人看来,思想自由以个人为出发点,亦以个人为归结处,——其为陈独秀所不能理解者,即在于此。周作人视思想自由为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人类社会之为文明的标志。他说:“我们承认这回对于宗教的声讨,即为日后取缔信仰以外的思想的第一步,所以要反对。……我深望我们的恐慌是‘杞忧’,但我预感着这个不幸的事情是已经来了:思想自由的压迫不必要用政府之力,人民用了多数的力要干涉少数的异己者也即是压迫。”390而后一重也许更其迫近:“中国思想界的压迫要起头了,中国的政府连自己存在的力量还未充足,一时没有余力来做这些事情,将来还是人民自己凭藉了社会势力来取缔思想。”391
周作人后来编文集时,上述论战之作一概未收,似乎是要淡化它们的意义;然而对于其思想历程来讲,这意义着实不小。如果说此前他主要面对的是“君师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从现在起要顾到另外一面,即“民众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了。在并未放弃前一种反抗的情况下,他显然认为自己更重要的任务是从事后一种反抗;而这将意味着某种抉择——他不会不知道,在非宗教大同盟背后,是刚刚成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在发挥作用。几年前的“小河”之忧,似乎更具体、更切近地体现为“人民自己凭藉了社会势力来取缔思想”了392。在周作人看来,上述两种“统一思想,定于一尊”其实是一回事,他的反抗也出于同一立场,即无论写《人的文学》还是宣传新村时一直强调的个人主义立场:“即使我的思想侥幸不在这回被除灭之列,但是尽够使我不安了,因为我们失了思想自由的保障了。我所最怕的,实在还是在关于自己的这一点。”393这里所谓“自己”,始于“某一个人”,止于“每一个人”——谁都无可躲避“取缔信仰以外的思想”,假如不反抗它的话。而在他看来,陈独秀对待持有异议的自己,与非宗教大同盟对待信教者,态度如出一辙。
周作人传 第四章 一九一七(22)
周作人并不以非宗教大同盟的出现为孤立事件;将此置诸“思想界的倾向”的背景下,他说:“我看现在思想界的情形,推测将来的趋势,不禁使我深抱杞忧,因为据我看来,这是一个国粹主义勃兴的局面,他的必然的两种倾向是复古与排外。”394这与钱玄同所说“联想及一千九百年的故事”即义和团运动正相一致;在他们看来,五四运动所高扬的“民主”、“科学”终将化为泡影。以后周作人说:“五四是一种群众运动,当然不免是感情用事,但旋即转向理知方面发展,致力于所谓新文化的提倡,截至民国十年止,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时期,然而自此以后感情又大占优势,从五四运动的往事中看出幻妄的教训,……”395即系针对“非宗教运动”而言。——当时胡适对此不予认同,著文批评周氏“未免太悲观了”396。周作人未作辩解,但不久后在《晨报副刊》发表《真的疯人日记》和《夏夜梦》两组短篇小说,多数篇章讲的仍是关于“统一思想,定于一尊”的“杞忧”。其中《统一局》397描写某地一切均须统一,有“姓名统一局”、“行坐统一局”、“饮食统一局”等司其事;大家没有姓名,只是号码;“目下收入充足,人民军等应该加餐”,“不得折减,违者依例治罪”——此点尤其深刻:人有可能被“善意地”纳入某一秩序,从而丧失包括思想自由在内的所有自由。而当周作人认准“思想界的倾向”,他也就为自己确立了毕生的抗争方向;以后他写文章,总是竭力攻击这个笼罩中国的“统一局”,抵御思想专制或思想统一。在继续写的“自己的园地”专栏中,他再一次针对文艺问题重申立场:“据我的意见,文艺是人生的,不是为人生的,是个人的,因此也即是人类的;文艺的生命是自由而非平等,是分离而非合并。一切主张倘若与这相背,无论凭了什么神圣的名字,其结果便是破坏文艺的生命,造成呆板虚假的作品,即为本主张颓废的始基。”398
这段时间,对周作人来说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他兼任燕京大学国文系主任,一是爱罗先珂的来华。前者系由胡适发动,一年多前即已酝酿,因周氏生病而搁置。一九二二年三月四日,胡适安排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与周作人见面,议定此事。三月六日签合同,自七月起发生效力。“内容是说担任国文系内的现代国文的一部分,原来的一部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