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本后,“要做的事情第一件是学习日本话”。周作人说:“我第一年学日本话,乃是在一个讲习班里,这是中华留学生会馆所组织的,彼此也不曾会面,愿意加入的只须在名单上签个姓名,按期缴纳学费就行。时间是每天上午九点至十二点,教师名菊地勉,年纪大约三十几岁,手里一笔好白话文,写在黑板上很得要领。但是嘴里仍是说日本话,这样的教员曾经见过好几个,这套工夫实在是很可佩服的。教场设在留学生会馆内的一间侧屋里,容得下二三十个人的坐位。……我去听课却不能说是怎么的勤,大约一星期里也只是去上三四次吧,因为一则是懒,其二讲的也是颇慢,所以脱了几堂课没有什么关系,总之彼此都很是麻胡。可是话虽如此,我的一点日本语基本知识,却是从菊地先生学得的。”“讲习会是私人组织,毕业了也没有文凭,进学堂不方便,所以在第二年便是丁未(一九〇七)年的夏天,又改进了法政大学的特别豫科。这种豫科期限一年,教授日语以及英算历史浅近学科,学了之后可以进专门科,……我因为中学普通知识在南京差不多都已学过,现在补习日文和日本历史就已够了,所以进了这特别豫科,这计划是很合理的,可是实际上却是很有不利,我因为总算学过一年的日本语,而英算等学科又都是已经学过了,所以没有兴味去听,这样就奖励我的偷懒,缴了一年的学费,事实上去上学的日子几乎才有百分之几,到了考试的时候,我得到学校的通知,这才赶去应考,结果还考了一个第二名。”89 txt小说上传分享
周作人传 第二章 一九○六(2)
周作人来日本所要做的“其次是预备文艺杂志的事”。——下面将会介绍,此事并未成功,对于他今后人生,却是关键的一环。这要从鲁迅讲起。弟弟此次来日之前,他自己的人生道路先已有所转变。鲁迅本来在仙台读医学专门学校,现在却退学来到东京,据他说:“……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90周作人说:“同志的确很是稀少,最初原只有四个人,鲁迅把我拉去也充了一个,此外是许季茀和袁文薮。”91此前他自己虽然已有几种译著面世,但若说打定主意专事文艺,却是未必;现在因为大哥的新计划,也就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道路。可以说,周作人是因为鲁迅改变人生方向而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在他的前半生中,大哥不止一回施加影响,而以此次最为重大。鲁迅此时“决定不再正式的进学校了,只是一心学习外国文”92,也牵连到周作人,所以他来日本,前后几次上学——如前述法政大学特别预科,以及后来的立教大学——仅仅是学习语言而已。
关于他们准备办的杂志,周作人说:“《新生》的运动是孤立的,但是脉搏却与当时民族革命运动相通,虽然鲁迅并不是同盟会员。那时同盟会刊行一种机关报,便是那有名的《民报》,后来请章太炎先生当总编辑,我们都很尊重,可是它只着重政治和学术,顾不到文艺,这方面的工作差不多便由《新生》来负担下去。因为这个缘故,《新生》的介绍翻译方面便以民族解放为目标,搜罗材料自然倾向东欧一面,因为那里有好些‘弱小民族’,处于殖民地的地位,正在竭力挣扎,想要摆脱帝国主义的束缚,俄国虽是例外,但是人民也在斗争,要求自由,所以也在收罗之列,而且成为重点了。这原因是东欧各国的材料绝不易得,俄国比较好一点,德文固然有,英日文也有些。”93一九〇七年秋,兄弟俩与几个朋友一起,曾向俄国人孔特夫人(Maria Konde)学习俄语,目的也在从事翻译。惟因学费太贵,不久即告中断。“我们学俄文为的是佩服它的求自由的革命精神及其文学,现在学语固然不成功,可是这个意思却一直没有改变。这计划便是用了英文或德文间接的去寻求,日本语原来更为方便,但在那时候俄文翻译人材在日本也很缺乏,经常只有长谷川二叶亭和昇曙梦两个人,偶然有译品在报刊发表,昇曙梦的还算老实,二叶亭因为自己是文人,译文的艺术性更高,这就是说也更是日本化了,因此其诚实性更差,我们寻求材料的人看来,只能用作参考的资料,不好当作译述的依据了。”94正因为如此,周作人“这时学日本语,专是为的应用,里边包括应付环境,阅览书报,却并不预备翻译”95。直到十年以后,他才着手译介日本文学作品。
周作人传 第二章 一九○六(3)
周作人说:“我到东京的那年(一九〇六),买得该莱(Gayley)的《英文学中之古典神话》,随后又得到了安特路朗(Andrew Lang)的两本《神话仪式与宗教》,这样便使我与神话发生了关系。”96当时他据此为《新生》写过一篇《三辰神话》,但是未能完稿。周作人受英国学者安特路朗的人类学派神话理论影响很大,以后又对希腊神话和神话学多有研究,晚年更翻译《希腊神话》、《希腊的神与英雄》等,正是由打这儿起头。此外他的多项“杂学”,均肇始于留日时期。可以说,经过在东京以及此前在南京总共十年的求学工夫,他的学问方向大致已定,只是尚需进一步精进,及有机会公表出来;虽然这多半是自家凭着兴趣阅读,在学校里只掌握求学的工具即几门外语而已。
《新生》尽管准备许久,到底没有办成。“杂志搁浅的原因最大是经费,这一关通不过,便什么都没有办法,第二关则是人力,实在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鲁迅当时很看重袁文薮,他们在东京谈得很好,袁就要往英国去,答应以后一定寄稿来,可是一去无消息,有如断线的风筝了。此外连他自己只有三个人,就是十分努力,也难凑得成一册杂志。”97
“我们留学日本,准备来介绍新文学,这第一需要资料,而搜集资料就连带的需要买书的钱,于是便想译书来卖钱的事。留学费是少得可怜,也只是将就可以过得日子罢了,要想买点文学书自然非另筹经费不可,但是那时稿费也实在是够刻苦的,平常西文的译稿只能得到两块钱一千字,而且这是实数,所有标点空白都要除外计算。”98一九〇六至一九〇八年间,周作人根据英文翻译了三本小说:《红星佚史》、《劲草》和《匈奴奇士录》99。其中一、三两种,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分别于一九〇七年十一月和一九〇八年九月出版,署会稽周逴译。前者得稿费二百元,后者得一百二十元。第二种因已别有译本,未获出版。译稿几年后寄给某日报社,没有登出,反被遗失。
按照周作人的说法,上述译作当属筹备中的《新生》的副产品;从他的文学历程来看,却有承上启下的意义。“我译《红星佚史》,因为一个著者是哈葛德,而其他一个又是安特路朗的缘故。当时看小说的影响,虽然梁任公的《新小说》是新出,也喜欢它的科学小说,但是却更佩服林琴南的古文所翻译的作品,其中也是优劣不一,可是如司各得的《劫后英雄略》和哈葛德的《鬼山狼侠传》,却是很有趣味,直到后来也没有忘记。安特路朗本非小说家,乃是一个多才的散文作家,特别以他的神话学说和希腊文学著述著名,我便取他的这一点,因为《红星佚史》里所讲的正是古希腊的故事。这书原名为《世界欲》(The World’s Desire),因海伦佩有滴血的星石,所以易名为《红星佚史》。”100英国作家哈葛德(Rider Haggard)101著书已经林纾等翻译多部,风行一时;与安特路朗合作长篇小说却只此一种。原书出版于一###〇年,融“传奇”与“神话”于一体;或者说,以哈葛德的“笔法”来写安特路朗的“内容”——这两方面,恰恰分别是周作人迄未终止和刚刚萌生的兴趣所在。而他在序言里详细稽考书中事迹出处,又作有许多“关于古希腊埃及神话的人物说明”的注释,似乎说明关注点已经明显偏向于安特路朗了。只是出版时,“我们所苦心搜集的索引式的附注,却完全芟去了”102,令他耿耿于怀。周氏晚年翻译古希腊作品,注释往往与正文字数相当,其实还是这个路数,不过更其精深罢了。
周作人传 第二章 一九○六(4)
《〈红星佚史〉序》中所说,很能代表译者当时的文学观念:“中国近方以说部教道德为桀,举世靡然,斯书之繙,似无益于今日之群道。顾说部曼衍自诗,泰西诗多私制,主美,故能出自繇之意,舒其文心。而中国则以典章视诗,演至说部,亦立劝惩为臬极,文章与教训,漫无畛畦,画最隘之界,使勿驰其神智,否者或群逼拶之,所意不同,成果斯异。然世之现为文辞者,实不外学与文二事,学以益智,文以移情,能移人情,文责以尽,他有所益,客而已,而说部者,文之属也,读泰西之书,当并函泰西之意,以古目观新制,适自蔽耳。”这话用来讲《红星佚史》,此前之《侠女奴》、《玉虫缘》,此后之《匈奴奇士录》等,均无不可。“移人情”其实也能涵盖“弱小民族文学”——它是在此范畴之内有所选择,而不是超出其外。以后周作人写《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所论虽然繁复,仍然以“移人情”为核心。
《劲草》即俄国作家阿列克赛·康斯坦丁诺维奇·托尔斯泰(Алексей 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ич Толстой)一八六二年所著长篇小说《Князь Серебряный》103。周作人说:“这位大托尔斯泰比那《战争与和平》的著者年纪要大十一岁,虽然不及他的后辈那么有名,可是他那小书在本国大受欢迎,我们看了也觉得非常有趣。”104该稿系周作人据英译本转译,他起草,鲁迅修改誊正。而《红星佚史》中的二十来首诗歌,亦由他口译,鲁迅笔述。这两本书乃是周氏兄弟一系列合作的开始。
周作人说:“这回的译稿卖不出去,只好重新来译,这一回却稍为改变方针,便是去找些冷僻的材料来,这样就不至于有人家重译了。恰巧在书店里买到一册殖民地版的小说,是匈牙利育凯所著,此人乃是革命家,也是有名的文人,被称为匈牙利的司各得,擅长历史小说,他的英译著作我们也自搜藏,但为译书卖钱计,这一种却很适宜。盖此书原本很长,英译者稍事删节,我们翻译急于求成,所以这是颇为相宜的。”《匈奴奇士录》即匈牙利作家育珂摩耳(Jókai Mór)105一八七七年所著长篇小说《神是一个》(Egy az Isten),英译者为倍因(Robert Nisbet Bain)106。周作人说:“里面穿插恋爱政治,写得很是有趣。”107林纾译过司各得(Walter Scott)108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颇为轰动,周氏亦很爱读;而育珂摩耳被称为“匈牙利的司各得”——从这一点看来,选译《匈奴奇士录》,仍然多少受到林纾的影响。但是匈牙利——也许还可以提到《劲草》所属的俄国——已经属于“弱小民族文学”的国度,何况育珂摩耳本身就是一位革命家,《匈奴奇士录》也是弘扬匈牙利民族精神之作。此外一项原因,则如周氏后来所说:“当时我们承认匈加利人是黄种,虽然在照相上看来,裴彖飞还有点像,育西加与育珂等人已显然是亚利安面貌了。但他们的名字与欧人不同,写起来都是先姓后名,如英译称摩理斯育珂,而其自署则必曰育珂摩耳,这一节似乎比印度人还要更是东方的,在三十年前讲民族主义的时代怎能不感到兴趣。”109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周作人传 第二章 一九○六(5)
周作人翻译这几本书,说得上自有一己寄托在焉;同时也合乎大众口味,所以能够“卖钱”。后一方面,乃是与拟议中的《新生》以及随后问世的《域外小说集》区别所在。周氏曾说:“严先生著书的全部当时都搜集完全,林先生的也搜到光绪末年的出版为止。……我虽佩服严先生的译法,但是那些都是学术书,不免有志未逮,见了林先生的史汉笔法的小说,更配胃口,所以它的影响特别的大。我在民国以前译过几篇古文小说,其中有不少林派的字句。”110《红星佚史》与《匈奴奇士录》行文流利,易于阅读。这两本书,可以看作他对于一度景慕的林纾的告别式。
二
一九〇八至一九〇九年间,因为偶然的机缘,已告流产的《新生》计划陆续以别种形式实现,尽管未能取得周氏兄弟所期待的成功。——且按下这一话头不表,先说其间发生的另外一件相关的事:一九〇八年夏天,他们开始听章炳麟讲学。“这事是由龚未生发起的,太炎当时在东京一面主持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一面办国学讲习会,借神田地方的大成中学讲堂定期讲学,在留学界很有影响。鲁迅与许季茀和龚未生谈起,想听章先生讲书,怕大班太杂沓,未生去对太炎说了,请他可否于星期日午前在民报社另开一班,他便答应了。伍舍方面去了四人,即许季茀和钱家治,还有我们两人,未生和钱夏(后改名玄同),朱希祖,朱宗莱,都是原来在大成的,也跑来参加,一总是八个听讲的人。民报社在小石川区新小川町,一间八席的房子,当中放了一张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学生围着三面听,用的书是《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讲下去,有的沿用旧说,有的发挥新义,干燥的材料却运用说来,很有趣味。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