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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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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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他们刚落住脚,新盖的房子冒着潮气。许多人迷向了,认不出东南西北。长途奔波留给人无穷的瞌睡。瞌睡又使人做了无穷的梦,这些梦云一样悬在虚土庄上空,多年不散,影响了以后的生活。到处是睡着的人,墙根,树下,土坡上。人似乎分不清早晨下午的太阳。新房子刚盖好,都不敢住进去,一来湿墙的潮气会让人生病。二来人对虚土中打起的新墙不放心。得让风吹一阵,太阳晒些日子,大雨淋几场。
  然后老年人先住进去,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察看檩子的动静,椽子和墙的动静。
  新房的椽子檩子在夜里嘎叭叭响。墙也会走动,裂开口子。老年人不害怕被墙压死。房子真要塌,一家人总得有一个人舍上命。旧房子裂几道口子不要紧,不会轻易倒塌,尽管门框松动,房顶也下折了,但年月让整个房子结为一体。不像新房,看似结合紧密,但那些墙和木头互不相识。做成门框的那棵榆树和当了檩子的胡杨树相距数十里,陌生的很。椽子之间相互蹩劲,门和框也有摩擦。它们得经过一段时光的收缩、膨胀、弯曲、走形,相互结合认识后,才会牢牢锲合其中,与房子成为一体。这个过程中房子也最好出麻达。
  一般是爷爷辈的先进去住半个月,没事了父亲辈的再进去住十天,母亲带着儿女睡在院子。直到爷爷父亲都觉得这房子没事了,一家人全住进去。
  房子盖好了,剩下的事情是烧荒。开地前先要把地上的草木烧光。可是季节不到,草木还没完全干黄,火烧不起来,剩下的事情就是睡大觉。
  一场一场的睡眠,没明没暗。多数人躺在梁上的虚土中。老人睡在新盖的房子。老人做着屋顶下的梦,年轻人做着星光月光下的梦。那个秋天就这样睡过去了,直到入冬,第一场寒风冻疼脚趾头,才有人醒过来。
  醒来的是一个孩子。好多人在梦中听见一个孩子的喊声。
  他满村子喊。好像从很远处跑到村子,看见所有人在沉睡。他找不到家,找不到父母。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喊。好多人听见了,从更远的梦中往回赶。我睁着眼睛,仿佛那个喊声是我的。又不是。我在母亲怀抱中,白天睡觉,晚上醒来。夜里所有的声音被我听见。我几乎没有看见过白天,以后我记忆的好多事情也全在夜里。我不清楚这个村庄的白天发生过什么。
  现在已不清楚那个半夜回来的孩子是谁。人人在沉睡。他跑遍虚土梁,嗓子喊哑了,腿跑软了。可能跑着喊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愣愣的站在黑夜中。也可能被一个睡着的人绊倒,一跟头栽过去,爬在地上睡着了。绊他的人醒过来,发现季节变凉,该起来烧荒了。他接着喊。
  那已是一个大人的喊声。
  他以为梦中听见的那个声音是自己的。他跑遍村子,一样没喊醒一个人。这个只被我听见的喊声云一样悬在虚土庄上空,影响到以后的生活和梦。
  后来他跑到村外,把东边西边南边北边的荒野全点着。火从村边的虚土梁下向远处烧。最远的天边都烧亮了。他回来看见火光照亮的那些沉睡的脸,落了一层草灰。
  一个早晨大家都醒了。什么都没有耽误,因为瞌睡睡足了,剩下的全是清醒。人们没日没夜的干,那点开荒的活在落雪前也就干完了。整个冬天人没有瞌睡,沿着野兔的路,野羊和野骆驼的路,把远远近近的地方走了一遍。后来这些路变成人的路,把虚土庄跟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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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庄的七个人(1)
  一、冯二奶
  那个夜晚,风声把一个女人的叫唤引向很多年前,她张开的嘴被一个黑暗的吻接住,那些声音返回去。全部地返回去。
  像一匹马,把车扔在远路,独自往回跑,经过一个又一个月光下的村庄。
  像八匹马,朝八个方向跑,经过大地上所有村庄。沿途每扇门敞开,每个窗户推开。一个人的过去全部被唤醒。月亮在每个路口升起。所有熄灭的灯点亮。
  她最后的盛开没有人看见。那个夜晚,风声把每个角落喊遍,没有一粒土吹动,一片叶子飘起。她的儿女子孙,睡在隔壁的房间里,黑暗中的呼吸起起伏伏。一家之长的大儿子,像在白天说话一样,大声爷气的鼾声响彻屋子。妻子在他身旁轻软地应着声。几个儿女长短不一的鼻息表现着反抗与顺从。狗在院墙的阴影里躺着。远远的一声狗吠像是梦呓。院门紧闭。她最后的盛开无声无息。没有人看见那朵花的颜色。或许她是素淡的,像洒满院落的月光。或许一片鲜红,像心中看不见的血一样。在儿孙们绵延不断的呼吸中,她的嘴大张了一下,又大张了一下。
  多少年后他们听见她的喊声,先是儿子儿媳,接着孙子孙女,一个个从尘土中抬起头,顺着那个声音,走向月光下洁白的回返之途。在那里,所有道路被风声扫净。所有坎坷被月光铺平。
  风声在夜里暗自牵引,每一阵风都是命运。一个夜半醒来的女孩子,听见风拍打院门,翻过院墙拍打窗户。风满世界地喊。她的醒是唯一的答应。整个村庄只有她一个人被风叫醒,她睁开眼,看见黑暗中刮过村庄的一场风,像吹散草垛一样吹开她的一生。她在呜呜的风声中 ,看见她的出生,像一声呼喊一样远去的少女光景。接着她看见当年秋天的自己,披红挂彩,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看见她在这个院子里度过多年的生活,像月亮下的睡眠一样安静。风把一切都吹远了。她还看见她的一群儿女,一个个长大后四散而去,像风中的树叶。她始终没有看清娶她做妻的男人的脸。从第一夜,到最后一夜,她一直紧闭双眼。
  在我身上跑马的男人是谁呢。
  男人像一个动物,不断从她身上趴过去。
  仿佛每天这样,熄灯后男人很正经的睡一阵。满炕是孩子们翻身的声音,一个的脚蹬着另一个的埋怨声。接着,是他们渐渐平缓的呼吸,夹杂着东一句西一句的梦话。
  这时男人便悉悉嗦嗦爬过来,先过来一只手,解开她的衣服,脱掉上衣和内裤。接着过来两条腿,一条跨过她的双腿,放到另一边,一条留在这边。然后是一堵墙一样压下来的身体。整个过程缓慢,笨拙,偷偷摸摸。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像一块地一样平躺着,任他耕耘播种。男人也像下地干活一样,他从不知道问问那块地愿不原意让他种,他的犁头插进去时,地是疼还是舒服。她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话,她始终紧闭眼睛。
  这个男人已经趴过我的二十六岁了。
  一个晚上,她在他身子下面忧伤的想。她不知道她的忧伤是什么。每当他压在她身上,她的双臂便像翅膀一样展开,感觉自己仰天飞翔。她喜欢那种奇怪的感觉,男人越往下用劲,她就飞的越高,都飞到云里去了。
  后来孩子满炕时,她的双臂只好收回来,不知所措的并在身边。她觉得似乎应该动动手,抚摸一下男人的脊背,至少,睁眼看他一眼。可是,她没有。
  每年春天,男人拉一些种子出去,秋天运回成车的苞谷麦子。在她的记忆中春天秋天就像一天的早晨黄昏一样,她日日在家照料孩子,这个刚能走路,另一个又要出生。她的男人一次比一次播的及时,老大和老儿相距一岁半,老儿老三相差一岁三个月,老三老四以后,每个孩子只相距一岁或八个月。往往这个还在怀里没有断奶,那个又哇哇落地。哥哥弟弟争奶吃。她甚至没有机会走出村子,去看看男人种的地。有一个下午她爬上房顶,看见村庄四周的油菜花盛开,金黄一片。她不知道哪一片是她男人种的。她真应该到男人劳作的地里去看看,哪怕站在地头,向他招招手,喊他一声。让这个一辈子面朝黄土的人,抬一下头。可她没有。她像一块地一样动不了。男人长年累月,用另一块地上的收成,养活她这块地。
  有一年他的男人都快累死,几乎没力气干床上的事,地里的庄稼一半让老鼠吃了。那一年干旱,人和老鼠都急了。麦子没长熟,老鼠便抢着往洞里托。人见老鼠动手了,也急死慌忙开镰,半黄的麦子打回来。其实不打回来麦子也不会再长熟,地早干透了。
  饥荒从秋天就开始了,场光地净后,男人装半车皮子,在一个麻麻亮的早晨,赶车出村。
  干旱遍及整个大地,做顺风买卖的车马,像一片叶子在荒野上飘摇,追寻粮食。有关粮食的一点点风声都会让他们跑百里千里,累死马,摔破车。他的男人吆喝马车,沿着风和落叶走过的道路,沿着那些追赶树叶的赌徒走过的道路,一直朝东。
  又一个黄昏,晚饭的灶火熄灭后,男人吆车回来,一脸漆黑,车上装着疙疙瘩瘩的几麻袋东西。也是在那个昏暗的墙角,他接过她递来的一碗汤饭,呼噜呼噜喝完,然后很久,没有一丝声音,男人的碗和端碗的手,埋在黑暗中,儿女们在唯一的油灯下,歪着头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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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庄的七个人(2)
第二年,难得的一场丰收,收获的夏粮足够他们吃到来年秋天,眼看要饿死、瘦得皮包骨头的儿女们,一个个活过来,长个子,长肉和骨架。
  这个男人终于爬过我的40岁了。他好像累坏了,喘着粗气。
  又一个晚上,她在他身体下面想。
  男人就像一个动物,不断爬过她的身体。他的一只蹄子陷在里面了,拔不出来。今天拔出来,明天又陷进去。这块泥地他过不去了。
  事完后,他像一头累坏的牲口,喘着粗气,先是那条腿,笨拙的拿过去,有时那东西像在她身上生了根,他拔出时有一种生生的疼。接着他的身体退回去,那只解开她衣服的手,从来不知道把脱了衣服帮她穿上,也不知道摸摸她的腿和胸脯。
  男人天蒙蒙亮出去,天黑回来。天天这样,晚饭的炉火熄灭后,家里唯一的油灯亮起。儿女们围着昏黄的灯光吃晚饭,盯着碗里的每一粒粮、每一片菜叶,往嘴里送。正是他们认识粮食的年龄。男人坐在一旁的阴影里,呼噜呼噜把一碗饭吃完,递过空碗,她接住,给他盛上第二碗饭。
  她递给她饭时眼睛盯着灯光里的一群儿女,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她胸脯上掐断奶,尝到粮食滋味,认出自己喜欢的米和面,青菜和水果。他们的父亲呼噜呼噜把又一碗饭吃完,不管什么饭都吃得滋滋有味。那么多年她只记住他吃饭的声音,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和眼睛。
  四十岁以后的她,那个男人再没看见。她睁开眼睛,身子上面是熏黑的屋顶。她的男人不见了。她带着五个孩子,自己往五十岁走。往五十五岁走。孩子一个个长大成家后,她独自往六十岁走。
  现在,她已经七十三岁。走到跟多年前一样的一个夜晚。风声依旧在外面呼喊。风声把一个人的全部声音送回来。把别的人引开,引到一条一条远离村庄的路上。她最后的盛开没有人看见。那个生命开花的夜晚,一个女人的全部岁月散开,她浑身的气血散开,筋骨散开,毛孔和皮肤散开。呼吸散开。曈孔的目光散开。向四面八方。她散开的目光穿过大地上一座座没有月光的村庄,所有的道路照亮。所有屋顶和墙现出光芒。土的光芒。木头和落叶的光芒。一个人的全部生命,一年不缺的,回到故乡。
    二、冯三
  人的名字是一块生铁,别人叫一声,就会擦亮一次。一个名字若两三天没人叫,名字上会落一层土。若两三年没人叫,这个名字就算被埋掉了。上面的土有一铁锨厚。这样的名字已经很难被叫出来,名字和属于他的人有了距离。名字早寂寞的睡着了。或朽掉了。名字下的人还在瞎忙碌,早出晚归,做着莫名的事。
  冯三的名字被人忘记五十年了。人们扔下他的真名不叫,都叫他冯三。
  冯三一出世, 父亲冯七就给他起了大名:冯得财。等冯三长到十五岁,父亲冯七把村里的亲朋好友召集来,罢了两桌酒席。
  冯七说,我的儿子已经长成大人,我给起了大名,求你们别再叫他的小名了。我知道我起多大的名字也没用。只要你们不叫,他就永远没有大名。当初我父亲冯五给我起的名字多好:冯富贵。可是,你们硬是一声不叫。我现在都六十岁了,还被你们叫小名。我这辈子就不指望听到别人叫一声我的大名了。我的两个大儿子,你们叫他们冯大、冯二,叫就叫去吧,我知道你们改不了口了。可是我的三儿子,就求你们饶了他吧。你们这些当爷爷奶奶、叔叔大妈、哥哥姐姐的,只有稍稍改个口,我的三儿子就能大大方方做人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改口,都说叫习惯了,改不了了。或者当着冯七的面满口答应,背后还是冯三冯三的叫个不停。
  冯三一直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大名。他像珍藏一件宝贝一样珍藏着这个名字。
  自从父亲冯七罢了酒席后,冯三坚决再不认这个小名,别人叫冯三他硬不答应。冯三两个字飘进耳朵时,他的大名会一蹦子跳起来,把它打出去。后来冯三接连不断灌进耳朵,他从村子一头走到另一头,见了人就张着嘴笑,希望能听见一个人叫他冯得财。
  可是,没有一个人叫他冯得财。
  冯三就这样蛮横地踩在他的大名上面,堂而皇之地成了他的名字。已经五十年了,冯三仍觉得别人叫他的名字不是自己的。夜深人静时,冯三会悄悄地望一眼像几根枯柴一样朽掉的那三个字。有时四下无人,冯三会突然张口,叫出自己的大名。很久,没有人答应。冯得财就像早已陌生的一个人,五十年前就已离开村子,越走越远,跟他,跟这个村庄,都彻底的没关系了。
  为啥村里人都不叫你的大名冯得财。一句都不叫。王五爷说,因为一个村庄的财是有限的,你得多了别人就少得,你全得了别人就没了。当年你爷爷给你父亲起名冯富贵时,我们就知道,你们冯家太想出人头地了。谁不想富贵呀。可是村子就这么大,财富就这么多,你们家富贵了别人家就得贫穷。所以我们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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