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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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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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
  两个大人坐在旁边,让他叫爸爸妈妈。他认得那个男的,是舅舅,到过自己家,还住了几天。怎么变成爸爸了。自己有爸爸妈妈呀,怎么又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他想不清。反正是梦。梦里的事情,怎么安排的就怎么做,跟演戏一样,一阵子就过去了。他刚会听话时,母亲就教他怎样辨别梦。母亲说,孩子,我们过的生活,一段是真的,一段是假的。假的那一段是梦。千万别搞混了。早晨起来不要还接着晚上的梦去生活,那样整个白天都变成黑夜了。
  但我弟弟还是经常把梦和现实混在一起。他在白天哭喊,闹。我们以为他生病了,给他喂药。以为饿了,渴了,给他馍馍吃,给水喝。他还是哭闹。没命的哭喊。母亲问他,他说不出。
  他在早晨哭,一睁眼就哭。哭到中午停下来,愣愣的朝四处望,朝天上地上望。半夜也哭,哭着哭着又笑了。
  母亲说,你弟弟还没分清梦和现实。他醒来看不见梦里的东西了,就哭喊。哭喊到中午渐渐接受了白天。到晚上睡梦中他认识的白天又不见了,又哭喊,哭着哭着又接受了。我们不知道他夜夜梦见什么。他在梦里的生活,可能比醒来好,他在梦里还有一个妈妈,可能也比我好。不然他不会在白天哭的死去活来。
  弟弟被抱走前的几个月,已经不怎么爱哭了。我带着他在村里里玩,那时村里就他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其他孩子,远远的隔着三岁、五岁,我们走不到跟前。我带着他和风玩,和虫子树叶玩,和自己的影子玩。在我弟弟的记忆里人全长大走了,连我也长大走了,他一个人在村子里走,地上只剩下大人的影子。
  在他刚刚承认睁开眼看见的这个村子,刚刚认牢实家里的每个人,就要把梦分开了,突然的,一个夜晚他睡着时,被人抱到另一个村庄。
  

不认识的白天(2)
他们给他洗头,剃光头发,剪掉指甲,连眉毛睫毛都剪了。
  “再长出来时,你就完全是我们家的人了。”让他叫妈妈的女人说。
  他摸摸自己的光头,又摸摸剪秃的指甲,笑了笑。这不是真的。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真的了。我的弟弟在心里说。
  多少年后,我的弟弟突然清醒过来。他听一个邻居讲出自己的身世。邻居是个孤老头,每天坐在房顶,看村子,看远远近近的路。老头家以前7口人,后来一个一个走的不见了。那个孤老头,在自己家人走失后,开始一天不落清点进出村子的人。只要天边有尘土扬起,他就会说,看,肯定是我们家的人,在远处走动。
  他说“看”的时候,身后只有半截黑烟囱。
  那时我的弟弟站在房后的院子。在他的每一场梦中都有一个孤老头坐在房顶。他已经认得他,知道关于他的许多事。
  一个早晨,我弟弟趴梯子上房,站在孤老头身后,听他挨家挨户讲这个村子,还讲村子中间的一棵大树。说那棵树一直站着做梦,反反复复的梦见自己的叶子绿了,又黄了。一棵活着的树,谁都看不清它。只有把它砍了,锯掉根和枝,剩下中间一截木头,谁都能看清楚了。
  讲到舅舅家时,老头停住了。停了好久,其间烟囱的影子移到西墙头,跌下房,房顶的泥皮被太阳晒烫,老头的话又来了。
  你被马车拉到这一家的那个早晨,我就坐在房顶。老头说。我看见他们把你抱到屋里。你是唯一一个睡着来到村庄的人。我不知道你带来一个多么大的梦,你的脑子里装满另一个村庄的事。你把在我们村里醒来的那个早晨当成了梦。你在这个家里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你一直把我们当成你的一个梦,你以为是你梦见了我们。因为你一直这样认为,我们一村庄人的生活,从你被抱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变虚了。尽管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实实在在的生活,可是,在你的眼睛中我们只是一场梦。我们无法不在乎你的看法。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活在怎样的生活中。我们给了你一千个早晨,让你从这个村庄醒来。让你把弄反的醒和睡调整过来。一开始我们都认为这家人抱回来一个傻子,梦和醒不分。可是,多少年来,一个又一个早晨,你一再的把我们的生活当成梦时,我们心里也虚了。难道我们的生活只是别人的一个遥远睡梦。我们活在自己不知道的一个梦里。现在,这个梦见我们的人就走在村里。
  从那时起,我们就把你当神一样看,你在村里做什么都没人管。谁见了你都不大声说话。我们是你梦见的一村庄人。你醒了我们也就不见了。烟一样散掉了。不知道你的梦会有多长。我们提心吊胆。以前我看远处路上的尘土,看进出村子的人。现在我每天盯着你看。我把梯子搭在后墙,让你天天看见梯子。有一天你会朝上走到房顶。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上来了。我得把前前后后的事给你说清楚,你肯定会认为我说的全是梦话。你朝下看一看,你会不会害怕,眼前的这个梦是不是太真了。
  我弟弟一开始听不懂孤老头的话,他两眼恍惚的望着被老头说出来的村子,望着房顶后面的院子,他的姐姐全仰头望他,喊榆木,榆木,下来,吃午饭了。
  他呆呆的把村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又看着喊他下来的三个姐姐,另两个怎么不见了。怎么少了两个姐姐,他使劲想。突然的他惊醒过来。像一个迷向的人,回转过来。村子真实的摆在眼前,三个姐姐真实的站在院子,他不敢看她们,不敢从房顶下来。以前他认为的真实生活,原来全是回忆和梦。他的真实生活在两岁时,被人偷换了。他突然看见已经长大的自己,高高晃晃,站在房顶。其间发生了多少他认为是梦的事,他一下全想起来。
  有一天,那个让他叫爸爸的男人去世了,他的五个姐姐抱头痛哭,让他叫妈妈的女人泣不成声。他站在一边,愣愣的安慰自己:这是梦中的死亡,不是真的。
  另外一年大姐姐远嫁,娶她的男人把马车停在院门口,车上铺着红毡,马龙套上缀着红樱。他依稀记得这辆马车,跑顺风买卖的,去年秋天,一场西风在村里停住,这辆马车也停下来,车户借住在姐姐家里,半个月后西风又起了,马车却再没上路,赶车的男人自愿留下来,帮姐姐家秋收,姐姐家正好缺劳力,就让他留下了。他看上了二姐姐,一天到晚眼睛盯着二姐姐看,好像他的目光缠在二姐姐身上,结了死疙瘩。最后,姐姐的父亲把大姐姐给他拉走了,因为二姐姐还没成人,赶车人说愿意住下等,等到二姐姐成人。姐姐的父亲好像默许了,不知为什么,没等到几年,只过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和春天,他又决定娶大姐姐了,他不等二姐姐成人了,可能等不及了,也可能发生了其它事,赶车人忍不住,摘了先熟的桃子。这些我的弟弟全看见,但他没认真去想,去记。赶车人把大姐姐抱到车上,在一场东风里离开村子。出门前家里人都难过,姐姐的母亲在哭。另几个姐姐也围着车哭。当了新娘的姐姐,抱着弟弟哭,弟弟也想流泪,放开嗓子哭,又想这只是梦里,不必当真。
  他的五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喜欢他。那两个让他叫爸爸妈妈的大人,也特别喜欢他。但他一想到只是梦,也就不留心了。他从不把他们的喜欢当回事。
  

不认识的白天(3)
这么多年,在他自认为是梦的恍惚生活中,他都干了些什么。他的大姐姐,经常把他带到梁下的芦苇丛,摸他的小鸡鸡。用舌头添。含在嘴里,像糖一样唆。把他的手拉着,放到她的腿中间。
  二姐姐在出嫁的头天晚上,把他带到沙沟那边,让他脱了裤子,把他的小鸡鸡放在她那个地方;让他顶;使劲顶。他不明白,照着姐姐说的做,突然一下进去了,像掉进一个坑里,他叫了一声,赶紧往外拔,却又更深的陷进去。
  她的三姐姐,用同样的方式要了他。大姐姐把他带到梁下的时候,二姐姐、三姐姐都看见了,她们跟着脚印走到芦苇丛。
  他的三个大姐姐,教会他亲嘴抚摸和做爱,然后他用这些教会最小的两个姐姐。
  我弟弟在得知自己身世的第五天,逃跑了。这五天他一直没回村子,藏在村外的大榆树上,眼睛直直的盯着村子,进进出出的人和牲口,盯着姐姐家的房顶和院门。这真是我真实生活的村庄吗。我一直认为是梦,一场一场的梦,我从没有认真对待过这里的人和事情,我由着性子,胡作非为。我干了多少不是人干的事情。我当着人的面亲姐姐的嘴,摸姐姐的乳房。我以为他们全是梦中的影子,我梦见这一村庄人,梦见五个姐姐。我醒来他们全消失。可是,醒来后它们真真实实的摆在面前。
  弟弟失踪后,整个荒野被五个姐姐的呼喊填满,远嫁的两个姐姐也回来了,她们在每条路上找他。在每个黄昏和早晨对着太阳喊他。每一句他都听到了,他一句不回应。他没法答应。他找不到他的声音。
  整个村子都乱了。地上到处是乱糟糟的影子。梦见他们的人醒了,一村庄人的生活,重新变的遥远。
  我弟弟沿着他梦中走过的道路找到虚土庄。自从抱走了弟弟,舅舅再没来过虚土庄。他把两个村庄间的路埋掉。他担心我弟弟长大了会找回来。弟弟还是找回来了。
  弟弟回来的时候,家已经完全陌生,父亲走失,母亲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哥哥们长成不认识的大人,他被抱走后出生的妹妹,都要出嫁。他被另一个村庄的风,吹的走了形。连母亲都认不出他。多少年他吃别处的粮食,呼吸另一片天空下的空气,已经没有一点点虚土庄人的样子。说话的腔调,走路的架势,都像外乡人。
  母亲一直留着弟弟的衣服和鞋,留着他晚上睡觉的那片炕。尽管又生了几个弟弟和妹妹,他睡过的那片炕一直空着,枕头原样摆着。夜里我睁开眼,看见一沱月光照在空枕头上。我每夜感觉到他回来,静静的挨着我躺下,呼出的鼻息吹到我脸上。有时他在院子里走动,在院门外的土路上奔跑叫喊。他在梦中回来的时候,村子空空的,留给他一个人。所有道路给他一个人奔跑,所有房子由他进出,所有月光和星星,给他照明。
  我从谁那里知道了这些,仿佛我经历了一切,我在那个早晨睁开眼睛,看见围在身边的五个姐姐,一个比一个高半头,一个比一个好看。也许那个晚上,我的一只眼睛跟着弟弟走了。我看见的一半生活是他的。
  我弟弟像一个过客,留在虚土庄,他天天围着房子转几圈,好像在寻找什么。村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也不认识他们。他时常走到村外的沙包上,站在张望身边,长久的看着村子。那时张望已经瞎了眼,他从我弟弟的脚步声判断,一个外乡人进了村。我弟弟是夜里走失的,在张望的账本里,这个人多少年没有动静,好像睡着了。当我弟弟走到跟前时,他才听出来,这双脚多年年前,曾经踩起过虚土梁上的尘土,那些尘土中的一两粒,一直没落下来,在云朵上,睁开眼睛。
  我弟弟站在我当年站的地方,像我一样,静静听已经瞎了的张望说话。他一遍又一遍说着村里的人和事,一户挨一户的说。
  “看,房顶码着木头的那户人家,有五口人不在了。剩下的三口人出去找他们,也没回来。”
  “门口长着沙枣树的那户人家呢。人都到哪去了。这么些年,那棵沙枣树下的人家都发生了什么事。”我弟弟问。
  不知道张望向他回答了什么。也许关于自己家的事,他一句话都问不到。和我那时一样。这个张望,他告诉我村庄的所有事情,唯独把我们家的事隐瞒了。也许身后站着另一个人时,他说的全是我们家的事。
  “看,门口长一棵沙枣树的那户人家。”
  他会怎样说下去,在他几十年来,一天天的注视里,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走了,谁在远处没有回来。我们家还有几口人在外面。我在哪里。
  在别处我也从没听到过有关我们家的一丝消息。仿佛我们不在这个村庄。仿佛我们一直静悄悄的过着别人不知道的生活。
  我弟弟回来的时候,我只是感觉他带回来我的一只眼睛。我的另一只眼睛,又在别处看见谁的生活。我什么都记不清,乱糟糟的。也许那时候,我刚好回到童年,回到他被人抱走的那个夜晚,我头蒙在被子里,从一个小缝看着他被抱走,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
  

守夜人(1)
每个夜晚都有一个醒着的人守着村子。他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走光,房子空了,路空了,田里的庄稼空了。人们走到各自的遥远处,仿佛义无返顾,又把一切留在村里。
  醒着的人,看见一场一场的梦把人带向远处,他自己坐在房顶,背靠一截渐渐变凉的黑烟囱。每个路口都被月光照亮,每棵树上的叶子都泛着荧荧青光。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年月,我从老奇台回来。
  我没有让守夜人看见。我绕开路,爬过草滩和麦地溜进村子。
  守夜人若发现了,会把我原送出村子。认识也没用。他会让我天亮后再进村。夜里多出一个人,他无法向村子交待。也不能去说明白。没有天大的事情,守夜人不能轻易在白天出现。
  守夜人在鸡叫三遍后睡着。整个白天,守夜人独自做梦,其他人在田野劳忙。村庄依旧空空的,在守夜人的梦境里太阳照热墙壁。路上的搪土发烫了。他醒来又是一个长夜,忙累的人们全睡着了。地里的庄稼也睡着了。
  按说,守夜人要在天亮时,向最早醒来的人交待夜里发生的事。早先还有人查夜,半夜起来撒尿,看看守夜人是否睡着了。后来人懒,想了另外一个办法,白天查。守夜人白天不能醒来干别的。只要白天睡够睡足,晚上就会睡不着。再后来也不让守夜人天亮时汇报了。夜里发生的事,守夜人在夜里自己了结掉。贼来了把贼撵跑,羊丢了把羊找回来。没有天大的事情,守夜人决不能和其他人见面。
  从那时起守夜人独自看守夜晚,开始一个人看守,后来村子越来越大,夜里的事情多起来,守夜人便把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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