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你觉得,儿臣沦为亡国奴,还能苟延残喘下去吗?”他放眼四顾,唇边轻蔑的笑意更深,“国家危难之际,竟无一个忠臣义士出来捍卫河山,朝廷中那些平日口口声声忠君报国的臣子们,此刻早已夹着尾巴逃命,先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哪管这山河破碎、社稷沉沦!”
男孩清冷的声音随风飘散,听来竟是字字掷地有声。韦王后忘了哭泣,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乎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就在这个时候,萧然的白马已经到掬月台下,目光触及台上的太子,他的心猛地一沉。那样孤独、弱小的身影,独自站在高处,没有悲哀、没有恐惧,却只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与决绝。这个年仅八岁的少年,竟给了他一种强烈的震撼。
台上的怀霈也看到了那个端坐在白马上,俊美得宛如天神的男子,他往前两步,身子贴在栏杆上,一眼不眨地看着萧然,笑道:“靖王千岁,萧大将军,还是……侄儿要尊称你一声叔叔?怀霈无能,眼睁睁看着你的铁蹄踏破我廉国山阙,却只能在这里等着你来收尸,无力与你抗击。王爷神功盖世,若是想要,天下都可以在你手中,何在乎区区一个廉国?”
萧然坐在追云踏月驹上,身后是十几名靖安军骑士与王府护卫,所有人都呆呆看着眼前这一幕。惊讶、赞赏、钦佩,疑惑,种种表情在人们脸上流露出来。想不到廉国王宫内,竟还藏着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孩子。那些边关将领、各地守军以及朝廷要员,在靖安军来时纷纷作鸟兽散,却不料这个孩子还留在宫中,紧紧抱住作为一国权威与尊严的玉玺,傲然挺立在王宫最高处。
整个王宫中兵慌马乱,唯有这一处静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死一般的沉寂……
“怀霈太子……”萧然冷静地劝道,“你难道不想与你父王见面么?他现在已到长宁。”
怀霈轻笑:“王爷,对我们这种亡国之人,王爷大可不必这么客气。很抱歉,怀霈只想与国土同存亡,不想沦为阶下囚。”他转向韦王后,唤了声:“母后。”深深一躬,“恕儿臣不孝,儿臣先去了……”怀抱玉玺,退后几步,纵身扑上栏杆,竟以飞鸟投林之势直直向台下坠去!
“霈儿,不要——”韦王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前一黑,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们看到一条白影以电光石火的速度飞向怀霈,张开的双臂宛如鹏翼,牢牢接住疾速下坠的怀霈,身形在半空中盘旋、盘旋,宛如一片落叶。而那枚玉玺却从怀霈手中失手跌落。
萧然低头,看到怀霈苍白消瘦的脸颊,心中蓦然涨满了酸涩。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懂得以身殉国!那双本该清澈纯净的眼睛里,藏着令他心痛的悲愤与仇恨……孩子是无辜的。
可是就在这时,怀霈的手突然动了。他本是被萧然打横抱在怀里的,一只手紧贴着萧然的胸膛,另一只手空着。此刻,那只空着的手突然从袖子里伸出来,手中握着一把雪亮的匕首,猛地刺向萧然的心口!
他的动作很快,可萧然比他更快。就在他的手指刚一动弹之际,萧然已用一只手托住他,另一手闪电般擒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抖,匕首当的一声落到地上。萧然微笑:“太子,你年纪还小,要想报仇,恐怕还得多活几年。轻生不是好办法。”
语声中,他的身形已稳稳着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有几名宫女已经瘫软了下去。
怀霈闭上眼睛,一滴透明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下来,他侧过头,没有让萧然看到他瞬间流露的软弱。脸色已苍白如雪,却依然没有畏惧之态。
“可是,你是真正的小男子汉。”温和的语声夹杂着叹息,萧然把怀霈轻轻放下,吩咐手下,“把太子与王后带回去,不要伤害他们。”
双脚落地的怀霈,隐隐回忆起,刚才那个抱着他的胸膛很暖、也很宽阔,还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成熟男人的味道,就象他的父亲……
烽烟散尽,战后的清理工作花费了萧然整整五天时间,城中及廉国各地依然有小部分廉军作乱,而由于萧然对百姓仁爱体恤、秋毫无犯,百姓的生活倒迅速安定下来。萧然马不停蹄地在军中部署、招降原廉国官员、安抚民心与降军的军心。
留在王宫中的宫女、侍卫、太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萧然不仅没有要他们性命,反而奖赏他们护主忠心。一干人等面对这位天生王者气概、又爱民如子的穆国王爷,竟然纷纷消了恨意。宫中气氛空前安定、祥和,完全没有满天阴霾的悲惨气象。
同样,那些留在王城的廉国官员,因为亲眼目睹了靖安军的严谨作风,并且亲眼目睹萧然拨出军资,带领将士们为百姓修缮战争中毁损的房宅田园,不敢相信一位侵略者的胸怀会是如此宽容、仁慈。于是想起以前所听说的关于靖王的传闻,关于他灭塔萨、浚国、雍国之后的所作所为,终于相信原来这位众人眼中的“美修罗”真的不是寻常之人。
当朝臣相、太子太傅等人听说太子殉国,被萧然所救,行刺未遂,竟也没有遭到惩罚,都觉得不可思议。哪一个灭人国家、残暴噬杀的将军能够容忍行刺自己的敌人?于是城中传言纷纷,大多数人认为萧然天性仁慈,少数人认为萧然收买人心。
不过无论如何,廉国的境况日渐平定,萧然知道自己该回去了。秋风渐紧、秋意渐浓,按照水儿怀孕之期推算,她的产期便在中秋前后。
去年中秋,自己灭雍国后回到京城,今年中秋,自己又是灭了廉国后返京。这一次,大哥该对自己满意了吧?
大军回到长宁时正是八月十二,萧潼再次出城十里相迎。押送廉国太子、王后与一干要犯的“囚车”并非真正的囚车,只是用普通的马车改造了一下,增加其禁锢的作用,但足够宽敞、平稳、干净,没有丝毫亏待他们之处。
怀霈一路上依然安静得无声无息,只是偶尔萧然来跟他说几句话,会发现他的眼睛里多了一种应该叫做温暖的东西。将近长宁时萧然再去看他,他向萧然说了一句:“谢谢王爷善待我廉国百姓。”而且唇边隐隐掠过一抹笑意。
萧然不禁再次感动,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却有天生的忧国忧民之心,比怀瑾强过百倍。若他为君,倒不失为一个明君。可是,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拜过那个龙衮宝冕、气度非凡的一国之君,萧然第一句话就是:“皇上龙体是否康复?”目注萧潼神采奕奕的面容,他默默在心中期盼一个肯定的答案。
萧潼扬眉而笑:“瞧朕这样子,还会身受蛊毒之苦么?有你的好朋友泽悦与欧阳神医共同研究,早就寻得解蛊之法。原来这人间万物生生相克,怀瑾用廉国深山雨林斑蝶与其它毒物混合,弱肉强食下只余斑蝶,再以这斑蝶粉配上断肠草、曼陀罗花以及其它几种毒草,制成蝴蝶蛊。偏巧泽国临海有一种‘荧蝶’,能克斑蝶之毒,泽悦用它做药引,又配合欧阳神医找来的几味廉国雨林中的草药,竟然完全治好了朕身上的蛊毒。”
萧然大喜,又急着问道:“泽悦回去了么?”
“你瞧,那个不是么?”萧潼一指身后,萧然抬头,却见一身银衣的泽悦优哉游哉地坐在马上,笑吟吟地看着他这边。
萧然策马过去,伸出手掌,与泽悦的手握在一起:“泽悦,大恩不言谢。。。。。。”
“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泽悦满脸阳光,“我本来计划了一个月回去,不过为萧大哥治病就花了一个月时间,再想你应该快从廉国回来了,索性见了你再回去。于是便留了下来,还真是被我等到了。”
萧然一听“萧大哥”三个字,心中一动,向泽悦露出会意的笑容。转身对萧潼道:“皇上,臣可否告假两天,一来水儿即将临盆,二来泽悦在这儿……”
萧潼欣然允诺,但看着他们俩那种亲密的样子,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
萧然下令将怀霈等人押入天牢,却突然想起怀谨,忍不住问道:“皇上,怀瑾他现在……”
萧潼眉头一皱,剜了萧然一眼,似乎有些怒意,却很快平复下来,淡淡地道:“怀瑾已经疯了。”
????????????????? 第八十四章 孪生
萧然的目光黯了黯,背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但很快恢复平静,向萧潼微微躬身道:“请皇上摆驾回宫吧。”
萧潼唇边微露笑容。这态度不象是三弟的态度,难道经历廉国一事,他已彻底改变了自己?
他的态度依然温和亲切,看看萧然,又看看泽悦:“大将军可愿与朕同辇,还是与泽悦大王并骑?”
萧然抬起眼帘,目光从前来迎接的文武百官脸上一一掠过,极快地捕捉到每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平素与自己交好的人带着欣慰、敬仰之色,而那些不与自己同路的人则目光闪烁,带着猜测、怀疑、妒嫉的眼光,察言观色。
萧然心中隐隐有些酸涩,又隐隐有些好笑。是不是当初自己被下天牢,这些人都以为自己失宠了?如今得胜归来,皇上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于是他们便以为自己将功补过,重获天恩了?
荣辱得失,我都不放在心上,你们何苦这样精于算计、耗费心神!只是大哥恐怕有意为我重新立威,若是拒绝,他一定会生我的气。
于是萧然用眼神向泽悦打了个招呼,躬身谢过萧潼,将追云踏月驹丢给身后的副将,登上御辇。
众人打道回京。萧潼带着欣赏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坐在身边的兄弟:依然是那样风华绝代的男子,比以前更显成熟的魅力。原先那双如湖泊般纯净的眸子,此刻深邃如一泓幽潭。唇边一缕浅浅的笑意,令人感觉他更加沉静、安详,仿佛已看透了人世沧桑。
萧潼忍不住苦笑,莫非经历过磨难之后,他的心已变得静如止水?以前那个外表温润、内心棱角分明的人哪里去了?这样的气质适合于世外高人,怎会出现在一位身经百战、无坚不摧的大将军身上?
“陆楚良已经被下狱,对自己所犯的罪状供认不讳,以三弟之见,朕应该如何处置他?”萧潼打破宁静,用商量的语气问道,一如平日在凤清宫中君臣对策的样子。
“这么长时间,大哥必定已与众臣商议过。无论大哥作何决定,小弟都无异议。”萧然低低的语声犹如春风,温和而不失恭敬。
萧潼一愣,这个然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圆润,或者说深沉了?因为对朕心怀愧疚,所以不敢违逆朕的意思?难道,一回来就要让朕猜你的心么?隐隐有些不快,却转眼被重逢的喜悦冲散,不忍苛责,就如刚才听到他问起怀瑾时的心思波动。
“朕本来已经将他处斩,月初朕在皇宫设宴,邀请你二哥一家,还有水儿一齐来赴宴。席间,二弟、水儿都向朕求情,你大嫂几番红了眼圈,却是不肯将心里话说出来。朕想,二弟与水儿必定是她请来的说客……”萧潼话说了一半,眉心渐渐聚拢,看着弟弟,却不再说下去。
萧然的心突突乱跳,眼底的平静已被打破,惶然道:“水儿一介女流,不该干涉朝政,待小弟回去告诫她,请大哥原谅。”
萧潼摆摆手:“无妨,那是在家宴上,谈的也算家事,朕没有怪罪于他们。只是陆楚良这畜生,朕待他不薄,凭他那种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若非看在皇后与亡故的国丈份上,朕岂会让他当上礼部侍郎?他不思报国,反而勾结敌国、背叛朝廷,做下这种丧心病狂之事。朕若不斩他,难堵众臣悠悠之口!”
萧然道:“想必因为大哥给了他一个没有实权的四品官衔,所得俸禄还不够他花天酒地的。此等小人,平日不见他有多少做为,一旦被人利用,倒突显了他的功能。怀瑾之所以了解大哥那么多生活习惯,便是陆楚良从大嫂那边打探来的。”
一听此话,萧潼眼前便浮现出怀瑾身穿墨玉色长袍的样子,恨意上涌,切齿道:“正是如此,才殊为可恨!可叹皇后那样贤良淑德之人,竟有如此不肖的弟弟,朕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是三弟,陆楚良叛国,你是直接受害者,故朕依然将他押在天牢,欲待三弟归来,问三弟一个主意。”
萧然心头一热,大哥,你竟是如此重视我的意见么?霎时心中思绪乱涌,矛盾重重。论公,陆楚良死有余辜,可论私,大嫂就他这么一个弟弟,若是他死了,大嫂岂非要伤心欲绝?大嫂一直对自己疼爱有加,长嫂为母,她给过自己多少关怀、帮助?每次自己被大哥重责,总是大嫂出来维护他……萧然啊萧然,你为什么总要落到两难的境地?
轻轻吸一口气,萧然改坐为跪,恭敬地垂首道:“小弟不敢为陆楚良求情,只是,请大哥念在陆楚良造成的后果是小弟保住性命、皇上得到廉国、穆国版图更添疆域的份上,饶他一死,改为削职流放……”
萧潼不语沉吟。
“这只是小弟一己之念,但小弟也明白,大哥以江山社稷为重。若是大哥定要杀他,小弟也绝无异议。”
萧然说完,静静地跪在那儿,手指抠在自己腿上,指尖有些轻微的颤抖。萧潼目光如炬,怎会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心忽然就软了下来,这个傻小子,朕明明已经在廉国表过态,他怎么仍然如此诚惶诚恐?难道在他心目中,朕就如此冷酷无情、喜怒无常么?
心中暗暗叹口气,萧潼伸手:“起来吧,你说得不错,看在陆楚良种的恶因却结出善果的份上,朕同意你的请求。”
萧然喜出望外,睁大眼睛看着萧潼,刚才的云淡风清完全不见,激动得脸上泛起红晕:“谢大哥恩典!谢皇上恩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