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啊,原来是有这样的人,”许多年后,已经是“符教头”的槐枫坐在半山的饭堂里,听和自己同期的同僚说起这旧年掌故,“我说呢,像我这么好的人,如非极端情况,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写我。——唉楚云你踩我做什么?”
“抱歉,不小心的。”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
“不是吧,”同僚看了看槐枫,又看了看楚云,“我说都二十多年了,你……槐枫,你还没听说过?”
槐枫茫然摇头:“楚云,你听过没有?”
“……没有。”
“你看,”槐枫冲同僚一摊手,“楚云也没听过。”
同僚促狭地笑着推他:“那你怎么不问他知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楚云,你……”槐枫依言,问在一边喝汤的楚云。
话未出口,楚云沉着脸放下勺子:“我没被这人找过——不过,他就算找到我,我也不会松口的。”说完低下头,继续埋头喝汤,微露细纹的脸边,竟染上了几分少女的桃红。
槐枫于是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向同僚:“看,楚云也不知道。”
同僚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符槐枫啊符槐枫,我现在算知道,为什么松派其他双剑配手拆的拆散的散,却单是你们两个配了一辈子。”
“啊?”槐枫天生的大眼一瞪起来,无辜程度直甩了同僚先生五条街,“还什么双剑啊,我们不是都退役当教头了嘛!”
“唉……”
同僚看着槐枫和楚云身上同色同花同标志连腰带上的缀玉都分毫不差的教头服,深深地叹口气,伸手重重地拍了拍槐枫的肩膀。
二十年后的槐枫,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妥的;现在的槐枫,自然更不会察觉。
夜深了,他终于吃饱了,也倦了,换了睡袍,到床上重新躺平,轻轻地念了两声:“我入了总舵啦!”
一种不真实的安适感,瞬间从他的胸口蔓延到了四肢,仿佛浮在云端里一般,轻飘飘的——槐枫入睡了,他做了很多梦,梦到了自己,以及楚云。
他的重剑,还有他的薄剑。
他们打败了许多许多对手。
他们拿到了足以成为传奇那么多的首席,在梦里,武林盟主递给槐枫一整捆厚厚的草席。
槐枫站在山巅,扛着属于自己的那一捆席子,远处藏青色朦胧起伏的山脊,和近处的云海,都朝拜似地向他聚拢过来——他一回头,就能看到楚云站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笑得牙不见眼,仿若整个华朝的春天,都聚集到他一个人脸上去了。
——然而不久以后,槐风就知道,原来登上首席的时候,人家只给发一个小木牌子。
次日,槐枫破例没有迟到。
楚云站在马车边等他,眉梢眼角堆着笑,就像槐枫梦里见到的那样。
上车的时候,楚云靠在他的耳边,说槐枫,我们去把首席拿下来,把十二赛的首席拿全。
槐枫“嗯”了一声,点点头,很郑重的。
然后车轮滚动起来,载着少年们的梦想,一路向西。
第12章
“楚云,字子桓(注一),小名咩咩(……),身高一百八十一公分,体重一百三十斤,右手持剑,广安三年(鹿元1640年)生,广安九年(鹿元1646年)进入松派江浙分舵,跟随'师父名'师父习练单剑,两年后拜入内门……”
作为双剑搭档,槐枫在松派剑宗总舵报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领到了一份楚云个人的详细介绍。
现在,他蹲坐在走廊上,等着分配房间,顺手就把资料从密封袋拎出来瞧着,边瞧边小声叨念着:
“我说呢,怎么一屋子人都叫他’紫环紫环‘,像个小丫头的名字——原来是’子桓‘!这年头,习武之人里竟也有起字的——不是只上文殿的人起么……真稀奇。”
“一百八十一公分?居然比我还高了一公分……”
“好轻,居然能瘦成这个样子……”
“BLABLA……”
“BLABLA……”
——趁他还沉浸在资料分析的时候,我们腾个空,来回顾一下今天两人兵荒马乱的移动过程。
******
话说梦想是好东西,奈何不顶饿。
这天早上为了不迟到,槐枫同学英勇地牺牲了早饭,原以为本着一腔热情,牙一咬也就撑过去了;没想到才上车不到一炷香功夫,饥饿的感觉,就像涨潮似地,一波一波汹涌而来,渐渐吞没了理智:先是觉得车窗边的悬帘像极了带葱花的阳春面,继而觉得座椅的色泽犹如香煎牙带鱼,最后目光停在楚云的脖子上:
花卷。
他想。
好大一卷花卷,瞧那色儿白的,定是刚出锅!
十秒过后,楚云有点尴尬——这自然不能怪他,任哪个正常男人,被另外一个男人在不到一米的距离内,用这样饥饿的目光直勾勾地逼视,恐怕都难免觉得尴尬。于是他微微侧过头去……结果右边颈侧的一颗黑色的小胎记暴露在槐枫的视线范围中。
“还撒芝麻的。”
槐枫轻轻地嘟囔,舔舔嘴唇。
楚云黑线:“咳。”
槐枫“嘶溜”一声,吞口口水。
楚云终于扛不住了:“符师弟,你……饿了吧?”
“唉?”槐枫愣了一下,长睫毛顺下去,妄图表现出娇羞的姿态——憋了两三秒,以失败告终,揉了揉鼻子可怜兮兮地:“嗯。”
楚云忍住笑,从广袖里掏出一兜糖递过去:“以后这种事别藏着掖着,告诉哥……”
“我怕麻烦您……”槐枫做文雅状,拈了一个放进嘴里,糖滚了两滚差点跌下去——楚云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顺手塞进他嘴里:“得,别和我来这套——以后我们就是搭档,算是栓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块糖就这么绕着,以后怎么面对两个敌人。”
“是。”槐枫点头,对这论点表示全权赞同,随即马上付诸实现——仰头把那袋子一倒,转眼之间那小袋糖就下去大半。
“喂喂,”楚云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拦他,“你怎么……”
槐枫鼓着嘴,里面塞满了糖,眼睛溜圆溜圆地盯着楚云,三公分见方的面积里俨然写着一句“你刚叫我不要客气的这会儿又心疼了想叫我吐出来门都没有”。
楚云顿时胸口一滞,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轻咳了一声:“别空腹吃糖吃这么多,等等反酸的——眼看就到鹏舆场,到那旁边想吃什么没有的,何苦的……”
“鹏舆场?”
槐枫嚼着糖,含含糊糊地重复这个词。
“嗯——昨天不是说了?今天坐鹏舆走。”
“鹏舆?那是……什么?——我们现在不是坐马……”
槐枫奋力把那一整口糖咽了下去,抬头问。
“这年头谁还坐马车走长途,慢不死的——你不知道?”
“痰盂的话我就知道,可是……”
“打住,”楚云无奈地扶住额,“总之,糖你先吃着,等到了再说吧。”
——那是槐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楚云随身携带的星星糖。
因为他不久就知道,楚云的血糖指标过低,往往头晕,那是他备在身上的救命糖。
“哇——”推开车门看到鹏舆场的时候,符槐枫发出了一声陈奂生进城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感叹,“这是……”
同来的几个师兄弟“唰”地转过头来,
“鹏舆场,”楚云把槐枫拽到身边,阻止他继续漫天丢脸,“你以前没见过?”
槐枫的一双大眼,大白天的硬是闪耀出深夜里夜明珠的效果:“没呢。”
楚云暗自深吸了口气又叹口气,把槐枫领到廊,指着廊下:“这就是停鹏坪,下面那些就是鹏。”
他们站的地方,是一条约有五米宽,笔直的回廊,廊两边尽是大块大块的落地琉璃窗。——离地面足有十余米高,从这边望下去,可以看到不远处一个五公里见方的停鹏坪上,整整齐齐地停着十余只棕灰色的大鸟。
“鹏。”
槐枫把脸贴在琉璃窗上,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音节,无特殊意义。
“嗯,鹏,”楚云略挪过去一点,遮住槐枫那破不雅观的姿态,“庄子《逍遥游》不是说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说的就是这它了。”
槐枫茫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听明白没有,又转回去对着停鹏坪坎了一会,挺起身来:“好乖啊——真的是活的鸟么?”
“可不是。——当年古太师还是丞相的时候,就教人驯鹏了,到如今也好几百年了。”(注二)
“我们就坐它走?”
“嗯。”
“快么?”
“当然——从这里到总舵,也就一个多时辰的功夫。”
“吓!”槐枫倒退一步,“咚”地撞上了琉璃窗。
“噗。”楚云笑吟吟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槐枫向那边瞥了两眼:“坐哪儿啊?鸟头上?”
“不,”楚云指着其中一只鹏,“看到那鹏背上的那个箱子没?人就坐在里面。”
——每只鹏背上都背着一个长方体的盒子,颜色各异,有的还画着特殊的花纹。
“不会太小么?那么点大坐得下几个人?”
“凑近了看就大了,好了,别看了——来,”楚云拽起槐枫的手腕,“不是没吃早饭么?带你吃饭去。”
槐枫依依不舍地朝停鹏望了两眼,任楚云拖着走了。
注一:其实是丕太的字来的,结果被我拿来用(揍)……我想看丕太受啊!!无意义叫嚣。
注二:于是这里出来串场的就是古小清同学。
注三:我开始崩了,其实这就是飞机和飞机场(揍死),总的来说,我总不成让他们坐马车满世界比赛吧OTL
第13章
鹏舆票并不便宜,即便在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的今天(?),坐鹏舆旅行依旧是中高档消费,大概因为这样,鹏舆场的走道两边,总是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各种对有产阶级荷包虎视眈眈的铺子。
槐枫一路走去,看得眼花缭乱——他来这个世上十八年了,还从没有见过那么多花花绿绿的衣裳,长长短短的丝巾,大大小小的玉佩,高高矮矮的娃娃……
“快着点,”楚云抓着槐枫的手腕,一路往前拉,“别看了,你不是还吃早饭吗?”
“哦。”槐枫被他扯着,亦步亦趋,眼却仍是恋恋不舍地在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上徘徊。
楚云停下来叹口气:“败给你了,符师弟,还有不到半个时辰,鹏舆就要飞了,是真没时间了。”
“啊?”槐枫一头雾水,“那些大鸟,不会等我们吗?”
“天!”楚云忍不住揉了揉额角,“你以为呢?——鹏舆可都是按时刻表飞的,过时不候。”
槐枫这才紧张起来,匆匆地跟着楚云觅食去了。
直到楚云觉得自己的整个荷包都要泯灭在槐枫的胃袋里的时候,槐枫终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然后是检票、行李托运(……)和安全检查。槐枫一路就只顾傻瞪着一双探照灯似的大眼,倒是楚云忙了个脚不沾地满头大汗,好容易到等候室里坐下来,楚云长嘘了口气。想起谭老爷子看到自己那张纸条的时候,眯着眼问了三声“你当真笃定了?”,忽然觉得他的眼神真是锐利狡黠。
“符师弟?”
才安顿好没过一炷香功夫,楚云就发现槐枫的眼神又被吸引住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一家卖服饰装饰品的铺子,竹墙竹地面的装修,显出一种六朝闲人散士特有的浮夸傲慢。里面的衣服尽是这一季最时兴的式样,靠走道的这一遍柜台里,非常艺术地陈列着几组钗环、镯子、玉佩。——靠边竖着方竹匾,上书三个瘦金体小字,楚云眯起眼细细一看,“棣安居”。
楚云心中一寒。
“棣安居”的大名他早有耳闻:三十年前靠着独特的设计在“长安旖旎”上一鸣惊人,后宫佳丽竞相争购,自此开始了传奇的品牌之路。——三十年来,有两个形容词始终伴随棣安居左右,不曾离去,一是倨傲,二是昂贵。
天,这小子可千万别看上什么。楚云素不信神,现在却为了槐枫在心中暗暗祈祷。他要真想买点什么,把我们俩当在这里都不够他……
“楚师兄,”可惜的是,符槐枫就是那“哪壶不开拎哪壶”技能高达level10的人,他蹭了蹭楚云的肩膀,举起了胳膊,在楚云哀婉的注视中,把食指指向了那边柜台里的一双翠玉挂件,“你看那个,是不是特别好看?”
楚云看了眼那标价,喉中一甜,一口鲜血差点没喷出来,定了定神,颤着肝儿点头:“嗯,是挺好看的。”——心想你要给我这个价,说不准我能整个更好看的给你。
“若是买回去,阿花该多高兴。”
槐枫兀自念叨。
楚云听到那个“买”字胃都缩紧了:“符师弟,’棣安居‘的价格,不是我等普通剑客所能……”
“三十五两哎……”错眼不见,槐枫已经凑上去了,蹲在那柜台前,偏头看着,像一匹虎头虎脑的大型。
楚云连忙凑上去拉他:“符师弟,你得想想,一两银子可就是五十个肉包。”
“那个……”槐枫蹲在地上不走,抬起眼来可怜兮兮地瞟了楚云一眼,“我们不是吃住都有舵里包了吗?每个月的饷银反正也没处花……”
——各门派内门的高段弟子,便相当于本门派内的工作人员,是按月例有银钱领的。
楚云一看他这架势,头都大了,弯腰下去扯他:“得了吧,就你那点月钱,一个月能有多少,三两?五两?哪经得你这么折腾!”
“我一个月可有七两呢,”槐枫自豪地挺了挺胸。
“那也不经你怎么糟蹋,”楚云几乎忍不住要拎着他的衣服领子往后拽了,“五个月的月钱,就买那么点玩意儿,你说跟扔水里听个响儿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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