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薛崇大呼小叫,下有八音坊丝竹乱耳,一悲一喜,一闹一唱,场面甚是滑稽,小陌却来不及发笑,心下已是乱了方寸,暗道:“你爷爷的,这满院子的熟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小陌拉着安重诲来至游廊一隅,见四周佳木葱茏,无有巡兵,显得极是隐蔽,便道:“我看兄台特别面善,而且你我年纪相仿,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弟,如何?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第八十章 听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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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陌刻意将“死”字说得极重,但脸上却带着无害的笑意,暗道:“李嗣源烧了琉璃馆,害得老子找不到大老婆,所谓朱赤墨黑,他的小喽啰哪里还有好人?老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拉你垫背!”
安重诲哪里知道小陌的心意,自当是巴结到了朝中权贵,受宠若惊得连连颔首,急道:“如此甚好,甚……甚好!”
“本官还要亲见李嗣源,时间仓促便无须外在的形式。为表诚意,我们交换个信物,而后拜过天地,也就算礼成了罢!”小陌从怀中掏出满是血污的檀木方牌,上镌小楷,字迹不知何时已被改动过,“忠义效节都”的“都”字被其刮得干干净净。
此牌正是习武书证,安重诲初来乍到,又怎会认得梁国物件?何况各州的书证略有不同,而且还在九曲石桥下沾染了尸堤鲜血,仿佛在刮痕上涂了层殷红油蜡,任他如何端详也是看不出半分猫腻。
小陌正色道:“既是结拜,自然会有长幼之序,不可乱了纲常。我观兄台的身形相貌,估算年岁必在本官之上,那我便称兄台一声大哥,哥哥便叫我一声贤弟,如何?”他将习武书证递给安重诲,意味深长的笑道:“这是皇上亲手赠予小弟的,上面的忠义效节与遍布的血渍,足见为臣者的忠心不二。此物对小弟极为重要,实是千金不换,我便将此物送予兄长罢!”
安重诲将书证捧在手中,感到出奇的沉重,颤声道:“此……此物带着贤弟的一腔热血与皇上的殷殷寄托,如此珍贵,愚兄怎么……怎么消受得起?即便是收了,也没有个上得了台面的物件复赠贤弟啊!”
小陌指着安重诲乌闪闪的头盔,笑道:“俗,俗不可耐!小弟早已视金银如粪土,纵使万贯家财皆是身外俗物,小弟不要别的,只要兄长的头盔足矣。”
安重诲将头盔取下,露出一幅铮铮铁面,愕然道:“贤弟要此物何用?”
“征战沙场之人视战马与铠甲如同生命,我见兄长的马匹肌肉雄健,必是千载难逢之良驹,又怎么好意思索要呢?这个头盔,姑且充当大哥的人首,寄存在小弟这里,以示生死之交。”小陌说得慷慨激昂,眼中竟似含了泪花。
安重诲觉得小陌说得句句在理,所谓礼轻情意重,对于一个视钱财如粪土之人,也只有这浴血之盔才能聊表心境,缓缓道:“此物随我征战六载有余,已是挂满了刀剑之痕,今日便赠予贤弟罢!”他蓦地一怔,接着道:“瞧我这记性,敢问贤弟尊姓大名?”
小陌思忖道:“老子若是道出真名,这如诅咒般的‘同年同月同日死’说得固然轻巧,万一这厮是个短命鬼,老子岂不是吃了大亏?不可,不可,宁愿自己早死些掉让这厮来陪葬,也不愿无故折寿半日。不如找个已故之人,胡乱充数,量他也不晓得。”嘴上却道:“小弟姓李,单名一个儒字。”
安重诲知道李乃国姓,仿佛捡了大便宜一般,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将钢盔带在小陌的头上,道:“愚兄安重诲,现任鸦军副都统,这一个副字,已是剥夺了大半的权力。好兄弟,以后有什么事为兄都替你扛着!自古结拜皆是同饮血酒,叩首换帖,我们便无须这么麻烦。”他双膝跪地,举起左手,与眉同高,拇指和小指收拢,仅立三指起誓。
小陌见状,赶忙跪了下去,齐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李儒与安重诲今日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有违背,乱箭穿身,不得好死!”
行过了八拜之礼,小陌搓了搓手站将起来,心下暗道:“李儒啊李儒,你死都死了,也就不怕再多死一回。”
他随着安重诲步入内堂,身子刻意欠得低些,黑盔已是遮去了大半的脸面,仅露出双眼视物,口鼻呼吸。
八音坊声歌依旧,琵琶急切得如雨打芭蕉,薛崇仍在空中晃荡着,咒骂着,众人目不斜视,愣是没认出小陌何人,纵使看了,也自当是鸦军宵小尔。
小陌心下窃喜,忽见听雨轩中走出一人,乍一看去眉清目朗,显得颇有风姿,来人三十岁上下,正是左射军都统石敬瑭。
石敬瑭看到小陌带着晋国钢盔,身后背着重剑,穿得练布麻衣,腰间兀自挂着浮肿人首,满身的血腥味,不觉也是一惊,他望着安重诲,不解道:“这……这位是?”
小陌怕言多必失,抢先道:“曲径通幽处!”
石敬瑭立时会意,笑道:“总管大人恭候多时了,少侠里面请!”
听雨轩纱幔缭绕,正对着梨园露台,实是观戏听曲的绝佳方位。轩内石砌节节攀升,两侧桌椅横陈,玉盘珍馐不可计数。在石砌的尽头,一架高约七尺的朱漆方台坐北而朝南,上面安放着金漆雕龙宝座,李嗣源坐卧其间。
他身披常服,缺袍绣以黄龙,幞头缯质青黑,巾角向前包裹发髻,龙纹在脑后结扎,飘带于双鬓处自然垂下。身体略有些发福,腰间革带中虚而外澁,镶嵌石玉无数。
李嗣源慈眉善目,一双睁不开的惺忪睡眼如两片枯叶般服帖在脸上,口边蓄有长须,乌黑的颜色似画中神人般仙风道骨,他比想象中还要年轻,看不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人。
身侧一位绝色佳人正为李嗣源斟酒喂食,倾国倾城之貌隐约幻现,不盈一握的柳腰娉婷袅娜地倚在雕龙扶手旁,斜眼看向小陌,眼神中尽显媚态。
小陌打了一个寒战,随着石敬瑭入了酒席,安重诲立于轩外,摇头晃脑的听着淮阴平楚,对听雨轩四伏的杀机全然无觉。
石敬瑭缓步走上石砌,在李嗣源左手边小声说着什么,李嗣源大梦初醒,动了动眉毛,向前略微欠身,看到阶下衣衫褴褛,瘦如蝼蚁的少年,不禁笑道:“老夫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到走进这听雨轩的,竟是一位乳臭味干的黄口小儿,真是比戏文有趣,比评书惊艳啊!”
他大笑着,笑声古古怪怪,仿佛金属摩擦发出的声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第八十一章 天子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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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源畅饮着递到嘴边的美酒,睡眼只顾着身侧丽人,全身懒塌塌得卧在座椅之上,完全无视了小陌,缓缓道:“你是何人,受谁人指使,来此何干?”
接连三个问题直问得小陌晕头转向,不觉暗道:“都说了暗语,怎么还问老子来此作甚?疯瞎子没有交代过吗,不会又把老子给耍了罢?你爷爷的!”
他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面对满桌叫不出名字的菜色佳肴,嗅着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却提不起半分兴致。他向四下里张望,三面皆罩有纱幔,忽然觉得纱幔厚叠成障,低垂得甚是诡异,清风徐来却未见其摇动,隐隐然似闻呼吸之音。
小陌料来帷幔后必然暗伏杀机,此时骑虎难下,不觉中已然落入难复之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命运只能掌握在旁人的喜怒之间。他感觉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即便是初春午后,听雨轩仍然透着渗人的寒意。
他忽然想起疯瞎子的嘱托,绝不可泄露他的身份,否则必有杀身之祸,故而笑道:“你我属于一类人,皆是为皇上办事,为大唐王朝分忧,万死而不辞!”
小陌知道李存勖称帝后,改国号为唐,而粱国仍然称后唐为晋,后唐却自称为唐,认为自己的国家乃是李氏正统,所以小陌刻意改了口。
李嗣源不动声色,不知是装得镇定还是早已历练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宠辱不惊得道:“为皇上办事?这么说,你小子是李存勖的人?”
小陌见他直呼李存勖的名讳,哪里有为臣者对于天子的敬畏之感,而且他身着黄龙缺袍,料其必有不臣之心,暗道:“节度使李克用生前曾册封十三个儿子为太保,除三太保李存勖外,其余十二人均为养子,所以李克用死后,李存勖坐拥天下是大势之所趋。李嗣源是十三太保之首,权势自然在李存勖之上,老子在他面前说是李存勖的人岂不是自找没趣?这…这可如何是好?看来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姑且吓他一吓,看你能奈我何?”心念及此,笑道:“说的没错,老子就是天子门人!”
石敬瑭怎么也想不到,世间居然有人敢在李嗣源面前自称老子,不觉怔在当场,想来此人不是疯子便是傻子,或者来头必然不小,否则哪里来的如此胆量,心中将信将疑,他怕小陌背后仍有高人暗伏,试探得问道:“天子门人?口气不小,此来可有准备?”
小陌听得糊涂,以为石敬瑭指的是取药事由,笑到:“从老子出生起便已做好了准备,现下已是迫不及待了!”
石敬瑭感到后脊阵阵发凉,如果李存勖做好了万全准备,真不知道自己该相助哪一方。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李嗣源胜了固然是平步青云,若是李存勖胜了,自己这微末道行,哪里还有命活?他心中存有侥幸,再次问道:“空口无凭,怎么证明你是皇上的人?莫不是梁军余孽,在此大言不惭,想你一条小鱼,能翻出多大浪来?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小陌大笑道:“老子怎会是粱国人?朱温篡权,乃是大奸大恶之徒,他淫、乱朝纲,昏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老子恨不能生啖其肉!我祖上被神武孝文皇帝赐了李姓,传于我处已是家道中落,却仍是李家王朝的亲信之人。老子与安重诲曾是八拜之交,是过命的好兄弟,安重诲征战多年,从未到过粱国,可想而知,老子又怎会是粱国人?”小陌见安重诲不识书证何物,料定他从未到过梁国,是故有此一说。
石敬瑭剑眉深锁,疑惑道:“你说你与安重诲有八拜之交,为何我从未听他提起过?”
“老子在朝中身份隐秘,别说是你,就连当今刘皇后与韩淑妃都不知道有老子的存在!安重诲也是迫于皇族压力,不敢道出老子的真实身份,也在情理之中。如若不信,一问便知。”小陌回首抢着嚷道:“大哥,圣上的信物你可收好?那可是你我兄弟结拜时的念想!”
安重诲沉浸于弦乐之中,正听得尽兴,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曲子,但也能听出些许门道。只觉得琵琶弹得激昂,筝瑟点缀得奇巧,心不在焉得道:“收着呢,皇上的信物即便是丢了脑袋也是丢他不得。贤弟你且吃着,乐着,不用管我,这曲子着实好听!”
小陌轻抚着刘海,笑道:“怎么样,听得可够真切?老子一生忠君爱国,何时说过谎话?”
石敬瑭表情木讷,愕然道:“既然你身份隐秘,为何又自己承认,岂不是前后矛盾?”
小陌顾此而言他,将矛盾指向旁人,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我想总管大人比谁都清楚。”
李嗣源终于有了反应,左边的眉毛微微扬起,暗道:“看来儿皇帝已经对我存有戒心,难道委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来此试探老夫不成?”为证实中心所想,问道:“老夫又不是先知,怎会知道你的心思?莫要插科打诨,告诉老夫,你来比所为何事?”
小陌心道:“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正题,老子还不是为了加入盐帮,来此拿药穿过幻林吗?疯瞎子还不让老子提取药之事,这让我怎么回答?你爷爷的!”心念既定,笑道:“老子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石敬瑭不禁一怔,见李嗣源蹙着眉毛,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遂附耳小声道:“大人,难道李存勖怕你夺了郓州后,壮大了势力,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恐怕皇上是派这小子来拿兵权的,如果大人给了,固然证明忠心不二,对这大唐江山无有想法,但没了兵甲之利,恐怕难逃李存勖魔爪。如若不交,岂不是公然向其宣战?倒时交起手来,梁军必然趁虚而入!”
李嗣源居然笑了起来,面色显得极是难看,怒道:“老夫若是不给呢?”
小陌窃以为李嗣源说的是药材,急道:“不给?不给老子只能硬抢了,岂可空手而归?”
石敬瑭站在石砌顶端,面带不屑,遂拔出赤霄宝剑,指着小陌喝道:“就凭你?即便尚有高人在侧,也是爱莫能助,你可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李嗣源摔杯为号,酒尊落地,霎时摔得粉碎。帷幔蓦地掀开,左射军重甲鎏金齐齐奔出,竟有数十人之多,刀光瞬间将小陌笼罩其中。
琵琶正弹到激昂之处,仿佛又回到了垓下之战,曲中流溢出霸王临终之叹:“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琴音凄婉,四面楚歌直震得木叶潇潇。
第八十二章 爱乐成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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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木茏葱,奇花熌灼,将梨园妆点得直若仙境,露台静默园中,其上已是乱作一团。
八音坊众人见刀兵顿起,心绪何其复杂。适才经历过琉璃馆的两军对垒,一夜之间陨落千人,区区乐坊能逃过此劫已属命大。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能成想,刚过了一日未待喘息,却又见刀光。
众人慌乱窜逃,走的走散得散,只留有白须老者正襟危坐,琴音不绝。
老者手中古琴梧桐作面,杉木为底,显得极其厚重。琴漆由于弹奏时的震动,留有断纹,彰显着岁月的沧桑感。琴额扁圆,琴项颀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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