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当初欧阳少恭将真相呈现到他面前时,是他掉头而去。从此欧阳少恭在既定的道路上一路向前,而他只能在远处看着……
看着欧阳少恭身上,那一份无法理解的固执。
与其间暗藏的……扭曲。
——醒时三生荣枯,醉里一梦江湖。这生死也不过是一场梦。
尹千觞竟有些难过,故作不羁地说出了这番话。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在说服欧阳少恭,还是在说服自己。
随即,尹千觞草草做了个决定。他要离开白帝城,去南方诸岛云游。
因为欧阳少恭早已走在名为“欧阳少恭”的道路上,尹千觞也该去走属于“尹千觞”的路。
欧阳少恭便悠悠地奏了一曲,算作践行。
尹千觞凝神听着,心知这一曲之后,就真如他所言——“下一回与你饮酒、听你弹琴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多年之后,那一日的琴声早已杳然无迹。尹千觞再回想当年之事,自问若时光从头再来,若他再站在欧阳少恭的密室里,听他娓娓谈论那些离经背道的“医者之道”。即使他已经知道那是欧阳少恭试探他,结局也不会改变。
生死似梦,凡心染尘。
但欧阳少恭始终是欧阳少恭,尹千觞也仅只是尹千觞。
决定两人本质的东西,是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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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之七 情动(上)
两年后——
尹千觞照例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行走于乡野间。
南方已连下好几日雨。放眼望去,天与地都是白蒙蒙一片。
忽而一声鸣啼,那一只在雨中振翅而翔的金羽鸟格外引人注目。
“符鸟?”
尹千觞眯起眼,见那金羽鸟果真是朝自己飞过来,有些发怔。
符鸟靠得愈发近了,又是一连声的鸣啼。尹千觞便赶紧摊开手,让符鸟停在指尖。而后他寻个避雨之处,有些急切地抚平符纸。
上面只有一句话——
有一要事,劳烦千觞相助。
“少恭,你这是要干什么?”
尹千觞见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心中疑惑,也不知道欧阳少恭到底要他做什么。只一摸鼻子,举火将符纸烧了,摇摇晃晃继续赶路。
这一天,他却是滴酒未沾。
到第二日清晨,又一只符鸟冒雨而来。这一次,欧阳少恭仍是说得语焉不详。
——速往江都,寻一缁衣负剑少年。
“这是……要去找人?”
尹千觞愈发生奇。江都,黑衣的持剑少年。这范围未免太大。世人尚武,穿黑衣的少年剑客何其多,欧阳少恭又怎能确定,自己找到的一定会是他信中指定那人?
心中虽是思绪万千,尹千觞却没耽搁半刻,立刻用腾翔之术去了江都。
一路间,尹千觞回想两年间的种种,竟是有些欣喜。
自从白帝城一别,他已整整两年没见过欧阳少恭。
他原本以为,两人不过缘分如此。若他不去找欧阳少恭,欧阳少恭也不会再找他。
如今,他却能为他做一次事。
待他赶到江都,答案不言而明。
欧阳少恭也在江都,身边跟着一群人。其中有一名少年,黑发缁衣,剑眉星目,眉间一点朱砂,妖冶如血。
尹千觞在江都码头远远望着,看着欧阳少恭与那一群人从一艘大船上下来,看着欧阳少恭与他们低声说着什么,又看着欧阳少恭不经意地抬手一指,指的却是花满楼的方向。
一瞬间,天地寂静,尹千觞只怔怔望着欧阳少恭。
两年未见,欧阳少恭容颜依旧。仍是一袭杏杉,仍是眉目温润,仍是那般……具有欺骗性。
但尹千觞知道,他与两年前有些不一样。
两年前的欧阳少恭,再是性烈如火,面上不会流露半分。
以前的欧阳少恭,与其说如同春风,倒不如说是如同白日下的一抹淡影,刻意抹淡了自己的存在感。
如今他却是神采熠熠,漆黑的眸子灿如星辰。
身上自然流露出,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兴奋。
这两年,他遇到了什么?如今又想做什么?
尹千觞看得太久,黑衣少年有所察觉,转过身来,目如鹰隼,刺向尹千觞所在方向。
那黑衣少年不简单!
尹千觞心中一震,侧身躲到树后。心知不能再多看,以免那一行人起疑。隔了片刻,却仍是忍不住探出头去,望了欧阳少恭一眼。
欧阳少恭也似心有所感,侧过头来,直视尹千觞。
两人目光对上的一瞬,欧阳少恭极快地露了抹笑容,而后,微微摇头。
一切迅速雷电。
尹千觞回过神来,那一行人已经踏上廿四桥,看情形确实是要去花满楼。而他回想起欧阳少恭的动作,又生疑念。
这是……
不想相认?
尹千觞便在南街候着,顺带花些银子雇了两个地痞无赖,待到黑衣少年落单的时候,特意演了一出戏,“欠”下对方一个恩情。
夜深时分,他跳上欧阳少恭一行人落宿的昌平客栈屋顶,找到欧阳少恭那一间客房的窗户,伸手叩窗。
咚咚咚——
室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脚步声愈发临近,到了窗边,窗棂微震,插销响动,很快却又没了声息。
尹千觞等了一刻,窗户始终没打开。
半响,才听到欧阳少恭压得极低的声音。
“千觞一定有许多话想问我,如今,我却不便迎千觞进屋。因而,我便在此处将话说清楚。千觞不必回我,听着便是。此后,你我就当今夜从未见过。”
此事竟如此紧要,让欧阳少恭这般小心?
尹千觞便真不出声了。
欧阳少恭又道:“那黑衣少年名唤百里屠苏,对我而言……极其重要。过不了几日,我便要与他话别,届时,千觞替我跟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说与我听。”
尹千觞一愣:欧阳少恭要他做的事,就这么简单?
那一头,欧阳少恭哼了一声。
“千觞可是想此事太过简单?我若要你一路暗害他,你又肯做么?”
确实……那黑衣少年与他无怨无仇,又不像是会危害到欧阳少恭的人。如果欧阳少恭要他去杀人,他是不肯做的。
欧阳少恭又笑了一声。
“因此,我要千觞做的事,就是如此简单。”
虽是简单,却要大费周折?
“对了,现在千觞心中大约是万千思绪,我却不能再多说了。我记得你往日常言,感激我救你性命的恩情。其实千觞并非欠我一条性命,此刻,你也该想起什么。此事并非千觞偿还我恩情,做完这事,你自然可当再也不欠我。话已说完,千觞可回去了。”
尹千觞却一动不动,伸手抚上窗户。
这一番话暗藏太多深意,听起来,竟是与自己的过去有些关系的。
欧阳少恭却一句也不肯多说了。又了过半晌,大约是估摸着尹千觞已经走了,要去扣上插销。指尖刚碰到窗纸,却触到了一件温热之物。
隔着窗纸,两人指尖相触。
尹千觞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出声。
“虽然不知少恭为何会这样说,你托付之事,我一定会做好。你也需多加小心。”
欧阳少恭的滞了滞,犹疑道:“莫非,你见了百里屠苏身边那姑娘,也不曾想起半分?”
“……”
尹千觞不解。今日一见,黑衣少年身边有三名女子,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各有风情。欧阳少恭说的,又是哪一个?
欧阳少恭似是察觉到尹千觞心中所想,沉吟片刻,一字一字道:“她叫……风、晴、雪。”
风晴雪……
似乎,确实有些耳熟。
“我不认识她。”
欧阳少恭又默了一瞬,才淡淡笑出声。
“也罢,或许是我想错了。千觞快些回去罢。”
尹千觞应了一声,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刚转过身,又听欧阳少恭唤了他一声。
“千觞,方才晴雪姑娘同百里屠苏一道出了城门,往城郊去了。”
少恭这是什么意思,要他跟去看看?
尹千觞心中腹诽,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去了城郊。
江都城外有一处林子,正中是块水洼,里面长了些莲花。
此时正值盛春,莲花虽然还未绽放,然而芳草遍地,漫天繁星,景致却也惹人喜爱。
尹千觞一路找到了水洼边,远远地,看到一男一女花前月下,心想那百里屠苏竟颇有情调。然而偷看了片刻,他实在看不出风晴雪有什么不妥。
正要回去,林间忽然——
响起了歌声。
似乎,是一支极为古老的歌谣。
平静幽远又暗含忧伤。
尹千觞如遭雷击,一时间,许多过往从脑海中迅速闪现。
比如昏暗的都市,比如宏伟的神祇巨像,比如带着面具、手握盘蛇杖的少年。
那些在梦中出现过许多次的情景,从未有一次如此清晰。
他僵硬地转过身,甚至听得到骨头咯咯作响。
他看得很分明,唱歌的人,是风晴雪。
明明没有歌词,仅是浅浅的哼唱,可他知道那首歌在说什么。
那是……活人为死者而唱的歌谣。
——安息吧。安息吧。
化为光,洗尽一身的悲伤。
——安息吧。安息吧。
渡过广阔深邃的河流,去往女神指引的地方。
昌平客栈内,欧阳少恭吹灭烛火,盘坐调息。
许久,心仍是静不下去。
他睁开眼。纵使黑暗中无人得见,他目光灼热得惊人,像极了荒野中瞄准猎物的野兽。
“相见而不相识……”
欧阳少恭唇角微弯。
“何必等到死后饮下忘川水,何必等到渡魂缺失记忆,便是受一次伤……也能将身边亲人忘个一干二净!”
“巫咸大人,你与凡人有何不同!”
欧阳少恭一边如此低语,一边低笑,声音干涩而苍老。
许是笑得太久,胸口有些气氛。欧阳少恭抓住了衣襟,为了缓解那不应存在的痛苦,蹙起了眉。
“千觞,你果然不曾让我失望!”
其实,欧阳少恭失望至极,却偏要如此告诉自己。
七年前遇到的尊贵神使,终于彻底堕落成凡人。
像凡人一样排斥离经叛道之事。
像凡人一样随波逐流,转身就能忘掉至亲。
两年前的试探,与今日的试探,尹千觞一举一动和他所猜度的不差半分。
他本当庆幸——既然如此了解尹千觞,那么日后,尹千觞翻不出他的手心,也不用怕他恢复记忆,坏了他大事。
然而,笑到最后,终是比哭还难听。
“相见而不相识……忘得一干二净!”
“呵呵~巫咸大人……不,千觞……你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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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之八 情动(中,5。25修BUG)
天地纯白,暖阳映照冬雪。
小姑娘迎风而立,小小的背脊挺得笔直。
“晴雪。”
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小姑娘转过身来。
眉目如黛,粉雕玉琢。
粉红的嘴唇张合,满含喜悦地唤着他。
——“大哥。”
小姑娘扑进怀中。
他抚摸着她小小的头。
手心传来的温度,是这世界唯一的真实。
他听见自己说——“大哥要去一趟乌蒙灵谷,那地方在南疆,据说四季温暖如春。此时过去,正是那里枫叶变红的时节,我会为你折几枝枫叶回来。”
“春天?春天是什么?”
“典籍上说,春天是个很暖和的季节。绿草滋长,百花齐放。大概就像……你围着火盆烤火的感觉吧。”
“那枫叶又是什么?”
“呃……我也没见过。不过等我回来,我们就都知道了。”
“大哥……”
小姑娘垂下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三五天。”
“大哥……”
小小的手,攥紧他的衣角。
“怎么了?”
“你……一定要回来……”
他捏了捏她圆乎乎的小脸。
“你在这里,我怎么会不回来?”
“那……约好啊!”
小姑娘踮起脚尖,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漆黑的眸子里泛着水雾。
下一瞬,却是雪白的小脸上绽放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我等着大哥回来!”
“嗯。”
他听到了自己的低哼。
短促的一声,饱含他最慎重的承诺。
然后他躬下身,右手捂在左胸胸口,左手画了一个最大范围的圆。
尹千觞感到了极度的冷,于是他醒了,发现自己像是被水淋了一遭,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梦中所见仍然历历在目。尹千觞说不清此刻自己是懊恼还是悔恨,一骨碌坐起来,拧开酒壶,先灌了自己几大口酒。
“风晴雪……是我妹妹……”
“我是……风广陌……”
碎不成声的自语,起初还带着些询问的意味,到后来已是笃定。
是的,他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他叫风广陌,是娲皇殿十巫之首,是幽都地底的女娲族民。
比如,他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
有时候,他会对他妹妹行一个礼节。右手捂在左胸胸口,躬下身,画一个最大范围的圆。
女娲族的礼节中,那个动作意味着,愿意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对方。
尽管他平日不得不对女娲行礼,但他却告诉过他唯一的朋友,巫姑,他并不尊敬女娲。在他心中,他只想以风晴雪为尊。
因为他并不需要神祇的庇护。
如果他的宿命就是一辈子幽居在暗无天日的地底,那么能让他甘心服从于这个宿命的人,只有风晴雪。
毕竟,风晴雪是他仅存的亲人。
“晴雪……我怎么会忘掉你!”
尹千觞又去抓酒壶,手有些发抖。
壶口一斜,几滴酒液溅入眼中,灼得双目生疼,思绪却是愈发清晰。
他的记忆就断在去往乌蒙灵谷的前一日。那一天,他如梦中那般与风晴雪话别。到了乌蒙灵谷后,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何会被欧阳少恭所救,这些仍是想不起来。
但仅是想起的那些事,已使他羞愧难当。
离开幽都之前,他为了挣扎那无声的压抑,将身心寄托到年幼的妹妹身上。
一旦离开幽都,他却迫不及待地忘了她,纵使对面相逢,仍是不相识。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却将她留在黑暗地底,年复一年,无望地等待着不可能再归来的故人。
——难怪少恭一再地提醒我应该想起来。
尹千觞心想:少恭似是知道自己与晴雪有渊源,却不言明,非要自己去回想。
惟有先想起来,才能谈得上面对。
故而今夜,欧阳少恭甚至不愿开窗直面自己。
他那是……在给自己调整心绪的时间。
“可是……想起来又怎样?!”
尹千觞重重地放下酒壶。
他虽是不明欧阳少恭这般曲折行事的用意,但,惟有一事,可以确定。
尹千觞不配做风晴雪的哥哥。
拿定主意,尹千觞暗中跟随欧阳少恭一行数日。
甘泉村中,他见一行人傍晚时分进了村中地洞。不多时,天降剑芒,据说是昆仑山天墉城的剑仙赶来收妖。这一群人中,最先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