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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之三 迷途(中)
尽管不久后风广陌就知道,屠五出现时,他的父亲已经返回娲皇殿,恳求灵女派出十巫前来搜寻他。但在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的迷途是一生一世。
而当年的迷途,确实改变过什么。
当前一任巫咸不疾不徐地行走在龙渊地界,面相凶恶的屠五已经从将风广陌从龙渊族孩子中的包围中解救出来;
他领着风广陌进到最深处的冶炼房时,前巫咸环视四周,还未从已散开的人群中捕捉到骚动后还未平静的余波。又过了片刻,他才找到一个龙渊人,询问“刚才是否有个女娲族的孩子来过”,得到的自然只有沉默。于是人们口中无比尊贵的巫咸大人笑了笑,不再理会街道上的龙渊人。他提着法杖,沿着附近的石屋,一间一间敲开门,一路探查询问过去。
而此时,风广陌有些发呆。
由后者暴戾的面孔带来的震撼已经渐渐平缓下去,他想到了女娲族传说中,龙渊人的不可理喻。
——他们会杀死人畜生灵,以魂魄铸剑。
——他们还以活人的血肉祭炉。
想到这里,风广陌瞪着眼,警觉地打量面前的铸炉。
屠五见状,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厉声呵斥一声:“若是龙渊铸剑古法还在,我要将你们女娲人全扔到铸炉里!”
露骨的敌意,激起了风广陌反抗的心思,他警戒地盯着屠五。
屠五沉默片刻,问道:“你们女娲族,现在是如何看待我龙渊族?”
“什么意思?”
“算了,你怎么会明白。”
铸炉发出轰鸣,屠五便不再理会风广陌。他将滚烫的铜水引入模具,铸剑室内水汽蔓延。他的动作很是灵巧,但风广陌注意到他的左手缺了一根小指。风广陌不明白这对于一个工匠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戒备着,等到铸炉清空时,这个龙渊人会不会将他塞入炉子里蒸煮。
屠五径自忙碌了一会儿,又问:“你们女娲族怎样评说七柄神剑?”
“……”
风广陌平时并不关心龙渊和女娲族的渊源,他张了口,却答不出来。
“我来替他说。”门口忽然有人说道,音色平淡,透着一丝温和。
尹千觞回过头去,见到一个戴着面具的中年男子,身上是素白的祭衣,边角点缀着青翠的纹路,那是生活在娲皇殿中的男子特有的装扮。
前任巫咸走进来,对着风广陌微微一笑。
“你是风广陌?”
风广陌点点头。
“我是娲皇殿十巫之巫咸,奉娘娘之命,将你带回女娲族地界。”
风广陌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他对娲皇殿的厌恶并没有减淡,但在这一刻,从天而将的巫咸将他从被“祭炉”的威胁中解救出来。
“巫咸!”屠五怒喝一声。
巫咸的面庞转向了屠五,被面具遮盖的脸,看不出神情,但他的声音中透出了一丝愉悦。
“屠五,三年未见,你可安好?
屠五怒视着他。“我将女娲族的孩子带到这里,就是想着也许会见到你。我有话要问你。”
前巫咸并未正面作答。“事隔三年,你仍然放不下?”
接着,他又像想起什么。
“龙渊族七柄凶剑之事,我族知晓详细始末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道听途说,问他不如问我。而我所说的,和以前并无不同。凶剑逆天,伏羲震怒,是娘娘仁慈封印七把凶剑,救了你们。”
“你们一直说女娲救了龙渊,现在,她却将我们困于幽都!谁知道她打什么算盘!”
前巫咸叹口气:“你们还在介怀不能踏出幽都之事。三年前,确实是娘娘法力锐减,她已无力庇护你们采集矿石的地界。不止你们龙渊人无法踏出幽都,就连我族也不得外出耕作捕猎。不信,你问他。”
前巫咸扬起下巴,指向风广陌。
风广陌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他更小的时候,是有听说过,谁猎捕到了兽类,谁采到罕见的野果。而在更久之前,女娲法力还未锐减的时候,有许多幽都通往七个封印凶剑部落的传送法阵,女娲人可以去地面耕作打猎,龙渊人也可以到附近采集矿石。
那时候幽都还有很多奇花异草,散发着淡淡光芒,随风摇曳,就像暗夜中的路标。
然而忽然有一天,有几个采集区域不能去了。这只是一个开端,幽都人逐渐失去了他们在地面上的领域,那些花草逐渐消失踪迹。到风广陌父辈这一代,失衡加速,能够去的地方寥寥无几,取而代之的是愈发严重的瘴毒。再到数年前,确实没再听说过有谁外出。
龙渊族和女娲族的矛盾,也在这几十年间加剧。女娲是个骗子的流言在龙渊地界愈传烈,在此之前,女娲族和龙渊族还只是相互漠视。
但这些,风广陌并不知晓。
他原本就不在意,龙渊族会怎样。
他的回答出乎两个男人的意料。
随即,前巫咸抚上了他的头。“你这样漠不关心,怎能接替我成为下一任巫咸?”
屠五一滞:“你不是十巫了?”
前巫咸点头:“屠五,法力锐减的不只是娘娘,十巫中我与娘娘的灵力最为相似,也受了影响。我已无能担当巫咸大任,今天……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踏入你们的地界。我也最后再说一次,我族从未打算与你们为敌。耐心等待下去,女娲族和龙渊族或许都有解脱的一天。”
屠五的神色很复杂。
“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
他又说:“就算女娲法力锐减是真事,她打算怎样安置我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为她陪葬?”
“娘娘当初做下的决定,已将至终结之时——雨神商羊大人预言,你族大铸剑襄垣会于这几十年间现世。若是娘娘解放了七柄凶剑中的剑灵,她与伏羲的协议就已作结,我们或许能重回地界。”
“如果……如果襄垣不现世呢?女娲又打算怎么办?她自身难保……连你都……”
前巫咸摇摇头。“谁知道呢。”
而后,他拉起风广陌的手,说:“我们走吧。”
“你不要走!”
屠五大声叫出来。“你怎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再也不出现,就算你骗了我,我也拿你没办法!”
前巫咸顿住身,面向屠五,长久地沉默,仿佛透过面具凝视着他。
他嘴角泛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保重。”
“你……不要走!”
屠五追上来,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前巫咸扬起法杖,画了一个咒阵,将两方隔绝开来。
风广陌跟着他走出好一段路,仍能听见那个龙渊人愤怒的叫喊声。
“我不需要你来欺骗我、同情我!总有一天……我龙渊一族,一定会回到地面上去!”
后来两人沿着来时的路行走,龙渊街道上的人又聚集起来,他们又暴露在非善意的目光中。前巫咸说,这是因为龙渊族的这一群人心里抱着怨恨和无奈,即使想要漠视他们,其实仍是在意,以后习惯了就好。
“你觉得我族和龙渊族,自古以来便该是这个样子吗?”
前巫咸问风广陌,不等他回答,又径自说下去。
“很久以前,龙渊族造出七把凶剑,再度引发伏羲大人的愤怒。安邑的命运又将再现之时,娘娘给了他们一条生路。既然当时他们接受了娘娘的提议,那么理应是感激的吧。刚开始的时候,两族应该有过和睦共处的时光吧。”
风广陌盯着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并未回答那些听起来像自言自语的问话。
“生活在地底,常年不见天日,生来便被瘴毒侵蚀,漠视共同生活的另一群族民……这就是幽都人的宿命,不分我族或是龙渊。因我们自出生起见到的便是这般光景,所以很少有人会想,以前是不是这样,以后是否仍是这样。相较之下,龙渊人比我们可怜,因为他们不接受身为人,对于命运无可奈何的事实。但,这样想的我,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女娲人,又何尝不是借着这般的优越感,在逃避这个无可奈何的命运呢?”
“你想说什么?”风广陌终于侧过头来,注视着前巫咸。
前巫咸说的事,他从来没想过,平日也不会有女娲人引导他去想。但他察觉到,这位尊贵的巫咸,与常人有些不同。
前巫咸笑了笑,将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苍白俊秀,却不是很年轻的脸。
他的双眼秀气而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抹和气的笑意。
“我曾经觉得自己和屠五是朋友。”
“我族幽居地底的历史中,总有一些人会对现状产生怀疑,我就是其中之一。”前巫咸继续说道:“我觉得我族和龙渊不该是现在这般模样,于是我试着去理解其中因缘——若是在数百年前,我族与龙渊都能去往地面,大家又何必相互漠视?这样一想,我就将缘由归结为娘娘的衰弱。”
前巫咸平淡地说出了对神祇大不敬的话语。
但对他来说,这又并非不敬,而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就像幽都昏暗的风景,是一个出生就要对面的既定事实。因为他们诞生之日便要接受,所以虽是不喜欢,却也谈不上厌恶或是憎恨。
“天道运转,神力亦有衰竭之日,神祇亦会死去。”
“嗯。”风广陌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面上仍是不在乎的模样。
但不可否认,他被前巫咸的说法吸引了。
“于我族而言,娘娘神力衰竭,仅为天道运转中的一环。即使我们奉娘娘为尊,对此也无惧怕,心中只有哀怜。而对于龙渊一族,他们的先祖曾经反抗神祇……他们数千年前无力抵抗伏羲,只得依附娘娘得以存活。如今娘娘眼看无力庇护他们,回顾过去,屠神信念的未曾坚持,做出的选择又未必正确,怎能不心生悔意?”
前巫咸顿了顿,握紧了手中面具。
“你觉得,若是神祇已死,我们会留下什么?”
“……我们会回到地面上吗?”风广陌沉思半响,答非所答。
虽然话语中隐隐透出渴望,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昏暗的幽都,女娲人和龙渊人都不见踪迹。女娲巨像蒙上了一层蒙昧衰败的色彩,隐隐的哽咽之声回荡在这所巨大的墓场中。
亘古寂静。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以后也不复存在。
风广陌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前巫咸捕捉到了风广陌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了然地点点头。“对,就是这般……若是我们也随着神祇一起死去,那到底还能留下什么?”
“我曾觉得,龙渊人并不恨娘娘,归根到底,他们没有理由恨她。”前巫咸继续淡淡道来:“他们只是憎恨自身的无力,然后将这个事实迁怒到了娘娘身上。而我们作为当初给予他们选择的娘娘的使者,理所当然应该去承受龙渊族的愤怒,继而开解他们。”
“我曾经抱着这种想法,去接近屠五。但……这只是一种极其无聊又可笑的优越感。”
说到此处,前巫咸的声音透出一丝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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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之四 迷途(下)
“屠五是幽都最优秀的冶炼师,在龙渊一族中颇有威信。我想若是能改变他的想法,就或多或少能改变龙渊一族的想法。”
前巫咸将面具抛向天空,让屋檐下的火把照亮面具上的青石,久久地没有言语。
但有些事情,他不得不说,哪怕是出于年长者对后辈的关爱提携。
许久之前,还很年轻的前巫咸抱持着一腔热血,或者说是莫名的优越感,刻意去靠近龙渊族的工匠。
借着每一次踏出龙渊地界传达娲皇殿旨意的机会,他都会对屠五说,女娲族不愿与龙渊为敌,而娘娘确实想解救他们。
他说,娘娘会找到解开七把凶剑封印,而不伤剑中魂魄的方法。
他说,即使找不到,一旦襄垣现世,大家都能得到解脱。
他说,总有一天,女娲人和龙渊人都能踏出伏羲和女娲约定的地界,真正涉足人世,看尽山河奔流的风景。
那些原本连自己都不太确信的事情,说了太多次,就变成了真正的期待。
又或许他原本就渴望走出幽都,才凭借着缓和两族关系的名义,去诉说自己的梦想。
屠五起初并不相信,抵不住他一次次地说,终于有所松动。
有一天,屠五告诉他,如果龙渊族或者女娲族都能回到地面上,两族定然会结下永世之好。龙渊族不会忘记女娲族的相助。
那一瞬,前巫咸觉得自己成功了,心潮满是澎湃。事实却是女娲的法力仍在锐减,幽都人急速地失去了人界的地界。直到三年前,最后一个通往人界的法阵关闭了,幽都终于一个完全封闭的城市。
那一日,前巫咸刚踏入龙渊地界,一阵劲风铺面而来。紧接着,有钝物擦过额角。
“骗子!”
愤怒的龙渊族人围住了他,声讨声此起彼伏。
额角是湿热粘腻的感觉,前巫咸脑中嗡嗡作响。他有些发昏,并不是只是因为龙渊人砸过来的东西击中了他的头,而是——
屠五站在龙渊族的人群中,愤怒失望的神色同其他人如出一辙。
前巫咸原本打算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落荒而逃。
天真的想法在现实面前如此无力。
言语的力量已经无法改变什么。
他甚至觉得那一天自己去龙渊,就是为了迎接这样的结局——伴随女娲法力衰竭到极致一事的,是他自身的法力也几近枯竭,成为十巫之中最弱小的存在。他的力量连同优越感一起,成为泡影。
那份悲痛,他无法在同伴面前流露半分,因为身为神祇的使者,拥有力量是为了传达神祇的使命,不可因力量强大或衰弱而大喜大悲;
他也无法在以他为尊的族民面前流露半分,这只会加重族民的不安。
只有沐浴在异族的恶意中,才能确认这个事实。
又或许,他还在寻求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透过屠五这个与他接触最多的异族人的视角,来为这件事给出全新的诠释。
前巫咸的这一番说辞,在很多年,成为了尹千觞的风广陌才明白——都是借口。
其实他是想去屠五那里寻求安慰。
借由一个“外人”——来得到安慰。
但当时还很年幼的风广陌看不透人心,他相信了前巫咸所谓的“心声”。
“不要妄图用‘真心’去改变龙渊人,缺乏事实辅助的空谈,对于自己或他人来说,都很残酷。”
日后回想起来,这是又一种放弃,或者说自我放逐,但确实是一个十巫应有的态度——身为十巫,接受神祇的恩惠,传达神祇的旨意,本就无须过多的自我意识。
女娲人也罢,龙渊人也罢。迷惘也罢,憎恶也罢。
就连高高在上的女娲都不能为幽都人承诺什么,因为神祇是慈悲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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