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之前,前巫咸去龙渊地界寻找他时,便是前者最后一次以巫咸的身份行使职责。当日前巫咸一席温言,将女娲族的想法告知屠五,最后仍是不欢而散。如今想再叙旧,已无可能。
因此,风广陌冷淡地说:“前巫咸自四年前起御下十巫之职,便回到女娲族地界生活。若无要事,不会再踏入娲皇殿一步。”
屠五一怔,仍是固执地坐着。
“你们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走。”
风广陌楞了楞,眼见屠五在娲皇殿闹事,又回想着他在女娲面前的平静,怪异感又涌现上来。
对了,是屠五的表现……
风广陌迅速地将方才之事梳理一遍。
屠五听到娲皇殿内的召唤,并未抵抗,便乖乖跟着他们来到殿内;
在女娲面前,屠五也无过于偏激的表现;
现在,他又不肯走。
屠五是要待在娲皇殿内?
他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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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之六 出逃
娲皇殿内,屠五与众人一时僵持不下。风广陌尚在思索屠五坚持留在娲皇殿内的用意,耳边是巫姑轻慢但略带慌张的呵斥,屠五腿却如同在娲皇殿内生根一般,反反复复都是一句“你们不回答,我便不走”。
他听得心中烦闷,唇角一抿,一字一字地问:“你走不走?”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森冷。
幽蓝的法阵从他掌间浮现。
他虽不明白屠五的用意,但已决意,若是屠五再言不走,他就将屠五轰出娲皇殿。哪怕是,用巫姑所不齿的——“以术力欺凌他人”。
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屠五留在娲皇殿内。
这险恶的气氛,似乎多多少少有些感染了屠五。他一时禁了声,环视着娲皇殿,而后,又瞪了巫姑和风广陌一眼,目光是想将他们生吞活剥的凶恶。
“哼!”
屠五终是拔脚出了娲皇殿。
巫姑松了口气,赶紧追了上去。风广陌却没有行动,仰着头,回想着方才屠五视线挪动的顺序,扫视娲皇殿。
然后,他的目光在大殿右侧的石壁上停留了片刻。
那是屠五多看了几眼的地方。
他怔了怔。
石壁上有一条麻绳,正在缓慢地燃烧。
幽都人使用古老的燃烧麻绳之法,来计算时间。
人们会在每条麻绳上打上十二个结,浸湿绳身,又在麻绳上抹上大量油脂,挂于宽敞的室内点燃。每烧至一个结身处,则意味着过了一个时辰。
屠五并非是想在娲皇殿内闹事,而是——在计算时间?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风广陌心中的疑惑愈发扩大。
有一些细微之处,快速从他脑海中闪现。
而背后的动机,似乎,立刻,就要……
浮出水面。
他想了片刻,走了出去。待出了外殿,由咒文和光茧组成的道路上,空无一人。
风广陌又是一愣,继续走下去。来到位于幽都正中的传送法阵处时,却看到巫姑和屠五都好端端站在那里。
他松了口气,正要赶上去。在那一瞬之,屠五的身影却消失了。即刻便是巫姑的惊呼:“他怎么去了我族地界?!”
“快追!”
风广陌立刻追了上去,顾不上身后巫姑一连声“到底怎么了”的询问。
入到女娲地界后,风广陌出于直觉,首先朝着西方高墙下的女娲巨像望去。
屠五果然正全力朝那处奔跑。
而巨像脚下,只有娲皇殿内的人才能看到的法阵,幽幽地发着光。
原来如此!!
风广陌恍然大悟。
龙渊部屋中新铸的铜缸、娲皇殿内燃烧的麻绳,以及……女娲巨像下,每日定日打开的,从幽都去往忘川蒿里的通道。
屠五在顺从或是反抗中,计算着时间。
现在,这一切,都能用一个理由联系起来。
他要逃入忘川!
“停下!”风广陌尖厉地喊了一声,一个法阵从屠五身边炸裂开来。
淡蓝的束缚法阵,闪着幽幽的冷光,可惜,屠五身体一侧,躲闪了。
“用风咒!”风广陌急促地对巫姑说。而巫姑滞了一刻,才呆呆地画起法阵。
于是风广陌眼睁睁看着狂风汇聚,卷成一条风龙,呼啸着,朝屠五追过去。
只差了一步,它便能追上屠五,将它束缚在原地。
——只差这一步。
“他进了魂之彼岸……”
巫姑望着风广陌,满眼不可置信。
风广陌点点头,深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
忘川水与长江相通,这是一直流传在幽都中的传说。亡者投胎只需命魂,余下的二魂七魄飘荡于冥界各处,最后,大多会汇聚到忘川,回到人界。魂魄在长江中沉沉浮浮,流向各处。由此,才能实现——魂魄在人界承载的记忆,归还人界。
既是起/点又是终点,既是诞生处又是归零处。这大概就是天道运转的真正含义。
而只有娲皇殿内的人才会知道,那并非传说,而是事实。
“巫姑……屠五他是想潜入忘川蒿里,从水路去人间。”
“荒谬!”
巫姑立刻斥道,却是在责怪已经消失在他们面前的屠五:“从此处进入忘川蒿里,必先经过魂之彼岸。且不说蒿里中的瘴气与无形迷障,就是路上的怪物他也没办法应付!到底是谁告诉他蒿里的秘密……”
大概是他……
风广陌脑中浮现出前巫咸那张俊秀却疲倦的脸。
屠五能够知道女娲巨像脚下有通往忘川蒿里的法阵,甚至连开启的时辰都知道,那只有一个可能,是曾经将他视为友人的前巫咸告诉了他。
但他现在不打算让巫姑知道。
“我去追屠五,”风广陌说:“你速回娲皇殿禀报。”
“你……”
巫姑犹豫了片刻,原本想要阻止。按照幽都的规矩,尊贵如十巫,若不经女娲同意,也不可进入忘川。但事态紧急,屠五死在路上倒还好说,若是他真的逃入人间,可能引发的事端,巫姑连想都不敢想。
比如说,七柄凶剑还未解封或是毁去,一旦屠五被天界发现,伏羲以女娲违背约定为由,踏平幽都,抢走凶剑……
巫姑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
这样的后果,没有人可以承受。
“你小心……”巫姑一咬牙,向风广陌点点头。
“你先追,我尽快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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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之七 忘川惊闻(上)
屠五用尽全力往前跑,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停。
曾有曼珠沙华在他脚下摇曳,火红色的大花,灼灼地绽放,仿佛要将整条路点燃。此刻,却已经没有花草阻挡他的道路。他想起娲稽曾说过,曼珠沙华只开在魂之彼岸前段,若是到了没有花开的路段,就离忘川蒿里不远了。
“人间的传说中,曼珠沙华是天上之花。于幽都人而言,它也确实是开在我们头顶上的花。”
不知怎地,他还记起了娲稽这句话。
魂之彼岸之于幽都,是一条悬空的道路,忘川蒿里则是一块悬空的沼泽地。于是屠五发觉自己正在幽都的正上方奔跑。
所以,落脚时,便有了一瞬的犹豫。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此刻从路上坠下去,他会不会正好掉回龙渊地界?
回到那边昏暗封闭的地界,所有希望再次被扼杀,而他再次被打回原型。
他那么想着,眼前忽然是一片五光十色,耳边响起泣血般的哀啼。他吸了口气,强行打起精神,手探入腰带中,握紧了里面一块石头。
石身上有一道漆黑的咒符。
以霞袖遮面,面目丑陋的女鬼,悲鸣不止的人面鸟身妖兽直直从他身边穿过。她们各有各的哀怨心事,对他并未多看一眼。
屠五松了口气。
确实,此处也如娲稽所言——
“魂之彼岸上时常有女丑与伤魂鸟徘徊,她们由世人的悲气所化,哀怨感伤。对于人间生灵的喜怒情绪极为敏感。但……若是想办掩去活人气息,她们只将你当做新死亡魂,便不会刁难你。”
就连怀中这道护符,也是娲稽一时兴起。
“若是有一天,我们要去人间,说不定要走忘川的水路,也许,还得坐船吧。对了……届时,我们就要小心避开魂之彼岸上的精怪。”
那时,娲稽开玩笑似地如此说道。
他随手捡了块石头,又从铸剑炉中扒出一块烧剩的木炭,画上了咒符。
“有这道咒符,就不怕路上的精怪了。”
他将石块放到屠五手上。他那张俊秀而且年轻的面孔上,眼角微微上挑,唇角带着一抹和气的笑意。
他大概不会想到,十数年后,屠五竟然做到了。
踏上了不被神祇所允许的黄泉路。
即将去往连女娲都不被允许踏足的人间界。
到地面上去!到人间去!
屠五握紧石块,摈除了一切杂念,只剩这个愈发急促的念头。
他已经记不清,一定要去人界的执念因何而生。自小,族中便流传着女娲觊觎七柄凶剑,将他们骗到地底的说法。同时,族内也有一支微小的声音,一直在反驳——若不是女娲将他们带到地底,龙渊几千年前便已灭族,而现在龙渊族在还存在着,为什么还要不满?
也许,起初他并不在意这些。
就像女娲人把牺牲奉献当作他们的日常,在不满或感激的议论声中愤怒或是自卑,偶尔幻想重归地面,则是龙渊人的日常。
而他能成为龙渊族最优秀的冶炼师,是因为他对铸剑的热爱超过了幽都所有人。
他尝试用能幽都能够得到的一切材料来铸剑,日复一日不知疲倦。
也许,起初他只是想成为襄垣那样的大铸剑师,即使一辈子待在幽都也无所谓。
后来娲稽出现了,带来了城市另一头的风情,与一种与龙渊人完全不同的声音。
龙渊族幽居地底,是命;
女娲族幽居地底,也是命。
顺应“天命”没什么不好。
尽管娲稽的说辞里带着一种女娲人特有的优越感,一边说他们遵从女娲的抉择,从未怨恨过龙渊人,却又一边有意无意地让屠五体会到,是龙渊人造成了女娲人的现状。但屠五觉得这很新鲜。
龙渊人曾以“逆天”而自豪,但经历了数千年的禁锢,已经没有人知道该怎样“逆天”。他们仰望头顶上的灵魂之河,心中全是对于未来的茫然。巨大的不安汇聚成了对女娲的不满,反抗“天命”却是一桩泛泛的空谈。
逆天从来都比顺应天命更辛苦,所以,顺应天命大概真的没什么不好。
娲稽甚至许下了一个希望,商羊的预言。
回人间的希望被撩拨起来,屠五便顺着娲稽的说法,表现出了对地面的兴趣。娲稽大概想不到固执的龙渊人也有顺从他人的一面,而屠五只是被卷入了他的狂热情绪中。
就对于重回人间的态度一事来说,娲稽和屠五都算是各自族中的异类。
去往地面的最后一个传送法阵关闭之后,失望不是没有。然而,让屠五更加愤怒的,是娲稽的态度。
没有辩解,落荒而逃。
于是,他以前说的东西全是谎言,他和女娲一样是个骗子。如此一来,相信过娲稽的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屠五很不甘心。
即使是四年前的再会,他得到的,仍是一个陈旧的说辞。甚至给出这个保证的人,都已经法力尽丧,朝不保夕。
连自己都保不了的人,不值得相信。
屠五如此告诉自己。而后,在自己都会察觉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总有一天……我龙渊一族,一定会回到地面上去!”
当那个魂魄坠入他的铸炉,他发觉,他的机会来了。
虽然一刹那间,室内充斥着剧烈的波动,仿佛魂魄痛苦的哀鸣,让他产生了犹豫。随即他立刻想起,上古时代龙渊人以魂魄铸剑,凶剑之力撼动天际。
他没指望手上这把剑成为诛神的利器,但他知道,娲皇殿不会放任此事不管。他很有可能被带到娲皇殿训斥一番,届时,如果遇到娲稽,他可以再一次,堂堂正正地说出他的想法。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到地面上去。
不,不只说给他听,他甚至可以做给他看。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屠五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中。仔细一想,办法不是没有,就算龙渊人无法通过十巫的通道去外界,但只要头顶上的那条河路,确实通向人间。
只要——娲稽所说的,通往忘川的传送法阵与开启时辰是真的。
只要——娲稽所画的咒符,也是真的。
他决定试一次。
如果失败,不过是受到处罚。如果成功……
至少证明有些事娲稽没有骗他——最开始,屠五抱持这样的想法。而后他连夜造了一口巨大的铜缸,往缸内注满清水,习起了水性。
到真正踏入魂之彼岸,那些茫然和争口气的念头却瞬间消失无踪。
管他什么龙渊人的悲剧;
管他什么神祇的规矩。
只要能抛下过去,这一切都能简单。
屠五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块广袤的沼泽地。
半人高的芦苇随风飘荡,幽暗的天幕中,光点沉沉浮浮。
这就是忘川蒿里,几千年来,幽都人从未踏足的地方。
屠五的脚已经触到冰冷的水面,那是附骨的湿冷,他毫不介意地一脚踏下去。他往后看了一眼,娲皇殿的人竟然还没追来。他只要继续往前数十步,让芦苇掩去身影,便可以在蒿里中肆意前行。而后,进入沼泽地的中央,顺着水流潜入忘川,去往人间。
此事顺利得超乎想象。
屠五潜了下去,一边在芦苇地中行走,一边狂热地回想这一切。
逃走竟然如容易。
管他什么龙渊族与女娲族的矛盾;
管他什么幽都人的自卑感。
原来这一切都是可以被抛下的,他即将获得新生。
去到人间之后,能做什么呢?
屠五觉得自己会继续铸剑,纵使无法成为襄垣那样的大铸剑师。
他还听听娲稽说过,很久以前,地面上的人偶然间得到了古龙渊铸剑残片,而后在龙渊旧部的遗址上建立了新城,其名棠溪,他也许会去那里看看。寻找祖先留下的蛛丝马迹,见识下古龙渊的铸剑之法与他的铸剑之法到底有多大差别。
他又觉得自己也许会去寻找七柄凶剑,看一看到底当年角离造出了什么样的剑,迫使一族不得不幽居地底忍辱偷生。
屠五狂热中又带了些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他甚至想到,如果角离已经投胎,他说不定能遇到角离的转世。届时他会问他对于自己后代几千年的抑郁生活作何感想,如果一早就知道是这种结局,当初他又会不会听从女娲的话。
然后从此,娲稽仍在地底后悔,而他在地面上,过上了幽都渴望而又不敢去想的生活。
片刻,芦苇地里响起了屠五压抑但不失兴奋的笑声。
他丝毫没有察觉,有一个魂魄,正迅速地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