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幽,赤煊十九年。
雨后晨初,彤云密布,天光熹微。
金黄的琉璃瓦在大雨的冲刷下,亮泽如镜,就连那磷磷钉头,也映出一道道钩心斗角的飞檐陡壁。参天枝桠,枯叶败尽,仿佛利刃千万,将苍穹割裂得支离破碎。
汉白玉切成的台基,高五丈,气势恢弘,加以九十九道台阶,高耸入云。其上金銮殿直插霄汉,九梁十八柱,丹楹刻桷,七十二条脊,雕梁画栋,端的是宏伟壮观。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尖细的声音,穿破厚重的门墙,传入漫天的晨曦,四下扩散,让金銮殿内外的臣子都听得分明。时近腊月,朔风剔骨,但这空旷寂静的大殿,却是屏气凝声,落针可闻。
“哐当、哐当……”金属碰撞声由殿外传入殿内,分外刺耳。无数大臣垂目默然,压抑的氛围让人感觉如芒刺在背。数声哀鸿凄凄,更是平添了几分恻楚与揪心。
晨光下,一道身影慢慢地投入殿内,步履蹒跚。
锈迹斑驳的铁链缚锁全身,拖在地上,拉出数条划痕。
一步、两步、三步……
周围的人见之色变,纷纷躲避。时不时几声惊呼,充盈在耳。
沉重的步伐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直到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大殿前,这才看清他的面容。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鞭痕,将那坚实的身子抽得肉卷皮缩,干枯的长发半掩遮面,天光暗淡,隐约可见那充血的双瞳,目光冰冷,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令人不寒而栗。
当然,也包括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云鸿,你可知罪?”
身披黄袍、头戴帝冕的赤煊皇帝沉声问道,殿上仿佛响起一声闷雷。
介时,无上威压四散开来,四下里,不禁传来大臣们急促的喘息声。
倒是那唤作云鸿的囚犯不以为意,发出一声清明朗笑:“我云鸿此生心系皇室、心系大幽、心系天下人,可就是未曾心系自己……我不负皇室、不负大幽、不负天下人!”
“可终究…是负了我自己……”
“放肆!”台上龙颜大怒,呵斥道:“尔身为大幽国师,位高权重,非但松懈朝纲、包庇罪臣,还暗下勾结他国、收集仙器,夺我王朝气运,你敢说这不是造反?”
话音刚落,无数目光聚集到云鸿身上,谩骂声、质疑声、辩护声,迭起而至。
面对皇帝的危言耸听,云鸿无奈地摇了摇头,悲凉的神色中流露出的,是对皇室的失望、王朝的担忧。他没有反驳什么,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反驳,仅是一声哀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昏君无道,苍天无眼,死在昏君手中,我不甘…我不甘心!”
皇帝冷哼一声,重重甩开袍袖,抱起身边一个倾国倾城的美色,悠哉道:“念你之前身为国师,为我朝治国有功的份上,朕给你留个全尸。来人,赐他一杯仙人醉!”
一个太监匆匆走出,拖着一只玉盘,一盏透明的琉璃壶,乘着晶莹的液体。
仙人醉,天下第一烈酒,当然,与其说它是烈酒,不如说它是毒酒。传言,此酒沾上一滴,就算是仙人也要大醉三日,若是凡人喝上一杯,那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透明的弧线滑入酒杯,端送至云鸿面前,酒香扑鼻,不饮而醉。
“心愿已成空,生死尚从容,天道犹可逆,只是待来生……”
“若有来生…我云鸿誓要颠覆这腐朽的大幽…!!”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面对生死,他竟是这般从容。确实,生与死,在此刻,只不过是一杯酒,若能饮此美酒,了却天下事,超脱红尘间,何乐而不为?
赤煊皇帝冷笑:“来生?呵呵,恐怕你不会有来生了!”
话音刚落,浓重的困意涌上心头。云鸿缓缓阖眼,他知道,他这一闭眼,世界就将离他而去,亲人、朋友、兄弟、爱人……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一年后,十年后,百年后,又有谁能记得他?
记得那个曾为大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国师?或许,就算有人记得,也并非他的丰功伟绩,而是那个包庇罪犯、私通他国、暗下造反、无恶不作的罪人,云鸿!
人生在世不称意,一生为善,到头来却不得善终,不得善果……
魂魄飞散的那一瞬,云鸿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多谢圣上成全,我云家日后必将诚心效忠大幽,愿祝圣上江山永固!”
“高卿家不必言谢,尔等平叛有功,其子云寒,理当继承云州侯爵位!”
“谢圣上!”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响起。
云鸿的意识开始迷糊,冥冥中,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己暗下收集九仙器,这事本不该泄露!
先后考查了一年,才确定在西北蛮荒的无极国中,有九仙器之一的天机鉴。费劲千辛万苦,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闯入蛮荒,但谁能想到,等待自己的,却是声势浩大的禁军。
这样的埋伏,纯属死局!
如今,云鸿终于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高芹的阴谋!为了云州侯的爵位,为了云府一脉传承的至宝,亲人又如何、兄弟又何如?到头来,还不是六亲不认,自相残杀!
云鸿意识到,他这辈子栽了,栽在了亲情上,栽在了仁义上!
都说人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尤其是那些错过的、后悔的、不甘心的事。
凄迷一笑,眼前看到了自己逝去的母亲。
母亲是被高芹害死的,高芹是云鸿的姨娘。其人心狠手辣,蛇蝎心肠,与子云寒觊觎云府传承的至宝已久,但唯一获得宝贝的方法,就是继承云家家主。不过,云鸿是侯府的嫡长子,家主怎么说都轮不到云寒继承,因此他二人便设下圈套,先后害死了外公与母亲。
“鸿儿,明哲保身,斗不过咱就退,千万不要中了高芹算计,她会杀了你!”母亲眼中诀别的目光,在云鸿的意识中异常清晰,便是在临死前,也能感受到那生死离别的痛。
眼眶湿润了,透过虚无的泪珠,又看到了被处以凌迟极刑的父亲。
当年,为了阻止高芹控制云家,云鸿暗地里收集高芹贩卖军马的罪状。本想通过官府之手查处高芹,却没想到竟从此案中顺藤摸瓜,查到了父亲私通无极国的罪证。铁证如山,皇帝一怒之下,削去父亲云州候的爵位,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处以凌迟极刑。
“鸿儿别哭,父亲不怪你,我相信我的鸿儿,只是做了错事,而不是做了坏事。”看着父亲身上鲜血喷涌,白骨隐现,一百零八刀,刀刀都似乎割在了云鸿的心上。
人之将死,方才幡然悔悟。
最后一幕,云鸿看到的,是自己心爱的女人,静萱丫头。
那时的云鸿,已经出人头地,成为了大幽国师。本以为高芹母子忌惮云鸿的官位,再也不敢跋扈,哪知却暗地里以“出言不逊”为由,将自己心爱的丫鬟静萱给活活打死。
“鸿公子,若有来世,奴婢还愿服侍您……”
望着怀里香消玉殒的佳人,白皙的脸庞毫无生气,只是柳叶般的眸子,撒下两行清泪,顺着双颊流淌,沾湿那身熟悉的黄裳,多么得凄凉。这泪水,似乎就是自己的心头血。
人世沧桑,呜呼哀哉!
画面由此定格,纷纷扰扰的往事徒留此世,对于云鸿,一个不再世上的人,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也不知过了多久,脑海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云鸿忍不住大叫一声。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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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造化弄人
“啊……!!”
云鸿蓦然惊醒,倒吸一口凉气,阴寒渗入肺腑。只觉浑身瘫软,四肢酥麻,脑门上传来一阵火辣的刺痛,下意识里伸手一摸,竟是一大滩鲜红的血液,还散着温热与腥气。
心中一阵凝滞,剧烈的疼痛、温热的鲜血、这一切都告诉他,他还活着!
自己竟能从皇宫重重的封锁下捡回一条性命,这是怎么回事?这简直不可思议!
心喜之下,刚要运功止痛,却发现丹田内空空如也,大惊失色,再次调用,还是毫无动静。云鸿当场就懵了,自己积聚一生的浩然正气,竟滴水不剩,难道法力全失了吗?
火辣的刺痛令他清醒,抬头一看四周,青漆红帐、美酒佳人,这里是青楼?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一声怒斥:“云鸿,老子他娘的警告你,别以为你是侯府子嗣,就可以我云裳阁撒野!今天要是不给银子,老子就把你打残了交给云州候!”
声音咆哮如牛,字里行间可感受到一股沸腾的怒意。
云鸿心中忽地一颤,他说什么?云裳阁?还真是烟花柳絮之地啊!
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云鸿才发现自己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小腹下瘫软无力,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之欢。轰——!脑海一阵翻腾,他瞬间明白了过来,这个场景,正是当年自己还在侯府的时候,去云裳阁采花,却没带足银子被人痛打,差点致死的情景。
压抑住心中的喜悦,一杯仙人醉下,自己非但没有死,还回到了十年前!
这是苍天怜我,还是造化弄人……?
不过,自己这运气也太背了吧?重生也就重生了,竟然重生到这种地方,还面临着时刻被人打死的危险。记忆深处,自己这次被云裳阁的打手教训,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不过,凭自己在云裳阁的名望,早已是金牌客户,就算偶尔银子不够,老鸨也会赊账。记忆中,这次被打手教训,完全是有人幕后指使,而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死对头,云寒!
“各位爷,不好意思,今天手头有点紧,你们打也打过了,可否容我一见杨夫人?”
云鸿擦了擦头上的鲜血,十分有礼貌地说道。
这个杨夫人,是云裳阁的老板娘,云鸿在云裳阁采花多年,跟这个老板娘有几分交情,今天之事,相信她会卖自己一个情面。
一个打手捋了捋袖子,臭骂道:“放屁!鬼才会见你,先把钱付了再说!”
另外一个打手不屑地笑了笑,晃了晃手上的铁棍,恶狠狠道:“兄弟们,这小子看样子今儿是没钱了,还跟他哆嗦什么,趁早打他一顿,把他交给云州侯就是!”
这几个打手都是云寒事先交待好的,今儿不管云鸿是有钱,还是没钱,反正都要狠狠教训一顿,在这里白费口舌,结果也是一样的。不过,要是云鸿没钱,那教训他就显得名正言顺,官府也管不着;要是云鸿有钱,这几个打手恐怕要落一个“无辜伤人”的罪名。
面对几人明晃晃的铁棍,云鸿并没有惊慌。
他之前身为护法国师,一代大儒,精神层面上,早已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境界。仙人醉下,面对生死,他都没有皱一下眉,别说现在只是面对几个青楼打手。
如今他虽然法力尽失,但是精神境界仍在。介时,深邃的眸光四射开来,整个房间中瞬间充斥一股森寒冷气,几个打手刚要上前,却不约而同的滞住脚步,相互对望。
“兄弟们,上!”一个精悍的打手吆喝一声,旁边几人蓦然惊醒。
“慢着!”云鸿袍袖一挥,体内散出一股威严之息,瞬间镇住那几个打手。
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个前世的好友,这个人,绝对可以助他此次解围。
“你们要银子是吗,随我来!”
随手披上外套,便仰首挺胸的走了出去。
倒是那几个打手,被云鸿这一声吼摄住了心魂,直到云鸿走出了门,才反应过来。心中不禁起疑:云寒那厮不是说,他哥哥云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辈,怎有如此魄力?
楼下,一个妖艳妇人,约三十来岁,正在大厅口招呼着。
耳听楼上没有动静,心中一阵抱怨:这几个打手怎么回事?都这么久了,难道连一个小小的纨绔都摆不平?云公子可是付了“重金”的,自己还亲口答应了人家:不死也残。
目光一转,却见楼道上下来一个人,正是云鸿。
面带微笑,云鸿老远就看到了门口的杨夫人,不过从她惊慌的神色中,云鸿就已经得出了断定:云寒不仅花钱收买了几个打手,还收买了老鸨,做事情还真是密不透风!
“呦,鸿公子,今儿玩得可尽性,要不再给你找几个姑娘?”
杨夫人见云鸿头上有轻微的创伤,虽然流了点血,但是离残疾的标准,貌似还差得远,只好尴尬地迎了上去。
云鸿依旧微笑着,婉言道:“今儿银子不够,就不再劳烦夫人,和诸位打手了。”
“什么?打手…?”杨夫人背后流下冷汗,事情穿帮了?
私通外人,陷害侯府子嗣,这可是要担谋杀功臣子嗣的大罪名!
不禁打了个寒颤,朝楼道望去,正巧与下来的几个打手撞了个照面。
“这……”杨夫人支支吾吾的,心中有些忐忑。
云鸿见她慌张的模样,却是不急不缓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也是天经地义。不过,为了几个银子大动干戈,实在有伤风雅。依我看,我还是现在付你银子吧。”
杨夫人不可思议的大叫一声:“什么?你不是没带银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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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上官百里
其实云裳阁此行,云鸿本是带足了银子。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