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能睡!」瞪眼四顾,目光缓缓移动,眼皮好几度便要垂下,终于望见厅堂彼端一座矮榻,一名盘膝端坐其上的女子,也正注视着他。那带他上来之人,正悄声向这女子禀报甚么。
那女子微微点头,说道:「画水剑只学了一半,一上来却杀了九人,伤了二人。你说见到天留门主之前绝不开口。我便是天留门主冯宿雪,你要跟我说甚么?」声调沉稳,听来却娇慵万状,不似故作姿态,实是天生的妩媚嗓音。
殷迟听得这声音,不禁一凛,向前走了几步,但觉愈走愈晕,身旁数十盏绿焰纱灯在他眼中看来晃动不已。他走到厅堂正中央便摇摇摆摆地站定了,左手紧握短剑,斜睨着这女子。
天留门几乎不踏足江湖,恶迹不着,只是邪名远扬。这位天留门主一袭玄色罗衣,裙?上缀着绚丽的雀翎。罗衣颇为合身,衬出一副珠圆玉润的身躯,长长秀发微卷,蓬松地束着,散在线条柔圆的肩上。她年纪当有二十五六岁,鼻梁甚高,五官立体,依稀混有胡人血统,朱唇丰润,便似微微噘嘴撒娇一般,但她一双大眼,却颇有戾气。
她看得清楚,这个闯山之人竟只十四五岁,楞了一下。见殷迟全身血渍,脸色发青,显然力战过来,忽然一笑,问道:「你累得很了罢?怎么不躺下休息?」
殷迟此刻全心与麻?药力相抗,哼了一声。他晕眩益甚,不愿示弱,想哼得用力些,谁知气息一岔,天旋地转,砰一声就摔倒在地。
………【第十章 闯宴】………
当殷迟深入川北荒山秘道、一身血迹地摔倒在冯宿雪座下之时,康浩陵却正在蜀宫之中,瞠目瞧着宫殿亭台之间已连开数夜的秉烛夜宴。
远望歌女、嫔妃个个衣饰华美,也不知是甚么料子作的,衣裳之上,流绘云霞,望之若烟笼雾罩。而在这其中,蜀主王衍醉态可掬,四下里追逐美女。
康浩陵扮作一个卫士,站在一条小溪之畔,这小溪远远从一座楼阁旁潺潺流将过来,雕梁画栋之间别具山野风情,可见规划之匠心。他自是看不懂这其中学问,也瞧不清楚王衍在那楼阁底下搞甚么花样,但身旁烛火映得宫里如白昼一般,酒气与脂粉香隐隐飘送过来。他心想:「连日来所见,夜夜都是这等模样,也真亏了这伪皇帝夜夜笙歌,我才摸得到这儿来。哼,这家伙就是靠他老子遗下的基业,还能有甚么戏唱?若非河东李存勖难缠,义父说不定早便打下成都了。」
他心里才刚想到「有甚么戏唱」,那边居然跟他应和似地,登时响起酣醉歌声。原来是众女在王衍命令之下,一齐咏唱皇上所谱新词,曲调委靡。众人边唱边玩起游戏来,左扑右闪。康浩陵自小被管教严格,加之个性所趋,不惯听闻这等肆无节制的作乐之声,不由得眉头微皱,忽然想起:「那位那位阿七小姐,倘若并无毙命,也要在这群人里跟蜀主鬼混了。这群妇人当中倘有闲花馆女子,总有西旌手下,可真可真难为了她们。」
脑中胡思乱想,脚下却朝那楼阁蹑近了数步。
七日之前,康浩陵在夜里道别殷迟,回到客房里,将阿七尸首化去了。化去之前,将她袋里令牌捞了出来,却见那令牌只是一块寻常木头,入手轻盈,并非义父与师父所说赭红沉重的赤杉令模样,只是花纹雕刻得十分精细相似。心中一步一步推想:
「这名乐师只是个传话之人,身上也不会有真的令牌。我要见的人尚在蜀宫之中,明日闲花馆的小姐们要进宫城去,我且到闲花馆见机行事,阿七曾说要我扮做女子,她这一死,无人替我遮掩,只能自己凭运气混进宫里。我左臂中毒,不能长时间动手,等待殷迟回来这几日,仅能暗中查探。七日之内若探不出甚么,我便回到这里闲住。第十日上,若他没有回来,我立即返回南霄门疗毒。」
他处事谨细,几乎是一板一眼,却是从他冲动率直的性子而起。他自小见到义父与师父行事老辣,心中崇拜,常自训诫自己,万事必须谋定而后动,虽是武人,倒像是腐儒做文章必得引经据典、四平八稳一样。然而他天性实非如此,于是一旦逾越,又深深自责。便如这天当街救人,当时压抑不下内心义愤,事后又惭愧不已。
当夜他整晚不睡,却不再有任何异动。天尚未明,听得马厩之中有人解马离去,知是殷迟已上了路。他打开殷迟给他的小包袱装扮起来,心中忽想:「这人年纪轻轻,却反应机敏,下手狠毒,究竟是甚么来头?西旌赤派之中也没有这样的人才。要是说得动他给义父办事,不是挺好吗?」
至于殷迟说要替他求解药,此言是真是假,他却没去多想。与殷迟三击掌订下酒约,便是信了此人是自己朋友。如他这样的性子,说信便信了。
易容已毕,成了头戴大帽、脚登草鞋、焦黄脸上满是皱纹的模样。王衍性好微服在城内游览,常自带大帽遮掩,皇城左近百姓为官府所胁,尽除小帽,改戴大帽。康浩陵在出发之前自也已对此事有备,昨日一进城便买了顶帽子。但他自知无法像殷迟一般,要扮成中年人,连举止说话都肖似,因此贴上假面皮后,加意谨慎。
他走出客店,天上冷风乍过,却下起雨来,此时正当秋季,天候多变,也是寻常。他跃入闲花馆墙内,在墙角一株树上藏身,却见阿七失踪一事,对馆内众人似乎毫无扰动,倒是为了进?的事忙进忙出。便回到街上,坐在巷子口。不多时外边大街上车轮声响起,接着这边门帘一掀,袅袅婷婷走出五名歌妓来,一旁还有几名小婢张罗着递雨披。
他坐在路边,压着帽沿张望,假装被雨淋得难以抬头。闲花馆的义母打着雨遮,站在一列歌姬之后,见这闲人坐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无礼注目,也不动怒,问道:「有甚么好看?」
康浩陵道:「是,是,进宫的排场我没看过,让我跟着看,成不成?」这话却还是他在客房里想好了的。
那义母道:「看一看有甚么要紧?但是我可做不了主。你是外地人不是?你不要冲撞了军大人呀,要看也别在我家门口看。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望见几名宫里的牙兵走进小弄来,便住了口。康浩陵心想:「她院子里一个乐师失踪,她却没甚么异样,难道她也知阿七身份?但我听义父府里的亲军说过,私妓跟外人私奔之事甚多,也说不定是她耻于张扬。」当即站起身来,哈腰说道:「好,好,我到那边看。」
岂知才走到街上,正回头看那一列歌妓走向这边的大车,一名他身旁的牙兵就挥鞭在地上击了一记,喝道:「闲人站开了!」
康浩陵心想:「昨天事情太大,今天他们又刚巧在这闲花馆接人,难怪他们处处提防。」于是装作惊吓之状,跌跌撞撞地跑开。但见十多名歌妓各自携着表演的乐器家生列队上车。
康浩陵闪身进了一条横弄,迅速除下外袍与大帽,觑见兵士正在检查众女所携物事是否有何违禁之物,路上闲人已被赶开,他胆子甚大,一溜烟便从车底窜过,到得对街,左手一抬,前臂猛然勒住一名落单的徒步牙兵,将他拖到一幢大屋之后。那牙兵一声不能出,双腿像青蛙般蹬了一会儿,便即了帐。康浩陵迅速剥下他衣服靴帽,穿戴起来。
他虽为人谨厚,但在李继徽与的调教之下成长,既知不能留活口,手下便绝不留情。
穿戴已毕,当即撕去部分化装,边走边拉裤带,装作刚从屋后解手回来模样,回到大车之旁站定。心中却也紧张:「我冒充的这人可别与他们太熟才好。最好此去都不必出声。」
众牙兵检查已毕,原先骑马而来的便上马开道,一路往皇宫行去。康浩陵跟在队伍之中,心想:「阿七要我进宫后扮成卫士,我这可不是提前成了卫士了?」
庆幸一路无事。康浩陵进宫之后,再也不敢露面。他随身携有赤派头子王渡依据蛛网回报所绘的地形图,岂知到了宫中,却发觉自从上次回报以来,宫苑在半年之间又已大幅扩建,显然王衍意犹未足,还在想新花样。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搅得康浩陵眼花撩乱。宫中尚有不少构筑工事正在进行,他日间躲在一个池塘尚未蓄水的小桥之下,夜间则藏身于一座修筑已毕、匠人正在细绘图纹的飞廊,苦恼手中地形图与眼前这一大片园林的方位关连。
那飞廊连通两座尚未竣工的阁楼,两边阁楼高度不同,楼廓沿着这走廊斜飞,形势峻逸。但康浩陵哪里会留意这些,他看中此处,乃因下边之人不易发觉自己,自己却可观望下方动静。
他晚间躲在飞廊之中吃饭打坐,几块饼早已快要吃完,宫中造景用的流水,也不知被他喝了多少。夜夜总见得有宫中内侍捧着酒具四下忙碌,有时酒香阵阵传上,供奉皇帝的,自然俱是上佳美酒。康浩陵失了阿七指引,不知何时才有线索,气闷非常,原想跳下去打晕了内侍抢酒喝,只得告诫自己:「不可坏事!办完了事出宫去还怕没得喝吗?」
好容易等到第五夜,皇帝夜宴开到了这座飞廊之北的庭园里。康浩陵大喜,只不过那一夜他却彻夜不得静坐休息,原来蜀帝直饮酒到天明,朝也不上了。他为了避开清晨前来做工的匠人,只得离开。第六夜又是这样通宵达旦的饮宴。幸好康浩陵年少体健,两日不睡,还可捱得。
到第七夜,他心想:「这样下去不成,我总不是来这里看他喝酒追女人的。」于是一整身上卫士衣冠,从飞廊之畔攀上那座小楼,沿着墙角溜下,循着乐声与灯火,往夜宴之处掩去。
他沿着一条小溪缓缓蹑近,愈到前方,灯火愈明。见最外围站着两排值班禁军,服色与自己身上相同,但知他们自有编队,也不能混入其中,于是仍然站在数丈之外的树下阴影,向宴席上一众乐师与歌女逐个望去,凝目细辨,认出了闲花馆出身的那五名歌妓。
方才一阵追逐游戏,五名歌妓此时已经回座,身畔另有几名宫女或跪或站,来回服侍宴席上的内戚贵臣饮酒,帮忙收拾桌面,有的被招手留下了,便坐在宾客身边。康浩陵见这批年幼宫女也无出奇之处,气质庸俗,只是长相都颇秀丽,与闲花馆的歌妓也不相上下,显然蜀帝对于侍酒宫女的外貌也颇重视。
但听得咚咚声响,王衍自己卷起了袖子,击起鼓来,替正在舞蹈的一名闲花馆舞妓配乐。他击得高兴,那舞妓也舞得甚是灵动。众宾客欢呼拍掌,气氛热烈。外围站哨的禁军却一脸木然。
康浩陵听着那带着醉意的鼓声,心中烦乱:「这么多的歌女宫女,我哪知道要找哪一个?阿七也没来得及说接头之人是否女子,便已牺牲唉,此番出来,我泄漏行藏在先,其后又连一个自己人都保护不了。她在我面前暴毙,我连死因都查不出!便算那要紧信物到我手中,哪还能稳稳妥妥送回去给义父?我贸然闯宫,全无建树,不知在这里干甚么?罢了,明日出宫去,待会合了殷迟,回去跟师父义父请罪罢!」首次办事,便铩羽而归,忍不住又自责起来。
忽然之间,他留意到其中一名宫女,那宫女低着头站在宴席边的一张杂物小桌旁候传,身段娇小,但颇为玲珑健美,不似其余宫女般单薄瘦弱。这却不奇怪,怪的是那宫女相貌与其余在场女子一比,实在是丑陋得引他注目:皮色黯黄,嘴唇阔厚,与她身周一群雪肤樱唇的女子,颇为突兀不称。同时,那宫女眼神湛湛,虽然低着头,目光却四下扫动,宴席灯火映在她的双眸之中,对照着满场这群或醉态可掬、或谄媚讨好的女子,不仅独树一格,而且神情若有所思。
康浩陵心中一动:「此人有所图谋。」
那舞妓一舞既终,在旁击鼓的蜀帝王衍顾盼自得,接受众宾客喝采,好像他自己是宫廷第一等乐师一样,只差没下场收彩礼。那丑陋宫女上前来收下了皮鼓,仍退回小桌之畔。康浩陵注视着她的动作,却见她俯首缓缓退向场边,手中仍搂着那面鼓。
这时闲花馆一名乐师抱着琵琶走到场中,起身行礼,在一张宾客面前的椅上坐了,众人兴高采烈,有的便招手呼唤貌美侍女过来坐在自己身边,一起聆听。
在这过场的一阵混乱之中,那丑陋宫女抱着皮鼓,一闪身没入了北面的假山之后。假山之前灯烛辉煌,顷刻间,那宫女身影便彻底隐没。
康浩陵更无怀疑,知道此中定有内情。瞧那宫女身法,竟是身有武功。「我且追去瞧瞧,此女即便与赤派无关,也挺可疑。她若也是混进宫的,定然不会识穿我这冒牌卫士。」
但那宫女是向北遁去,自己与她之间隔了一个皇帝,可不能直追过去。思及此处另有通道往北,乃是绕过自己藏身的两座楼阁与飞廊,于是悄步向东,晃身经过来时的小溪与假山,往那通道奔了过去。
一路无人,康浩陵贴着几幢建筑的边沿快奔,好遮蔽自己身影,左首仍隐隐传来宴席喧闹与琵琶清奏之声。他顺着琵琶密如滚珠的节拍跑了一阵,忽觉好玩:「原来轻功也能与音乐相辅。改天我来问问师父,武林中有没有这样一门与音乐相配的功夫。」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克制自己玩心。
转进一幢大屋的巨大拱顶庇荫底下,便听得前方转角有微声响动。
他停下奔跑,极缓极缓地前进。忽听转角处一个少女声音低低叹了一声,叹声短促,似有不耐之意,那的微声却更加密集了,彷佛有人正以甚么工具刮搔纸张。
他一跃而前,抽剑在手,转到那人面前。
那人正是那名丑陋宫女,她原本坐在地下,一手持着皮鼓,一手握着小刀,原来她在试图刮破鼓皮。她一见康浩陵现身,身子一震,当即跳起,将小刀藏在了身后。她一跃一藏,速度甚快,康浩陵却已看见。
康浩陵喝道:「你在这里干甚么?」
那宫女道:「我我贪懒在这里逛逛。」口音细软,似是江南人氏,又有些中州腔调。康浩陵听她一口清脆嗓音,心中微动:「这宫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