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迟上下打量侍桐,道:「且慢。你是成都城中的大户人家使婢,怎地不是巴蜀口音?」康浩陵道:「这我倒知道。他家原是从江南来的,并非设籍在此,想是来这里游玩罢!侍桐,你走失了路,发过誓后,便赶紧去寻你主人小姐罢。」
侍桐道:「是,我我侍桐立誓不说适才所见之事。」殷迟道:「你发个毒誓。」侍桐惊道:「却要怎样的毒誓?」殷迟顺口便说:「你这条命是有人求情,这才寄下了的。你若泄漏了今日之事,他日要死在我剑下。」
侍桐不敢照说,眼望康浩陵。康浩陵道:「她都愿意发誓了,何必逼人太甚?她不过是个小婢罢啦。」殷迟略一犹疑,问侍桐道:「你叫侍桐,怎生写法?你家姓甚么?」侍桐道:「服侍的侍,桐桐是是『溪山十里桐阴路』的桐。我家是澧州姓范。」
康浩陵心道:「连一个使婢,在此危急当口都能随口引一句诗。究竟是我学问太差,还是她家主人、殷迟这些人,个个都十分文雅?」
殷迟听了,却也忍不住好笑,短剑慢慢撤回,说道:「既是我朋友求情,便免了你的毒誓。你家主人是个书呆,是不是?」康浩陵既然一再出言劝阻,又显得与侍桐十分亲近,为了不让康浩陵对自己有所不满,殷迟就算知道侍桐定会泄漏秘密,也要放人的了。
他却不知侍桐说话文诌诌,是因惊慌之下,脑中空白,本来拆字说明即可,却将方才大小姐在车中与她聊天之时所说的话给搬了出来。她仅是个使婢,文墨较为粗疏,这句前朝诗人的诗原是没听见过的,却记得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大小姐拿着一张诗笺说:「你看这句诗,有你名字的『桐』字!」
她瞧着那带血的短剑剑尖慢慢收回,一张聪明却带点娇憨的脸上稍稍恢复了红润,心中仍甚惶惧,略低着头,不住瞟向这个割下五颗头颅的少年,头颈半点不敢乱动,既怕看到桌上那一堆人头,又怕自己的人头也要被切下来堆在上面。却见此人说完那句嘲弄之言,偷偷笑了笑,回看了康浩陵一眼,彷佛为了放过自己而在邀功一般,眼神灿然,透着对康浩陵甚是信服。这一笑一顾之间,全不见方才杀气,侍桐这才注意到,这凶手似乎比自己还小了点。
康浩陵向她招手道:「你若不介意,过来我替你裹伤。」殷迟却自转身,提着短剑,到酒棚外四处搜查去了。
侍桐道:「不,不,我要去啦。」康浩陵低声道:「你家主人命你跟着我,是不是?他没料到我会受人突击,没料到我这位朋友会现身,更没料到他杀人断头的种种举动,只知我若发现你,也决不会伤你。你带着伤回去,怎生交代?你可是发过誓的。」
侍桐紧紧按住肩头伤处,眼光在棚外的殷迟与眼前的康浩陵之间来回飘荡,终于说道:「好。」走了过去。
康浩陵一边替她裹伤,一边低声问道:「你如嗯,你如愿意,便告诉我,我今早哪里失礼,为何你家主人疑心于我?」他本要说「你如感激我替你裹伤,便告诉我」,但一转念又想:「我这样大剌剌示惠于人,迫一个小婢吐露实情,未免有点卑鄙。」于是改了口。
侍桐咬唇忍痛,一声不哼,惊魂未定的眼睛仍跟着棚外的殷迟转圈。待裹好了伤,才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我甚么也不知道。杨公子,你相信我,我家主人只说让我过来,看看你独自上道,是否遭到危险。我我瞧主人是感激你相助小姐之德。」康浩陵嗯了一声,知她所知有限,他义父手下的西旌赤派,也便是这样驱用下属,出马跟踪之人,往往只知细节、不知大局。他心想:「若说你家小姐担心我,我还相信。你家主人虽不似邪派,但一看便知是个深沉之人。」但这样一个人,为何会让一个武功不高的小婢来跟踪自己,也猜测不透。又问:「你家主人怎知道我会有危险?」
侍桐道:「我家主人只跟我说,你既与大小姐在在那儿相遇,一定其志不小。易有危险,那是理所当然的了。」
康浩陵微笑道:「那你家大小姐更是其志不小。」心中恍然大悟:「是了!他家主人说不定早就料到我会发现侍桐,派这武功低微的少女来,便是要让我与她说这几句对答的。这些话若不是真,就定是要藉这纯真的小婢之口,来消去我对他一家人的疑心。我在城门边注视于他,心中揣测他来历,他一直耿耿于怀。他可并不知道我杀过天留门之人,又在等殷迟回城。」当下对侍桐的疑虑尽去,温言道:「我虽不知你家来历,但对你家大小姐的武功与人品,还有贵上的风范,都是挺佩服的。你替我带到了这句话,好么?」
侍桐点了点头。康浩陵道:「你去罢,一路小心。」
侍桐半闭着眼睛,小心翼翼绕过堆了五颗人头的酒桌,向棚前大道行去,犹自扭头望着这里。康浩陵见殷迟站在酒棚一角,眼光来回注视着自己与侍桐,向侍桐挥手笑道:「我这朋友只是见我受人围攻,情急之下出手狠了,莫怕。我让你去,就去罢!」
殷迟身子站在原地,但左肩一动,似乎要上前拦截,却又长长吐了口气,便再无动作,只盯着侍桐绕过自己坐骑,渐渐去远。心想:「我若再使那『茉莉醉』,以故技对付这小婢,倒是干手净脚。唯可虑者,我手边姨婆天留门毒书的册页残缺不全,更有许多方子是她凭记忆默出,我照着做,恐怕调剂比例又会失当,令得发作延迟。那天晚上,我的底细险些便要被那阿七揭出。」内心深处,其实隐隐在说:「他日康大哥发觉我救了闲花馆阿七,又杀了她,可不知要多生气。罢!我便行险饶了这婢女」
康浩陵见他发怔,眼神幽深难辨,正要开口呼唤,却见殷迟突然神采奕奕地回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诡笑道:「那小婢屡屡回头,嗯,她见你对她诸多回护,心里偷偷喜欢你呢!」康浩陵一呆,脸上发红,道:「哪有此事!」
殷迟嘻嘻笑道:「我们这就要分手啦,你有你的事干,我有我的。咱们去个没血腥气的地方喝酒作别,你说怎样?」
是日夜晚,殷迟与康浩陵纵骑往西,沿着岷江左岸北上,打马扬鞭,一路往青城山奔去。殷迟已从闲花馆巷口的客店里取出了那只变戏法的木箱子,康浩陵终于换去跟了自己好几日的禁军衣冠,在兵器铺里拣了把钢刃剑,那剑剑身较细,勉强也可充作驰星剑术的用剑。
那只锦囊,仍稳稳妥妥地贴身而藏。钢锭沉重,纵马大跑之际,康浩陵不只一次伸手入怀,确认那盛有药液的蓝色瓷瓶未被撞破。
依殷迟说,就要带上一坛酒,趁夜直奔都江堰一带,在黑夜中瞧那大江奔流至此、为人力给中分二路的壮阔景象。可是康浩陵这几日来经历许多自己料想不到之事:且锦囊中两件物事,又是西旌赤派以一十七条人命,才换到自己手中:自己更在化去酒棚中五人尸身之时,暗地里撕下了五人衣衫一角,要带回去请西旌的前辈们鉴定这批人来历。身上负担颇重,实不愿再冒险,只推说不想如此。殷迟便道:「也好,料来那附近的山城,也是有酒家的。」
九月十五,银月在身侧俯视,康殷二人绕过山城周边,耳中依稀听得江水滔滔。殷迟又央道:「康大哥,你真不动心么?不然,不去上游,就穿山到江边看上一眼。」康浩陵其实已忍不住好奇,笑道:「便依了你罢。」
殷迟大喜,两人去邻近小镇沽了酒,便往山上驰去。一路从小径穿山,水声越大,终于豁然开朗,眼前但见江水奔流而来,想象上游江心工程鬼斧神工,竟足以羁勒此江,使之不得不分道怒奔而下。两人一路谈笑而来,但到此处,一齐在山石边勒马,蓦地里同时沉默。
康浩陵心有所感,忽然喃喃自语:「做人做到这样,才算不枉了。」
这话没头没脑,殷迟却顺口应道:「正是。今日岂止是中原,全中国不知有多少豪杰,为了一州一县的方寸之地,争得血流成河,有甚么意义?要像李冰父子那样,以凡夫之力控御天险,这才叫做一番事业。」
康浩陵惊喜交集,问道:「我原是随口说说,你怎知道我意思?」
殷迟不答,眼神空旷地望着江水,道:「能教江水照他们的意思走,说不淹水便不淹水,说灌溉民田便灌溉民田。嘿,哪怕人生如白驹过隙,身死千载之后,仍教山河不敢违逆,这才是大丈夫在世的使命!」
康浩陵在马背上拍开酒坛泥封,拔去塞子,喝了一大口。酒味虽劣,他却逸兴遄飞,大声道:「我口才文才都不如你,说不出这些话来,但就是这个意思,多谢你啦!」顿了一顿,道:「原来你果然是个大有抱负之人。我虽识你不久,却没看错了人。」
殷迟涩然一笑,跃下马来,接过酒坛喝了,坐在山石之上,缓缓地道:「我心里是这么想,可是却没那样的志气,也也没那样的际遇。」
康浩陵也跃下地来,坐在他身边,说道:「际遇是等不来的。我自小便认为,若无际遇,便当自个儿造一番际遇出来。我二人青春正盛,你年纪还轻过我,何必沮丧?」殷迟苦笑道:「我若也去造一番际遇,却不能叫江水改道,群山开路。充其量不过是不过是打打杀杀几场,人生也就完结了。」
两人传接酒坛,一时无语。康浩陵酒意上涌,浮想联翩,突然心中一动:「那锦囊之中物事,光是那瓷瓶,虽然仅是小巧工艺,却也是人造出来的珍物,听说那蓝色涂料乃是前朝发明,这样说来,一千年前,器物上头哪有这样的颜色?可见人力无可限量,能治水,还能变出颜色来。更别说那块形貌奇特的钢铁!人倘若万事服从天命,庸庸碌碌,又如何能从铁砂中炼出精钢?」便即想到:「那风渺月手中宝刀,亦是人造。不知那是否传说中的镔铁宝刀?怎地花纹又如此特异、似是异国物事?」
他心中激动,似乎有甚么重要念头将要成形,却苦于烈酒下肚,心思散漫,抓不到那影子。
………【第十三章 击颅(三)】………
殷迟哪知康浩陵思绪飘到了烧瓷与冶铁上头,只一口接一口喝着闷酒,忽道:「我要唱歌。」起身到马旁解下了一个大皮囊,取出那几颗头颅来,说道:「几位无名老兄,你们白日见了我变戏法,现下又要听我唱歌了。若不是你们起意杀我康大哥,哪会这样受我折腾?」
康浩陵哈哈大笑,心中却道:「他来历定然甚奇。我在数年之前、他这年纪,还不敢便对着死人头颅说话呢。」只听殷迟以二尺来长的带鞘短剑击打几颗头颅,纵声唱道:
「君不见,?华不终朝,须臾淹冉零落销。
盛年妖艳浮华辈,不久亦当诣冢头。
一去无还期,千秋万岁无音词!
孤魂茕茕空陇间,独魄徘徊绕坟基。
但闻风声野鸟吟,岂忆平生盛年时。
为此今人多悲悒,君当纵意自熙怡。」
他唱的是古诗,人死灯灭,韶华如烟,不如及时行乐。康浩陵方才说他二人青春正盛,他便以此相答。不过,他自是没指望康浩陵听得懂。
康浩陵当然不懂辞意,但听殷迟未成人的嗓音虽略显稚拙,韵律却掌握得极是圆熟,击打头颅节拍准确,歌声情感更是凄怆动人。心想自从他此番现身,始终微带愁闷,不知有何心事?此时喝得醺然,也不拘束,便道:「你有甚么心事?」
殷迟唱罢,一怔说道:「甚么?」
康浩陵道:「我总算是欠了你一条命,你有甚么不足之事,倘若能对我说,但教我能助你,绝不犹豫;即使危险,我也愿意尽力。便算我能力不足,你说了出来,咱们一齐参详参详,你也可以不这么郁闷。」
殷迟亦已有七分酒意,一双原本便嫌有些秀气的眸子水光潋滟,垂头望着近处山石,问道:「你真这样想?」
康浩陵慨然道:「我也不知你在天留门中遇到甚么事,你既不愿说,也没关系,光凭你为我身上之毒孤身赴险、来回不停歇的奔波,我便已终身不忘,即使你此行失败,我也一样感激。何况你终究救了我命?你又在那酒棚中二次助我」正色又道:「无论你出身为何,与何人有恩有仇,我都不问。你殷迟就是我朋友。」
殷迟前往天留门,虽说是为了救康浩陵毒伤,但毕竟一半是为了画水剑谱;而在天留门中,又与邪派门主定下密约,此去蜀帝出巡途中生事,也不知下场如何?更何况事情若成,自己便要回到天留门,行使心中策画。心道:「唉,正邪生死,实在难说得很。我此生原不指望有知交,有人能对我说到这样的话,我还求甚么?」别过头去,连灌几大口酒,望着江水,道:「这样真好。康大哥,我决不求你回报,只要你往后记得我总算也做过一件好事。」
康浩陵笑道:「咦,你搭救那些闲花馆的姑娘们,难道不是仗义的好事?救我反倒算不得义举。虽然你下手杀人,往往并不留情,有许多事也不能对我说,但我信得过你是个热心侠义之人。」
殷迟心中一凛:「等你发现真相,便会鄙夷我的为人。」微微一笑,说道:「多谢你。」手中短剑轻击几颗头颅,扬声道:「这次唱个欢喜一点的罢!」又唱起来:
「清晨发陇西,日暮飞狐谷。
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
雾露夜侵衣,关山晓催轴。
去欲何之,参差问原陆。
一见终无缘,怀悲空满目。」
康浩陵虽不解诗中详情,但几个要紧的字眼儿总是听得出的,殷迟的声调凄清,也是听得出的。他听来听去,也不知这首诗欢喜在哪里,忍不住问道:「这,这就是你说的欢喜的歌儿么!」
殷迟微笑道:「这是送别朋友的诗,听上去自然悲戚点儿。」
康浩陵一楞,道:「你又说要唱个欢喜的。」殷迟笑道:「别去时有良友相送,岂不欢喜?朋友在送别时难过得这样子,可见这友情份量之重了。倘若自己独个儿上道,想象此去关山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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