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来,双目闭上,晃身又上了那长藤。这次他脚下全不着力,一步也不停留,在长藤上飞奔而过,轻易便到了山涧对岸。他反复来回,试练了十七八趟,摸到了诀窍,知道下一步便是要在随波摆荡的长藤上偶尔停步,如冯宿雪那样彷佛凌波缓行,届时全身上下都要随着水流应变,而心中断不可有丝毫用力的念头,那样便算小有所成了。而能一边逐波飘行,一边使动剑法,又是再上一层的境界。只是想来容易,却不知每一步骤要多长时间才能练成。
他忍着肚饿,又在长藤上奔了十几个来回,脑中既不能去设想脚步,便放由念头飘回了遥远的无宁门。「阿娘真的会欢喜么?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她真正地欢喜。她给我过生日,带我去松州赶集,总是带着笑。远远近近的街坊,从汉人到羌人,那些大娘大姐们,都夸这个无宁门主笑起来特别美丽,我却知道她随时都要哭,知道她宁可一年到头躲起来,不见任何人她,她有时连我也不想见。」
思念及此,方才的满心雀跃,霎时间黯淡下来。
他未得高人指点,身法已甚是轻盈,连冯宿雪也明言赞赏。此刻他在长藤上练脚步,身子与心灵便似分离一般,这画水剑术的第一课功夫,对他而言,并不须刻意为之。他自小便是如此,擅于走索的钱九命伯伯在他六岁时起始教他轻身功夫,数月间他便能手持长竿,在绳索上稳稳走过,面无惧色。钱九命大喜,向殷迟的母亲应双缇说道:「这孩子难得,身子有身子的主张。不像外边一干学也学不会的笨蛋,让脑子替身子拿主意,那就杂念太多,非摔下来不可。」
当时钱九命伯伯还说了甚么,他不大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一上了绳索,便好像放任身体离魂梦游一样轻松,这似乎是天生的禀赋。他也记得母亲回答道:「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天分罢。我可不会,也没教过他。」
钱九命望望殷迟,那时他刚从绳索上跃下,手里还握着根足足是身长三倍的竿子,既不得意,也不紧张,自己到底在想甚么,也自忘了。但却记得那时钱九命接着道:「这是他爹生给他的本事。我看着殷门主长大,看着他师父教他轻功,自他十六岁起,在他手底下办了七年的事,对他的身法,是看得很熟的。殷门主小的时候练轻功,也便是这么一个模样,脑子和身子各管各的。应门主,这是天意让阿迟练就一身好功夫,将来大仇得报。」这话殷迟一字一字记在心里。当年他有许多不明白处,每长大一些,便多明白一些。
他又练了一会儿,渐渐地能够在长藤上一去一返,一趟跑上三个转折。他回到岸边,望着山涧发怔。天候毕竟太冷,他生长的所在,冬天虽然要比此处更为严寒,直是千里冰封,但谁又会在冬夜里,冒着雪去踏冰冻的涧水?毕竟他功力比冯宿雪差远了,双脚早已在涧水中冲湿,这时一停下来,只觉十个脚趾都不大听从使唤,彷佛已在靴中冻结起来。他有心想要再练,但一来饥饿寒冷,二来心情低落,再也提不起劲。
前方是深山雪涧,后方是遍地奇毒的虎狼巢穴,一群谜样的灰衣人随时可能反脸,要自己偿命。殷迟折下一根三杈枯枝,扔进山涧里。枯枝在水中有如一个小人般急摆身子,随波逐流,既似在练画水剑的轻功,又似为水势所迫而不由自主,转眼间直冲下游,隐入黑暗之中。「踏水顺水,与身不由己,原是没甚么分别。我却是哪一个?哈哈。」
瀑布与涧水两各喧嚣,他心中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苦笑敛去,方才沉重的念头又压上心来:「娘真正会感到欢喜的是甚么?恐怕就像她说的,百年之后,进坟墓里去陪阿爹。」轻轻吟道:「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这是应双缇常在伴坟时低吟的诗歌,他自小听得熟了。
「娘总还是有个盼头,这多好。倒是我,全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怎么死才叫欢喜?」
既已无心练功,他转身回进来时的地道,见山壁上的绿焰灯已然点亮,正在思索:「冯宿雪没教我怎么关上这暗门啊?」忽然身后暗门吱吱滑动,正在关上,同时前方脚步急响,绿焰映壁,四名天留门人提灯大步而来,殷迟微微一惊:「他们一早便在此等候了。我一举一动,果然都叫冯宿雪派人监视着。」
那四人来到近处,将灯提到腰间,一人说道:「门主有令,你要不回房等送饭,要不回去继续练功。你要回房呢,我们这便带你去。你怎么说?」
殷迟在绿焰灯光下见到这四人对自己颇有痛恨之色,显是因为他杀了那许多门人,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学本门剑术。但殷迟也莫可奈何,那日他告别冯宿雪,冯宿雪在大厅上宣布暂不追究时,他便是被这种眼色所环绕。此时冯宿雪不在他身边,不能相护,他之所以未生惧意,所凭依者,是冯宿雪以断霞池统御天留门人,门人若有违抗,她不是扣住了断霞散不发,便是以断霞池的极刑处置。他心想:「邪门的人用邪门方法来治理,也没甚么不对。这断霞池是甚么门道,怎生使用才能叫人言听计从,又不至于毒死了人,我总要慢慢查出来。」说道:「我回房去。冯门主正在见外客罢?」
那天留门人冷然道:「你管得也太多了。」说罢四人一齐回身便走。
殷迟跟在后面,不即不离,望着四人手中的绿焰灯影在山壁上跳动,留心山壁何处情状有异,是否藏有暗门机关。五人前前后后,曲曲折折,闷声不响行了一炷香时分;之前冯宿雪从大厅领他到山涧之旁,却没走这样久,料来冯宿雪又或这四人早已关上通往大厅的暗门,此刻带领着殷迟去的,自然是那日初到访时,他曾昏睡其中的斗室了。
行走之间,殷迟却发现,绿焰灯影在山壁上的跳动似有某种规律,那四人每行四五步,山壁上的灯影便依着山壁凹凸,产生两下波动。他于音律节奏一道,向有天分,这样规律的灯影波动,甚易引起他的注意。他原先也不知这是因为山壁内部另有人为支架,且装设的距离计算得极为精确,或者是自己错觉?「山壁凹凸起伏,哪有这般齐整的?定有古怪。」时不时又见到绿焰灯影在山壁上一阵大抖,之后便有一段距离无甚动静,似乎山壁变得十分平滑。「是了,是了!那定是暗门。」
那四名天留门人走在前头,虽知殷迟可能有心作怪,但料想此人深入这蚁穴般的迷宫,难以自立,因此有恃无恐,并不回头监视。又行了一百多步,蓦地里吱吱之声大响,却是在身后二十多步外,那四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色殷迟不知何时起早已刻意堕后,这时他揿开了方才走过的一道暗门,正自想办法钻进去。这四人大怒,回身扑来,天留门轻功皆为配合画水剑术而习练,何等高妙,四人尚未喝叱,已飞跃到殷迟身后,两人各出一掌,同时扳上他肩头。
但殷迟已往暗门后方钻进了半个身子,沉肩卸开那二人之掌,出肘回撞。两人各自在他肘间一托,手爪张开,正要拿他手肘穴道,殷迟双手却顺势在腰间掏了两枚钢镖,不问准头,反手便往后撒出。他自上次硬闯天留门以来,从未使过暗器,无人防得到他有这一手,这一下来得突然,那两人倒纵急闪,总算天留门轻功厉害,而殷迟暗器功夫未臻一流,这一下又是情急乱掷,两枚钢镖从那两人腰间堪堪掠过。殷迟仗着身子细瘦,又往暗门后面多挤了几分。
这时,已依稀见到前方灯烛明亮,却不是绿焰灯色,同时闻到隐隐火焚气味,更感到空气一阵温热,大有别于迷宫地道中的凉爽,更与适才瀑布雪涧旁的酷寒大异其趣。前方不闻人声,不知是当真无人,或者埋伏在侧?
他也不去想前方有何危险,万一误入天留门禁地会受何处置,他此刻心绪不佳,只知自己便是不服,要摆脱冯宿雪与那四人的禁令,四处乱闯一阵。趁着后方两人倒退躲避暗器那一?,不待暗门尽开,见那半开的暗门似乎又要关上,短剑带鞘在山壁上一撑,便窜出了暗门。
原来那暗门虽被他误打误撞揿开了,但他在错的一边胡乱推挤,却不符那暗门的设计之道,于是触动了门轴中的反力弹簧。这节殷迟自然不知。他一窜出,门轴弹簧回弹,暗门在身后猛然旋转阖上,厚厚泥封的门边重重扫过他背脊,将他往前撞飞出去。
他向前一跃,消了这力,稳稳站住,但肩胛已被撞得好不疼痛。闷哼一声,但觉身周热气斗盛,抬眼望去,只见自己又已身在山间的露天处,面前一座土窑似的建物拔地而起,建物旁点满了灯火,两旁地下散落了些铁灰色的细砂,虽有灯火,黑夜中也看不清楚是些甚么。
但这土窑似的建物,竟然直似一座五层塔楼那样崇高雄伟,外墙光滑,彷佛没有开口。殷迟悄声往前再走了两步,突然间大吃一惊。
只见那高大辉煌的黄色土窑前方,赫然站得有人,两人看似并非天留门人,身裁十分相似,头戴黄帽、身着暗色黄衣,背贴土窑,是以乍看之下瞧他们不见。这两人手握长刀,只因殷迟向前移了两步,见到灯火在长刀上一闪,二人身形这才被映了出来。
那两人脸色木然,正一齐往自己瞪视。
………【第十五章 履涧(三)】………
千里外的北霆门,这日正张灯结彩,祝贺门主冷云痴新收一名弟子。
自十四年前门户大变,康靓风、司远曦因叛门处死,重伤的韦岱儿在火冢场边失踪,冷云痴收徒便极为谨慎,且不说再也不收外乡人氏与来历不明的孤儿,还专收名门世家或地方豪绅的子弟,同时他另有要务,得要应付供养西旌青派之事,庄中另设西旌别院,事多机密,更无心于武林中的争霸扩张。他年少时便即当上门主,如今也未到五十,但以往二十多年纵横武林的豪气,已大为收敛。
北霆门占地广阔,又盘据了方圆数十里内地气最暖之处,一座大庄子外,向有奇花异卉自然野生,即是冬季,也犹有可观。
这天下午,十来名位居低班的「衍支弟子」在庄子外整理这一大片花卉,预备门主黄昏迎客。北霆门弟子以师父所居的「奥衍堂」为高低班序的名称;禀赋过人、表现杰出的一支称为「奥支弟子」,城府甚深的冷云痴虽不明说,但人人知晓北霆门奥支弟子即是高班爱徒,当年康靓风正是名列「奥支」第一位,司远曦紧追在后。「衍支弟子」的组成则驳杂得多,既有苦学多年、但受限于天资而无甚进步的一般弟子,也有无处可去、寻个门派托身的,更多的则是那些家财万贯的纨裤子弟,为父兄送来学武强身,却镇日贪懒。
这群「衍支弟子」一边清扫落叶、拔去杂草,一边七嘴八舌闲谈。
「这家伙好大的排场,师父这几年收徒我见得多了,也不是没见过财主家里送孩儿来学武,从没见过谁有这样大的架子,要我们在这儿做苦工?」
「可不是么。前年师父收了简师弟,他家可算得上是富甲一方了罢,他爹还有功名呢,师父那天也只是换了身新袍子,便出来见他爹。」
「今天这家伙还是外乡人。师父怎么搞的?」
「你懂甚么?我不是外乡人么?你自己不是么?怎地排挤外乡人起来啦?」
「不是啊,外乡人没甚么,就是,那个,你也知道,十四年前唉唉不说了,你道今天来的这人,究竟甚么来头,值得师父这样紧张?」
「你既然这样说了,那你肯定知道的,又卖啥关子?」「是啊是啊,你定是知道的,故弄甚么玄虚!」
「这人家里,据说是在楚地开铜矿的。你想,从兵器、铜钱、吃饭家伙,哪样用不到铜?听说他家产之丰,就是简师弟家里,怕都及不上。」
「那又怎么?我北霆门岂是趋炎附势之辈?你这样说,是不是暗示师父――」
「呸呸,你别乱安我罪名。你想想,西旌别院里住了那群人,时不时还要从奥支弟子里挑人送进去,一进去便神神秘秘,究竟干甚么,我是没胆问的,但是师父这十多年来,需要多少钱粮,才供得起一座别院?自然要对大财主另眼相看了。」
这人说罢,群弟子一起默默点头,却有一名中年弟子咳了一声,摇头说道:「周师弟,你这样说,那是不错的,但你还漏了一件要紧事。」北霆门门规严谨,那周姓弟子虽在闲谈,也不敢对师哥轻慢,便道:「甚么?易师哥请说。」
那易师哥道:「就算没有别院,像简师弟、又或今日要来拜师之人这样的弟子,师父也是不能怠慢的。哪个武林门派不需要吃饭?你以为我们在后山种种菜,便能吃饱么?买米买肉的银子哪里来?裁冬衣的钱哪里来?便是你种菜的锄头,易师弟你自己总变不出一把来、得要银子去买罢?」说到这里,面上突然出现愧色,续道:「咱们衍支弟子是甚么样的材料,大家自己心中有数。但总算咱们勤奋苦练,终有一日可以升格为奥支弟子。咱们如此刻苦耐劳,为甚么要对那群好吃懒做的富家子弟好言好语?只因他们一来,后面大把银子便跟着来了。」
众弟子齐声称是。周姓弟子道:「易师哥说得好。往后我们见到那些人,要更加敬重才是,我们眼里不是见到人,是见到养活北霆门百多人的一堆堆银子啊!」众人忍不住都笑起来。
另一名辈份更低的弟子问道:「周师哥,除了他家里营生,对这人的底细,你还知道些甚么?」周姓弟子道:「我还知道一件大为要紧的事。你们想来都很有兴趣的了嗯,易师哥,你成家了,你是没兴趣的。」易师哥啐道:「这跟成家又有啥关系了?」
众人也是一愕。周姓弟子笑道:「今日来的这个不是新师弟,是小师妹哪!江南水乡的姑娘,我小周是很想见一见的。易师哥,你要是有兴趣,这个易师嫂那里可不好交代。」众人尽皆大笑。
易师哥作势欲打,笑道:「原来如此。你贫嘴不妨,我门中严禁调戏同门师姊妹的戒条,可得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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