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常居疑虽起毒念,但事到临头,终于爱惜司倚真,那三枚毒针,毕竟没有出手。司倚真这回却是估错了。
司倚真道:「常老先生,晚辈承让一招,你可以给我药物救他了罢!咱们须得赶快,接着便解了你的毒,避开风渺月一帮人的追击。」常居疑被眼前模糊景色搞得反胃,闭上了眼,从兜里摸出个方形瓶子来,扔在地上,冷冷地道:「你给他敷药罢。我中了『烟岚霭』,眼睛不管使,要是摸错了瓶子,治死了他,我可不管!」
司倚真大喜,赶紧拾起瓶子,说道:「谢谢老先生。你对囊中药物熟悉无比,怎能摸错?」常居疑重重哼了一声。
些微的夕阳余晖从山外透了进来,但雾气随即更浓,康浩陵受伤、常居疑中毒、司倚真动手后出了一身汗,三人互不说话,却都感到一阵黄昏的寒意。
………【第十九章 敷药(四)】………
司倚真跪到康浩陵身边,慢慢解开他腰上布条,道:「对不住,待会儿定会疼痛。我没学过甚么治病的方法,听师父说过一些,自己却没动过手,你多多担待啊。」康浩陵微笑道:「敷伤药有甚么难的?你就当糊墙就是了。」司倚真笑道:「我可也没糊过墙。」
常居疑咳道:「救人便救人,卿卿我我干甚么?小姑娘,南霄门跟西旌都没有好东西,我不许你跟这小子太要好。」
司倚真奇道:「你是我甚么人,还能不许我这样那样?」常居疑不答,中毒后心情浮躁,只骂道:「小子,你大约听过我那孽徒江就还的名头,他便是当年首创西旌的武士之一,你南霄门跟岐国的西旌不清不楚、不三不四」
康浩陵听见「江就还」三字,登时想起义父说的西旌当年故事来,此人确实是岐王当年招募到的青年奇人之一,道:「你怎可如此说我师门?」
常居疑道:「难道不是么?哼,那江就还是次徒,对我所学还不甚了解,偷瞧了我几本手札,却带不走,只盗走了我当年炼出的一块钢锭,跑去跟岐王李茂贞谄媚,就此搞出了一个西旌」
康浩陵与司倚真同时心中大震。康浩陵心想:「那两件我送交义父手中、曾被天留门多方拦截的神秘物事,与此人必有极大干系!此人看来竟当真是天留门的人物,何以远走西方?」司倚真心想:「难道他徒弟盗走的物事便是后来的黑杉令?他徒弟也姓江,又是西旌先人,莫不是莫不是与师父有何血缘关连不,同姓之人何止千万,那能这么碰巧?」
常居疑继续骂道:「南霄门好好的一个武林门派,不去经营自己的武学,却被功利冲昏了头,去跟官府手下的探子勾搭。虽说地缘甚近,也不是这么没骨气的罢?」
康浩陵身子一挣,司倚真正慢慢撕开他后腰衣衫,小心翼翼不触到他伤口,惊道:「别动!」康浩陵怒道:「司姑娘,我不要敷这药啦。他侮辱我师门,我才不受他的好。」常居疑冷笑道:「那正好。小姑娘,把我的药还来。」
司倚真白了常居疑一眼,柔声向康浩陵道:「这才不是他的恩惠呢。这是我为了你出手去抢来的,你不敷药,便是不领我的情。康大哥,你不愿领我的情么?」
康浩陵侧躺在地,斜眼回望,司倚真抿起了唇,星眸微现忐忑,正等着自己回答。他心中一软,道:「自然自然领你的情。谢谢你。」
司倚真大是放心,手中继续缓缓撕开他伤口旁衣物,便如绣花一样轻巧,嫣然笑道:「何必言谢?总算我能帮你一回了。那次要不是你和那位」她要说的是不知其名的蜀宫内侍宋惠尊,女孩儿家一时不知怎么措辞指称「宦官」,含糊道:「那位宫中的前辈,我就要一辈子在那儿当假宫女了,这次你又因为救我而被风渺月发现,再不能在北霆门埋伏,肯定误了你的事。风渺月这女人多恐怖啊,我始终怕得很。」康浩陵微笑道:「你既拜在北霆门下,干么要怕自己的师姑?」
司倚真道:「你取笑我么?啊,你伤口很深,我要给你敷上药粉了,忍着点儿。」康浩陵只觉裸露的伤处被冷风吹得阵阵作痛,故意说道:「你该给我」司倚真笑道:「给你扎一针冰浸沙!」
常居疑倒在一旁,喝道:「不许拿你爷爷的药物来说笑。」司倚真吐了吐舌,心道:「你那徒弟江就还倘若真是我师父先人,你还真的是我祖师爷爷。只是天下事哪会这样巧法?」伸手轻轻按住康浩陵伤口周边,便要洒上瓶中药粉。
她见那刀伤伤口虽不甚长,却斩得甚深,肌肉露出,幸好风渺月宝刀锐利,若换做一柄铁剑,伤口肌肉还会在硬斩之下变形。她心里七上八下,急于救人,尽管男女有别,伸手去按时并无他念。然而康浩陵却不同,凡伤处周边,皆对疼痛碰触十分敏感,他又在一堆男子中长大,师门严规下,同门男女弟子分开作息,彼此绝不逾矩,他从未与少年女子这样亲近,司倚真又滑又暖的指尖一触到他后腰肌肤,他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司倚真赶紧缩手,问道:「我按得你痛了?对不起,我点穴学得不好,没先给你封住穴道。」康浩陵转开了头,满脸通红,恨不得像蚯蚓一般,能把头往地里钻深一点,埋在沙土之中,道:「不,不是不是你穴道我自己点过了。」司倚真道:「好,我再试试。」
她再伸手去按,这次康浩陵强自镇静,但她手碰到自己时,还是轻轻颤了一颤。司倚真给他洒上药粉,药粉碰到伤口血水,立即泛起细小泡沫,发出嘶嘶微声,当是正在发挥疗效,康浩陵心里慌乱,全心不由自主地都在关注司倚真轻柔相按的几根手指上,竟觉得这盐腌火烧一般的痛楚也还可忍受。
司倚真手上毫不吝惜药粉,直将整个伤口都覆盖遍了,常居疑恐吓:「够啦!你别将我的药都使在这小子身上,当心过量毒死了他。」司倚真微笑点头,取过康浩陵原先裹伤的布条,正要裹上,常居疑道:「且慢。须用干燥之布裹伤,你这一条湿漉漉、脏兮兮的血布裹上去,伤口极易化脓。你既用了我的伤药,我可不许你功亏一篑。」
她手一放开,康浩陵登觉松了口大气,心头自责:「人家好好替我治伤,我到底在慌甚么?」听得嗤的一响,司倚真毫不犹疑便撕下了自己下?,要给自己裹伤。她虽是富家闺秀,但自幼爱往家中矿场里闯,脱略形迹,爽朗起来竟不下于康浩陵南霄门中那些惯走江湖的师姐妹。却见她并不径直裹上布条,反从怀中抽出条上佳的雪白丝帕来,迭好了轻轻按在伤口之上。
康浩陵偷眼瞧去,见她神色果断,手势却温柔纤细,这样的少女他从未遇过,不由看得痴了。司倚真将布条从他身侧绕过、缚在腰间时,他又是一阵颤抖,只觉连耳根都在发烫。
他不知常居疑中了「烟岚霭」后视物不清,只道自己的狼狈样都给看在眼里,怕他跟司倚真揭穿自己,急着要找几句话说,以便掩饰,却甚么也想不出来。看了司倚真几眼,见她前额、鼻尖、两颧之上,有些阳光晒出来的蜜色,称着颊边的雪白、与灵动的双眼,有些说也说不出的韵味,忽道:「你一定常常在日头下晒。」话一出口,心中立时便骂自己:「这说的是甚么话?」
那边常居疑忍不住哈哈大笑:「想讨好人家姑娘,没话找话说,偏偏说错了话。哪有这样说人家大姑娘的?一个姑娘便算晒得黑炭也似,你也要装作不知,懂么!」他虽看不清康浩陵神态,但通达人情,一听便知其中关键。
司倚真一愣,笑道:「这话没说错,我很高兴啊。天天在院子里练列雾刀,自然晒黑了。大半年前你没见到我真面目,那时才叫不好看呢,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煞白着一张脸,倒有七分像鬼,我就不爱。现今常常晒太阳,便像是搽上了不会落的胭脂一般。」常居疑和康浩陵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哪里想过搽胭脂的讲究,听了都是一呆。
康浩陵道:「你你听了高兴就好了,这样我也高兴。」说完又是一阵懊悔:「唉,死了,我这话说得也太直接。还是少开口为妙。」
常居疑自言自语:「真料不到,这样一个话也说不好、救人救到自己重伤的乱七八糟家伙,也有人会喜欢。喜欢他的,还是个又美又狠的女娃儿,浪费啊浪费。」康浩陵心中砰砰跳了几下,常居疑说得漫不经心,他心中却似隐隐盼望这聪明至极的老人所说属实。「倘若属实,我又待如何?」却是不敢往下想。
………【第十九章 敷药(五)】………
司倚真没他想得那么多,听常居疑又在贫嘴,昂头道:「常老先生,你虽是前辈高人,也不可以一再挖苦人哪。」她师父江?甚么都教给她,就是没教男女倾心之事;她自幼虽然有好几个贴身仆妇服侍,但仆妇是下人,只照料她起居,也不会与她说这些。侍桐仅大她一岁,两个不更事的少女,读到古诗中风怀恋慕之辞,更是谈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常居疑早已挣扎着摸出吸铁石,揭开衣襟,自己吸出了毒针。他心跳始终异常迅速,自知这是「烟岚霭」的作用。他一手腕骨已折,颇为疼痛,单手吸出了毒针,只累得头昏目眩,毒针随手抛在地下。虽摸出了解药,也无力去施用,这独门解药也不是吞了便可见效。司倚真一给康浩陵包扎完毕,眼捷手快,即刻抢前将三枚毒针、一瓶解药抓在手里,细细一看,针头紫色光芒仍在,料想毒性犹存,不禁一喜,问道:「你手中这就是解药罢?怎地不服?」
常居疑心跳得捣鼓一般,咳嗽道:「这解药我袋里还有一枚细针」康浩陵以剑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斜眼而睨,冷冷地道:「想来是须得吸取解药,注在身上。哼,你跟天留门关系定是不浅。怎地后来被他们赶出来啦?」他气恼常居疑辱骂南霄门,存心出言激怒。殷迟在成都城外,曾以此法替自己注药,常居疑先前又提及天留门曾模仿他的炼药之法,然则解开「烟岚霭」的方法,不必多所推理,便可猜知。
司倚真正伸手从常居疑袋里取出注药所用细针,不想康浩陵这话其效如神,常居疑果然暴跳而起,戟指叱道:「你乱说甚么?」一言骂过,又天旋地转地摔下,兀自挺身怒道:「是我常居疑瞧他们不起,不跟他们做一路!常居疑当年是天留门智慧长老,这天打雷劈的天留门,器用锤炼、丹药制造、乃至人才统御,曾尽在我监控指挥之下;门中几部破烂杂学,是我一一改写,才成典籍,我两个逆徒才会起心偷窃,叛了我又叛天留门,想拿我的绝学去跟藩镇买好。你他妈的乳臭小儿知道甚么?」越说越恨,喉中发出嘶嘶之声,仍骂不绝口。
他愤激之下,心跳更速,司倚真见他坦露的胸膛上皮肤鼓荡,彷佛心脏要从嶙峋的肋骨之间跳出。她虽大胆,也有些害怕,担心这风烛残年又一身病骨的老人气到暴毙,不觉退了开去,倚坐在康浩陵身边。
康浩陵见常居疑气成这样,略感报复快意,道:「谁教你说话辱我师门?我敬你年长,不出手打你,已经很客气了。」心中却暗暗推测:「西旌前辈江就还是他徒儿,他又是天留门智慧长老,原来江前辈当年投靠岐王时,所说的富强之法,出于这个老头儿的学问。想来天留门中,还留有一些此人著作。他们何以要截留那个蓝色瓶子与那枚钢块,定是不想绝学泄漏于外了。而天留门的绝学,倒有一大部分是出自此人之手。嘿,西旌原来与天留门有这等渊源!当日我们杀文玄绪时,可曾想得到?」
思及西旌赤派的蛛网千辛万苦,探得天留门这两件秘密,背后定有不利于岐国的阴谋,但现在知道对手确然是天留门了,又平添几分凶险:这个门派邪里邪气,又不知受何方势力指挥,事情委实棘手。「常居疑在西域多年,天留门现今的勾当,他多半不知。」
司倚真却问道:「你在天留门时多大年纪?怎地就是长老了?」常居疑冷笑道:「我彼时不过三十来岁,各人天资不同,有些人年纪活在狗身上。我本事比那批蠢蛋来得高,即使画水剑没学过几天,他们想要不敬我作长老,也还不行。」司倚真见他气得双眼发红,眼珠子好似要爆开来,又向康浩陵靠得紧了一点。
康浩陵觉到她肩头靠在自己上臂,瞥了她一眼,心想:「她小小一个人,又不肥胖,又学了好几年武,怎地膀子这样柔软?女孩儿真是奇怪的东西。」一边疑惑,一边心情微荡,见司倚真神态自若,自己胸口却有种热烘烘的奇特感觉,「我流血流到撞下马来,怎地身子还是暖洋洋的?」想到受伤,这才发觉伤处不知不觉间疼痛大减,钝痛仍在,但身上已轻松许多,常居疑的伤药果然甚是神妙。他失血过多,口渴异常,很想抢过常居疑的水囊喝上几大口,却仍记恨,不甘心从这人手中得到好处。
司倚真紧靠着康浩陵,胆气又壮,举起双手,微笑道:「我一手是毒针,一手是解药,要给你哪一种,听凭尊意。我们这就要走啦,可以带着你躲避风渺月与北霆门人,解了你的毒,在林中太太平平过上一夜,或者,可以再给你一针,然后自行逃命。常先生,你怎么说?」常居疑怫然不语。
康浩陵虽然腼腼,听着她这几句语声清亮、自信满满的说话,终于忍不住,回头盯着她的侧脸瞧。暮色之中,看着她浑圆的额头与翘起的嘴唇,以及眼里狡黠的光芒,「她说这话,倒有几分让人想起殷迟的模样,殷迟威吓文玄绪,和她那个叫甚么的小婢是了,是侍桐,虽然比她凶狠得多,但也就是这般狡狯利落。可是,可是」康浩陵不明白为甚么她这样子,自己看着只觉得万分动人?
司倚真觉察到康浩陵的异样,问道:「怎么?」康浩陵再度无言以对,顿了一顿,脱口说道:「我有个朋友,与你年岁相当,改天你们该见见。他跟你,倒像是一路人。」司倚真喜道:「好呀,我最喜欢结交新朋友。脱险之后,哪天你给我引见。」
康浩陵道:「这个一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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