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岐王辖地更是难办。
他伤势好全后,曾骑马入山,去寻卫尚仁等三人遗体,想要埋葬敬拜,却见那草棚已被烧尽,三具遗体不在棚外,想来北霆门人已将之与草棚一起焚毁。司倚真这个假的北霆门弟子是跟着「同门」回去了;那银辫老人常居疑不知所踪,但他神通广大,或许没被烧死在棚内,也未可知。仅仅隔了数日,那一日一夜与司倚真、常居疑在林中追追停停的经历,已像是一场幻梦。
百无聊赖,日间替那农家做些杂活,报答收留之恩,晚上索性专心练剑。
他始终记着卫尚仁所说「羊群六月要找草了」之言,只是苦无办法往上通报;同时自己在火冢场心挖通地道,埋下金属酒杯与细线等窃听之物,也得灭迹。依照西旌惯例,埋下了机关,日后定要伺机毁去。这物事是自己所埋,照惯例便是自己的职责,康浩陵又等待了好一阵子,驰星剑的第二层「流星式」反来覆去已练得烂熟,第三层虽然好像挺有心得,但师父不在一旁,不敢乱练,终于在八月中旬一个傍晚告别了那农家,往北霆门的山庄而去,要去拆那传音机关。
驰星剑术共分三层,第一层「观星式」是基本功夫,模拟人们指点星辰的情状,便像置身原野,要将四面八方的星光都指点周到。第二层「流星式」使剑者手中长剑幻化为流星,出其不意地在天空划过,剑势有时迅疾、有时悠长,有时仿若流星雨般铺天撒下。第三层叫做「捕星式」,前两层练的不脱「快」字诀,这最高层则是一个「宏」字,彷佛剑网一出,连满天星斗也要罗致其中。
康浩陵十一二岁时,曾问师父道:「『宏』不就是大么?」道:「你拚命出剑,运上前两层的快字诀,能将剑光罩在好几名敌人身周,这圈子大是大了,但敌人还是能脱身反击。只有腹地广阔,敌人身陷其中,好像掉进了一个大肚子葫芦,才万无一失。敌人明明好像施展得开手脚,却发觉怎么走也在你的剑网包围里,这样叫做宏,别说敌人了,连星星也能吞没。你第二层使的流星有多快、走得多远,这第三层的剑网便得将那些流星都网住。宏大得来便能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这时内劲便大有用处了,附以强大内力,剑网才会浑厚不可破。」
康浩陵恍然道:「原来是要让剑光跟饿极了的野兽一般,甚么都吞下肚去。这野兽的肚子又可得肌肉结实,以免给猎物咬穿了肚子钻出来。我甚么时候能练成浑厚不可破的剑网?」哼了一声,道:「何时练成,哪能预言?你第一层都没练好,不准妄想。有些人一辈子也练不成,你又知道你一定练得成了?」
义父李继徽这日到南霄门来作客,在旁听着两人厅上对答,见板起了脸教训,康浩陵一脸失望,讷讷不语,便微笑道:「你那比喻很好。你年龄越来越大,那野兽的肚子就越来越结实,等你跟师父一样大,要吞甚么便吞甚么。」侧头向道:「?门主别见怪。总是要给孩子一点盼头么。」
自来就是这样。师父对他极严,剑术有何进展也不见师父笑容,他要自己记着,将来有一日要与师兄弟上北霆门去决战,向对方一个一个地挑战。这般决战法,每输一阵,便会少一分剿灭北霆门的希望:「万万不可让那一阵输在你手上!」师父又时时提醒他,说他虽然进步甚快,却也不过是南霄门众弟子之一,切不可心存当英雄之念,即使跃居南霄门剑法第一,也不要以为南霄门的成败都靠着自己了。
义父却不同。虽然义父待他也是严格,更逼他识字读史,逼他写长长的书信,检讨某朝某人如何见机太慢、斗争失势,某朝某人又怎样一念之仁战场惨败,这些信都有专人送到李继徽手里,李继徽批改之后,再送回来要他记忆;又常跟他说,将来在西旌办事便要忘却自己性命,但义父回过头来,总会避开了,打个悄声的手势,脸上神秘兮兮:「你师父甚么时候放你假?咱们进山打猎去。」
即使自己放假的时候义父总在打仗,长到十八岁也才与他出猎过四回,说到底,有时一年才见义父两次,然而比起心意不明的师父,李继徽的疼爱实是明显许多。他九岁时,李继徽第一次带他入山围猎,牙军带着猎犬散开了,那些被赶出来的鸟兽漫山里飞跑,惊起树林中绝大骚动。李继徽在旁盯着自己,个子尚小的康浩陵不敢双手持弓,左手努力提起沉甸甸一把成人用的弓,手臂却不感酸痛,只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浑不知下一刻要冲出来的是甚么猛兽。李继徽笑道:「你师父教你怎么跟人打,我教你怎么跟野兽打。野兽不跟你见招拆招、单打独斗,不跟你讲甚么比武规矩,你一落下风,?就赶尽杀绝。在野兽面前,你强就能活,弱便会死。所以,只要能强过?,无论使甚么手段,都没人能说你不对。人啊,有时也像野兽,你记好了!」
人怎么会像野兽?你让我读的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啊?年幼的康浩陵虽然不大同意,但义父这样说了,便也牢记在心。
然而他记得最牢的,倒是下山前李继徽的一句话。彼时暮色苍茫,李继徽扬鞭指向东南,说道:「那儿是终南山。总有一日,义父要带你上终南山打猎。」康浩陵站上马背极目眺望,也不知看见了没,一径叫道:「也不远,明天就去!」李继徽微笑道:「明天不行。眼下那里是朱梁的地方。有许许多多的人,东切一块、西切一块,将中原切得破破烂烂,终于令咱们寸步难行。嗯,你听着,他们自管切去,咱们永远是奉大唐的年号。」年号有甚么要紧,康浩陵似懂非懂,但「上终南山打猎」这话,义父一言既出,他便认为,无论时候早晚,一定能办到的。
………【第二十一章 聆祭(三)】………
有次难得父子单独对酌,李继徽说道:「你的那些义兄,年纪都大过你许多,或许比你懂事些,对我也很忠心。你却是心地太过干净,好像生成的性子就是这般,真不知?门主手下怎会教出你这样的我就担心你在外吃亏,你得早一点到西旌练练。只是,一入西旌」康浩陵那时十五岁,听了自然高兴,但李继徽随即省起自己酒后说溜了嘴,听康浩陵忙问:「一入西旌便怎么?」他停顿片刻,才道:「只是你年纪还小。」康浩陵不回话了,心中发闷:「明明说的不是这句话。又说要早点进西旌,又说年纪太小,两头根本对不上。可是义父要瞒我,我问也问不出。」
此时他提剑悄行,往北霆门而来,心中从驰星剑第三层的练法一路想到了与义父这场对答。这晚八月十四,明月将满,他没抬头,眼前却也看见银光遍地。忽想:「往后我怕没多少机会在南霄门过中秋了罢?要与义父相聚更难,西旌中人长年驻守各地蛛网,极少见他们回转。」但这念头浮起时,半点失落之意也无,却是说不出的隐隐期待,好像任务在身、离乡过节,是成年人的表征。
他对北霆庄颇为熟悉,但轻功不算上乘,驰星剑术不像画水剑,并不特别讲究轻功提纵,要如何潜入,倒是难题。庄前土地平坦,一片花卉在秋风中瑟瑟摇曳,难以藏身,他掩近靠近火冢场的一道侧门,伏在树后。见大门与侧门弟子换过了两班,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忽然侧门大开,走出几名蓝衣人来,手中都提着铜壶般的容器。
康浩陵在北霆门乔装衍支弟子时,上一年的火冢刑期已过,他没见过这批专司刑场的蓝衣弟子,有些奇怪。见这批人行向自己藏身之处,方才掩近时见到矮树丛间有间小小瓦房,不知他们是否要朝那儿去。他缓缓侧过身子,贴身树干,手中扣了石子,听得一名蓝衣人道:「好久没到西域去办货了,石脂水还有剩么?」另一人道:「这一年不过两个,其实,两酒杯的份量,也就够啦。顶多加点柴进去。」先一人道:「加了柴怕反而难起火。」后一人道:「先拿石脂水让火烧旺了,投甚么进去都能加大火势。」
康浩陵心中诧异:「听说石脂水是一种黑色黏稠的水,产自西域地底,相当特异,能引火燃烧。他们要烧甚么,半夜里在此布置?甚么『这一年不过两个』?是了!北霆门火冢场,那是烧人,师父说过,那是北霆门极刑。虽说南霄门也有死刑,但他们这样活活将人烧死,实在太过残忍。北霆门果然没甚么好东西。」那几人走近瓦房,举起灯火照明,突然一人跳脚叫道:「唉呀,糟糕!去年是谁当值,没将瓶口塞牢了?石脂水少了大半瓶!」众人纷纷埋怨:「是谁粗心大意?搅得屋里臭死了。」康浩陵心想:「没将瓶口塞牢,石脂水便会减少,石脂水竟和烈酒一样。原来这石脂水还很臭。」眼睛却关注侧门动静。
蓝衣人这几声呼叫颇响,门口两名守卫的衍支弟子虽然职责在身,不敢走远,但见四下平静,偷懒心起,一齐移出数步,往瓦房方向望去。康浩陵当即长身前纵,跃过了墙头。他从未从这里通行,不知一落地便铺有石砖,左足绊了一下。他轻功尚可,反应却快,右足挑起,稳过身子,向前又跃了一大步,藏到了一座大屋的阴影里。这座大屋是冷云痴「奥衍堂」的边屋,从这里穿过两棵大树出去,便是火冢场了。大屋那头、奥衍堂侧,北霆门人来往巡逻,几乎都能听见呼吸之声,这是冷云痴居住之所,岂同小可,即使北霆门人没发觉自己,被冷云痴亲自逮到也是大有可能。但康浩陵埋伏北霆庄期间,为了遵奉卫尚仁之命,要将一缕传音金丝通过地道拉直,早已进出此处不下十数次。卫尚仁原拟将丝线直拉到北霆庄外,终因如此出入太过危险而叫康浩陵罢手,他自行入庄来偷听,也因而暴露行踪。
康浩陵这一下越墙已惊动两名守卫弟子。其中一人高举灯笼,里里外外搜起来。康浩陵心中暗怪自己:「师父没说轻功重要,我便不练了么?以后有空,要把轻功练起来。我这年纪再不用功,以后便无望了。」
既已潜入,便知道如何避过巡守、进入火冢场。他始终不知火冢行刑是在八月十五,但见了那几名蓝衣弟子的态势,也猜到他们转眼便要回到火冢场上布置。「要拆机关,无须深入火冢场,我在这儿将传音金丝轻轻收了回来,待他们布置定当,我便可伺机出去。」于是矮身前行,挨近了火冢场几步,在场边大树下摸到了自己留下的记认,趴在地上,轻轻以手拨开遮掩的石块,便去捞那传音机关的线头与酒杯。
那传音机关其实甚为简易,只是埋设时要避过巡查,较为危险而已。倘若一间房中事物发出声响,隔墙附耳,通常能听得即时分明,而在空旷处若贴耳于地,能听见来者马蹄之声,站直了身子倒听不见。似乎越是坚实之物,传音越是迅捷清楚,因此西旌在空旷处窃听,便以通过地道拉得笔直的金丝来传音。而青铜杯则是模拟人耳与手掌形状,人们交谈,听不清对方说话时,常以手掌兜在耳后,如此便听得清晰。卫尚仁对这西旌从上代传下的窃听之具,操作得甚是熟练。康浩陵也不知为何这样做便能听见火冢场上的动静,只照着卫尚仁的命令去办。
他寻到了线头酒杯,好奇心大起:「此处望不见火冢场,却不妨听听场中有甚么声音。」执起酒杯,突然心中微酸:「卫大哥让我埋线,不让我听。我此刻在这里听,卫大哥却不能来教导我了。」
卫尚仁等三人的音容在他脑中一掠而过。过去大半年在其手下见习,卫尚仁碍着他是主子李继徽的义子,为了避嫌,对他其实颇为疏离,并不怎么结交,但该教的、该照料的,也绝不含糊。康浩陵知道卫尚仁为何对自己冷淡,也不介怀,仍暗存一份佩服与亲近之意。那晚见三人自尽,实是震撼非常。赤派三人暴毙于林,自己救不出人也就罢了,竟没来得及收拾遗体,始终耿耿。
「我第一次真正给西旌做点事,便眼睁睁看着他们牺牲,倘若我躲开风渺月那一刀,没带伤,或许就能救出一两人来。唉,义父说过好几次:『往后在你眼前死的熟人绝不会少,敌人死了固然值得痛快,朋友死了也是他命数如此,既然你是活着的那个,便掉过头,甚么也别想,过下去!』那时听来容易,做起来怎么却这么难。」连日来,就连那农家招待他吃些本地小菜,他也要想起卫尚仁等人的手艺,错觉他们也在旁品评,随即想起三人都没了,一顿饭吃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又不能给人发现异状。
他紧贴在地,附耳到洞口,扯直了金丝,去听杯中声息。他原先猜想火冢场上多半空荡无人,但依稀听来,似乎真有人声,不由得一惊。再仔细听去,竟像是呜咽之声,更是悚然:「难道是过去烧死在火冢的北霆门人,鬼魂夜哭?呸,神鬼之说难以求证。难以求证,便是瞎话,我怎能听到异声就想到幽鬼?况且就算真的有鬼,他们又不是我烧死的,怕甚么?」
………【第二十二章 交手(一)】………
九月初五,成都的大城市集之中,蛛网「左三下四」的主持人宋惠尊,就如以往那么多年般,几乎想也不想,便穿入东北部奢侈贵货集中的一处里坊,走向十字东街底的一间「明氏布庄」,要去采办丝绸。
宋惠尊刚被一个白瓷转卖商人招待了一顿饱餐,微挺着肚子,神情轻松,悠然独行,他身后两三间铺面的距离之外,不即不离跟着一人。那人长相穿着,便像是街上任一个碌碌行商,背着个三尺来长的大竹箩,戴着大帽闷头缓步,谁也不会去管他要办甚么货,更不知箩中乃是一柄剑身狭薄、专为南霄门驰星剑定制的长剑。
这人护卫宋惠尊不着痕迹,自是康浩陵,他眼神看似茫然,然宋惠尊的动态,与宋惠尊身周七八丈里过路人的举止,尽皆被他从帽檐下收于眼底。一年之前,他在成都街上露面杀人,此番旧地重临,是用卫尚仁遗给他的易容之具黏起眉毛眼角,将下唇翻出胶好,还装了假耳垂;他原本易容之术远不及殷迟,卫尚仁是从头教起,可惜也来不及教全。他怀里还藏了张伪造的通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