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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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杉霞-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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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南霄门人,你也觉着这是我该做的不是?你有甚么不解,问我好了。」

    殷迟摇了摇头,行进间仍是沉吟,忽然抬头笑道:「康大哥,你瞧日已西斜,凶手也是要打尖的,咱们吃饭喝酒去罢。」

    刺客杳无踪影,康浩陵何尝不知追到凶手的希望渺茫,听殷迟一说,立时想起竹篓中的青瓷酒坛来,点头道:「好,就去吃饭。我们在日落前赶到前面山村,今晚宿在村中。」也不等殷迟答话,迈开了大步就往前奔。反正自己说甚么,向来他一定答应。

    这一奔就苦了殷迟。两人去年杀兵救人后,沿河并肩奔出蜀京,那是相当快意,此时他又岂能撒腿奔跑?此时也不由得他不跟上,一咬牙,展开天留门轻功,虽然起步较晚,仍窜到了康浩陵身畔。两人默然疾奔,康浩陵觉出殷迟的姿态有些摇晃,有时更好像被石子绊到似地微微一拐,以他武功,怎会时时被绊到?然则这一年,殷迟不但没进步,还远远不及印象中的轻逸?回头问道:「怎么?」

    殷迟煞住脚步,康浩陵立即说停就停,并不气促。殷迟脸色有些发白,却是神情悠闲,微微一笑,道:「没事,我分了心。我在想,你跟我说了你的事,一会儿喝酒,我也跟你说一个好玩的故事。走罢!」他怕来路留下血迹,给康浩陵瞧见,当先纵了出去。

    两人在山道上恢复并肩齐趋。殷迟趁着方才的停顿,缓过一口气,硬是将那彷佛从小腿蔓延到腰部的入骨剧痛感觉压落。康浩陵问他「怎么」,是问他为何步态不稳,他却岔开了话头。遥见太阳在前方丛山中慢慢滑下,他奔跑中用劲过度,被余晖刺得眼花,满额冷汗却只能在晚风中慢慢吹干。



………【第二十三章 治池(一)】………

    康殷二人在傍晚进了一条山村,村里人家户户敞开了门吃晚饭,他们向一户人家询问此村有无饭店,那人家热情好客,索性就招待二人同桌共食,这是极亲热的款待。康殷二人惯于在外行走,也非富人出身,吃饭向来无甚讲究,一份热腾腾家常饭菜,已经让两人吃得欢欣莫名。

    康浩陵不清楚住在羌地的汉人吃些甚么,不知殷迟吃得惯不惯,当着那人家的面不好意思直言,只说道:「你若吃不饱,我还带得有干粮。」殷迟身上负伤,亟需滋养,而白日这番刺杀,对他而言远比康浩陵所经历的惊险,此刻松懈下来埋头大嚼,几乎没空回话。直把一碟辣椒茄子吃得盘底朝天,连尽四碗米饭,方才有些腼腆地道:「我够了,人家的饭都让我吃完了」

    康浩陵见他嘴上说够,手上却又伸箸去夹那碟韭菜炒鸡蛋,好像怎么也喂不饱。不过是一碟韭菜炒鸡蛋,他瞧着那道菜的眼神,却闪着异样的光辉,猛一看简直像是泪光。康浩陵暗地思忖:「殷迟这一年不知吃了甚么苦,一碟炒鸡蛋就够他感动成这样。一会儿要问问他,若是他江湖流浪太过辛苦,我好想个法子帮他。」

    他又怎么知道,殷迟对着满桌饭菜,热气蒸到脸上,彷佛把自己的杀气也都融去了,心地忽软:「这顿饭真好,倒像回家了一样。我杀那赤派头目、跟康大哥厮拚之时,哪里想到傍晚能如此舒畅?」担心自己情感毕露,被康浩陵查觉不对,只低着头一口一口喝汤,又想:「这一年我吃饭,不是在天留门鬼气森森的地底,被敌人监视,便是在路上嚼干粮,又或是在无宁门来去匆匆,娘总不愿多吃,我也就不想吃。唯有那天我到家,霍龄伯伯烧了头羊,大伙都到齐团聚,连九命伯刚生的儿子也抱了出来,那顿晚饭才有点意思。原来原来别人家里日常吃饭,每天总是一样地快乐。我,我能有这样的福气么?」

    二人用过晚饭,与那人家喝茶闲谈,直倾谈到满山皆暗,星星已在漆黑一片的天上放光,才告别而去。那人家原要留二人过宿,康浩陵却惦记着捉拿刺客之事,尽管此夜几乎不可能遇上那白衣刺客了,仍存了个万一的希望。二人在山村中央的骡马路上漫步,殷迟早把青稞酒拿出来献宝,他也真需要饮酒止痛。逛了一会,二人在道路之上就坐了下来。康浩陵忽道:「我跟你一样,也觉着这顿饭特别好。」

    殷迟一楞,没想康浩陵终究看了出来。康浩陵又道:「哪里好,我也说不出。这不是说我在南霄门跟师兄们吃饭不好,只是在南霄门有点儿拘束。师父吃完了,换师兄们上桌吃,班班辈辈轮下来,师父总在旁监视。坐要坐得笔直,吃要吃得飞快,夹菜要一夹便中,吃汤饼不能发响声,更别想交谈,否则师父师兄立刻赶了你出去。」

    殷迟道:「我家里不讲究这么多。只是方才那样,我也喜欢。」无宁庄人患难与共,吃饭并无尊卑分别。但殷迟经应双缇教导,对礼仪是极懂的。又道:「同桌共餐,便是亲人好友,那农家待我们也真好。去年咱们初相见,你没嫌弃我乡野出身、身世不明,也同我吃了顿面条。」

    康浩陵微微一楞,道:「你我尚未通名,便已连手。杀兵犯法都一起了,那还有不同桌吃饭的?」心道:「你也太客气了罢。」

    殷迟微笑道:「这点小事,我却记着。」

    康浩陵远望山村尽头,道:「前两个月,我在剑南一个小镇上养伤,那时我也寄住在一户农家,他们也愿与我同食,我这才第一次见到人家家里怎样吃饭。那户农家他们说道,十多年前,也曾招待过江湖人,我始终好想知道,他们招待的是甚么人?据说,那是一位谈吐文雅、出手却非常阔绰的少年公子,他们原以为是位世家读书相公,见到他腰间的剑,才知道是习武的。那位公子似乎在赶路,还抱着一个女婴,后来那公子走了,托养那女婴,让他们照顾。过了好一阵子,那位公子才回到镇上,抱走了婴儿,再三道谢,临走又给了一大笔酬金,并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拜访。只是十几年来,那公子再也没出现过。」

    殷迟也有些好奇,道:「这听来倒像是武林轶事。婴儿是那位公子的女儿了?」康浩陵道:「我也这么问,他们却说不是。那人家还说,公子说话是南方口音,而那婴儿生得漂亮之极,长大一定是个大美人。」殷迟道:「一个只身上路的剑客,怀抱一个不是自己亲生女的婴孩,这说不定是朋友之女。不知道那公子赶路去办甚么事?办成了事,却仍是只身回来,他那朋友不知到了何方。」

    康浩陵想了想,说道:「那人家说,这位公子第一次离去时匆匆忙忙,但是精神挺好,回来时却透着十分难过,虽然遮掩住了,看起来却像是一路哭着回来的。他先前托养女婴的时候,对婴儿并不怎么关心,抱婴儿的样子也很生疏,回来时却很着紧,还跟那户人家的婶婶学习怎么怀抱婴儿,对育婴事务问东问西,倒像那婴孩突然成了他女儿一般。这故事自始至终没有女子出现,不知孩子的娘在哪里,那婶婶当年也不敢多问。」

    殷迟喝了酒,暂时麻痹伤处疼痛,但一路奔走、佯装无事,体力耗损甚多,三分酒意也成了六七分,管不住自己的想象,脱口便演绎起故事来:「说不定那公子先前是赶着去搭救这女婴的父母,救人不成,于是怅然回归。他的朋友死了,他变成了孩子的爹,于是跟那位大婶絮絮叨叨,要弄明白怎么照料婴儿。」

    康浩陵微笑道:「这也大有可能。这公子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那女婴不知养大了没有?十多年来,这位公子抚养故人之女,这小婴儿已经跟咱们差不多大啦。说不定我们哪天就会遇上这姑娘。」殷迟点头道:「嗯,你听大婶说那婴儿长大是个美人,就这么想见人家。」

    康浩陵一怔,笑道:「我没你那么不正经。」殷迟在康浩陵面前从来全不做作,道:「爱见美女,又不是甚么不正经之事。我从前不知这有多好,如今我就爱得很。」说这话时,心里在想:「赤派的头目让我说杀便杀,一条腿还险些被康大哥废了,冯宿雪,你还能推搪我甚么?」宋惠尊并非名谱上的仇人,怀中那只鼻子对他来说,与报仇雪恨半点无关,倒像是自己武艺将成的证明,与亲近冯宿雪的筹码。又想:「你无数次调戏于我,这番回去,我不狠狠跟你讨回,还是男人么?」可要怎么讨回?又想不明白。

    康浩陵岂能知道殷迟念头渐涉狎邪,仍自回忆道:「我想起来了,那婶婶说,这公子回归的时候,腰间的剑不见了。婶婶跟他相处了几天,知道他不是恶人,大着胆子问他的刀子怎么没了。公子说,他在道上拿着那剑,做了一件绝大的错事,本来应当自杀,但他立誓要养育婴儿,不能寻短,于是把剑折断了。反正他要退隐江湖,随身也不再需要带剑。婶婶听了,知道是人家的伤心事,便没再问,这故事却深深地记了下来。她看到我也是拿剑的,马上就想起了这段往事。」

    殷迟收束心神,回思一遍康浩陵所说故事,悠然神往,说道:「这段往事倏然而止,留下无限想象,也真像一则传奇!那公子多半是痛悔救不了朋友,因此断剑以谢。他既退隐江湖,这女婴也不会是武林中人了。不知道这对养父女在哪一处安居,是不是也天天这样打开了门吃晚饭,喝茶喝到天黑。」说着低下头来喝了口酒,说不出是甚么心情地笑了一笑,转过话头,道:「我让你带你家里的关中美酒,却在哪里?」

    江湖轶事,随口提及,随时忘却。康殷二人心思当即转到了那青瓷坛中的柳林美酒,谁也不会想到,康浩陵在北霆门山外镇上寄居的农家,正是十五年前江?托养司倚真之处。那晚司倚真之母韦岱儿伤重难产而死,江?急着要赶上殷衡追问黑杉令之事,将出生不到一日的婴儿寄在那农家,并酬以重金。其后误杀至交,怀忧丧志而回,佩剑已在殷衡身死之处以内力迸断致祭。

    故事里这位来去无踪的佩剑公子,正是殷迟无日或忘的毕生仇人;康浩陵之父,是为了揭发那女婴的父母逆谋,才死于火冢之刑,他的母亲也因此殉情。而那名女婴,却是在林中与康浩陵躲了一日一夜、互有结纳之意、为康浩陵所隐约倾心、然而不知何日得见的司倚真!世事之奇,有巧合若此者,而当事人全是懵然无觉。

    殷迟从未尝过柳林酒,兴奋不已,闭着眼感受酒液吞落后、涌进咽喉的酒香,道:「你这坛酒,比我惯饮的青稞酒的确是辣了些,然而气韵醇厚,也还不失甜美,更比我家里的酒多了几分爽冽,果然像是你喝的酒。」康浩陵摇头道:「你是不是一喝多了酒,说话便要这么文诌诌的让人听不懂?你喜欢便说喜欢,不喜欢便说不喜欢,我看你的贪心样子,是喜欢得很。」

    殷迟哈哈大笑,借口要解手,远远绕开,去查看自己伤口。几大口柳林酒下肚,痛楚又麻痹了不少,但行走时肌肉再也不能自主。他扯下靴筒,见里面蓄了老大一滩血,一翻手,靴中未干的血液滴滴落在土里。他重新敷上天留门伤药包扎了,既然伤势再难掩饰,干脆装醉,心想:「同样的计策在天留门使过,对康大哥不妨再使一次。」于是在泥地里打滚一番,把脸也擦伤了,一跛一拐地回到康浩陵身边,说道:「我在那边滑了一交,弄成了这样,脚也扭伤了。那里道路不平,待会儿你去解手,可得小心。」

    康浩陵站起身来想看他有无大碍,见他说话时搔着头,脸上满是愧色,全然不疑有他,猜他定是自惭酒量不够以致走路摔交。又哪里想到殷迟是不想对自己说谎,不得已又欺瞒了一次,因而内心抱愧?见殷迟一身狼狈,不禁好笑,道:「我瞧道路平得很,是你酒量欠缺锻炼。」一把将青瓷酒坛塞在他怀里,微醺之下使力过猛,差点把假醉酒、真受伤的殷迟推倒在地,坐下来又道:「我说了我的事,又讲了一个传奇,你那很好玩的故事,怎么还不跟我说?」

    殷迟「嗯」了一声,却不即答,一口气不停地连灌七八口酒,才坐了下来,眼望别处,缓缓说道:「从前有一位礼贤下士的青年公子,他自己是个武将,握有兵权,却结交了些江湖上的汉子。他为了拓展势力,养了一批杀手。他待这批杀手很是客气,虽然这批人当他主子,他却从来不把他们当作低自己一等的属下。」

    康浩陵道:「这人很好啊。义父逼我读书,我虽然读得不多,也知道春秋时候几位赫赫有名的公子,就是这么搞法。这人很有古人的格调。」殷迟并不附和,停了一停,才道:「这批杀手是有组织的,一开始领头的是一位武功高强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徒儿长到十六岁,表现特别突出,在众杀手中人缘也好,就让这徒儿继位。这师徒两人,创立了几种特殊的方阵,又对这群杀手善加培养,让这批杀手无论是单独行刺、或是群斗,都是常有胜算。」

    康浩陵听到「方阵」、「群斗」二语,微微一凛:「义父曾说西旌青派当年尚未背叛之时,已发明方阵群斗之法。青派过去的大头目曾有个叫做神蛾月姥的,是不是老太太,不得而知,但外号既然有个『姥』字,这」只是他绝难想象殷迟要说的当真是西旌旧事,殷迟说自己没听过西旌,那就是没听过。何况殷迟对西旌的了解,又岂可能及得上自己?

    至于神蛾月姥在世时即已由殷衡接任青派头领,此事李继徽却不曾向康浩陵说知。殷衡是西旌叛徒,出走后音讯全无,查访格杀尚且不及,怎能承认他的地位?



………【第二十三章 治池(二)】………

    殷迟续道:「后来老太太死了,这徒儿继续忠心耿耿地替青年武将办事。那武将未满三十,这徒儿就将他当做了大哥。他替他心目中的大哥出生入死,一共做了六年的杀手头子,六年之中,不知遭遇了多少危险。他是行刺的杀手,遇险本来没甚么稀奇,只是他总感觉有些不对,似乎这『大哥』表面上待大伙儿一片赤诚,临到重要关头,却总不惜牺牲自己人的性命。这位『大哥』为了取信对手,攻其不备,在调度手下人的时候,总是拿他们当做了棋子,该弃便弃,从不顾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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