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怀中。
尽管已经点了伤口周围的穴道,但血却还是止不住,还在不停地向外涌出。
他只能用手去紧紧地按住了颈间的伤口。
手,怎么掩,也掩不住。
这么多的血,温热的血,还是在不停地从掌缘指缝间涌出来,象是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
眼看着狄霖的眼眸就象是瞬间燃尽的灰烬一般,骤亮之后,便迅速地焕散、黯淡了下去,最后紧紧地阖了起来。这一刻,仿佛是被一种最为深远、最为沉重的绝望所击中,杨晋之抱着狄霖,一下坐倒在了地上。
他就象是一下子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个时候,只有八岁的他并没有亲眼看到自己喜爱的人离去,那个时候,他还那样天真的以为,离去的人还会回来。
可是现在,他却是要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无形的生命以鲜血的形式,一点一点地从自己怀中人的体内流出,直至流尽。
远处的惊天震响以及身边的刀剑相击声,忽然间就象是全都变得遥不可及、轻不可闻,已被无尽的绝望搅成一团的头脑在这一刻是迷乱的,一时间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要……不要……”杨晋之口中喃喃地低呼着,同时下意识地用手紧紧地按压在伤口之上,仿佛觉得这样做就能够挽留住那将要逝去的生命。
当岑无忧和令狐无天带着数人一路冲杀进来的时候,这所昔时富丽巍峨的华厦已是灯火明灭、危危将倾。
透过扑簌腾起的灰尘看过去,只见杨晋之怀中抱着半身染血的狄霖,低着头坐倒在地。
而无意则是奋力挡在杨晋之的身前,手中银电闪动,正执着短剑与几名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一起。无意的身上早已是数处受伤,满身浴血,却还是招招凌厉,只攻不守。
“无意,退下。”无天断喝一声,已是挥舞着双钩冲了上前。
无意却只是微微斜瞥了一下,一双褐眼之中神色异常狠厉,并不答话,而是张口咬住一截披垂下来的散发,连剑带人抢攻了上前,短剑化为一线银光猛地刺入了一名黑衣人的咽喉,全然不顾自己的肩上又多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直流。
“主人,快,快走。”岑无忧已是快步抢至了杨晋之的身边,“我们已经引发了庄中各处的炸药,云齐阁就快要坍了,再迟就来不及了。”
他所说话的内容似乎并没有引起杨晋之的关注,反而是听出了说话者的声音,杨晋之一下抬起了头。
岑无忧不禁惊呆在了那里,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在杨晋之的脸上竟会露出这样绝望、无助的神情。在他的记忆里,仿佛从十年前起,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就一直是淡淡微笑着去面对所有的事情。
“无忧,快,快救他。”似乎是在绝望之中忽然抓到了根救命的稻草,杨晋之向着岑无忧慌乱而且热切地道。
岑无忧靠过去,取出银针迅快地封住了伤口周围的穴道,又探了探狄霖的脉搏,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在那苍白的肌肤之下有血脉的搏动。
“失血失得太多了……”岑无忧微喟一声,然而却又生生将下面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他被杨晋之眼中突然涌现而出的某种神情所深深震惊,那种神情竟象是恐惧。
“无忧会尽力而为的。”他将自己颈上所戴的一根银链从衣内拉出,银链下面坠着一个玲珑小玉瓶,旋开玉瓶从中取出了一枚药丸喂入了狄霖的口中。
“无忧,你在搞什么?怎么还没有带着主人离开这里?”将剩下的几名黑衣人解决掉之后,令狐无天又旋风般地冲了过来,对着岑无忧几乎是在咆哮,而在他的身后,无意惨白着脸,身体摇摇欲坠,望向这边的眼神却是复杂难明的。
杨晋之已是抱着狄霖缓缓地站了起来。
除了没有往昔那样温润如水的优雅微笑,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岑无忧看着他,几乎要怀疑上一刻自己所见到的只不过一种错觉。
他们从地道中离开之后,很快地,整个“云齐阁”便轰然坍塌,飞扬起半天高的灰尘。
一、回首情不再
一、回首情不再
再见到狄霖时,尽管自他夜探未归只不过是短短的两个时辰不到,然而君宇珩却是油然生出种恍若隔世的错觉。看着那远远出现在门前的熟悉身影,不知怎地,君宇珩此际心中的紊乱与不安,竟是更甚于得知狄霖一行皆悉数失去下落的那一刻。
就这样眼看着狄霖远远地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过来,原本很好地掩饰在清泠淡定脸容之下的情绪波澜,忽然间无法抑制地微微漾动了起来。
君宇珩几乎要长身而起,却终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只是无人知晓,他宽大衣袖下覆着的双手已是不自禁地紧紧握起。
纵然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但君宇珩还是在那身影刚进入眼际的一刻就觉出了异样,而随着狄霖的渐渐走近,这种异样的感觉也愈来愈强烈。
往昔那个意兴飞扬、卓绝不凡的俊逸少年,总是带着任何事物都无法磨折的天生傲然,浑身都散发着将人双眼灼痛的璀璨光芒,此际,却象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的改变,并非是因为那无力的身体、凌乱的衣衫,甚至也不是因为那些隐约可见的不堪痕迹。尽管当看到这些时,君宇珩的心中顿时就迸发出难抑的强烈杀意。
让君宇珩更为心惊动容的,却是狄霖身上的,仿佛发自心底的深深疲惫与颓伤,这让此际的他看起来犹如水晶般脆弱、易碎而无依,唯其如此,才更令人心痛不已。
君宇珩只有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保持面容的平静如常,他几乎没有听到无意在对自己说什么。
他只看到狄霖的唇角似是向上牵了牵,然而那缕很快便消失不见的浅笑看起来却是比哭泣更觉悲伤。随后狄霖又抬起了头来,那深黑如最美夜色的眼眸之中很快闪过的惊疑、不信、了然还有凄清欲绝,犹如巨石一般重重地撞击在君宇珩的心口,心中一苦,平生第一次品味到了悔恨难当的滋味。
无意话语之中的不敬与胁勒并未让他动怒,反而是狄霖苍白颈项上的血痕令他心惊,几乎没有思考,他就同意了无意所提出的条件,尽管此番布局不易,但他更不想狄霖有事。
然而狄霖的声音随即响起。
那两个字,仿佛是要将一切都斩断般的决绝、断然!
似是预感到了什么,君宇珩想要站起来,却已是来不及阻止。
尽管接下来的一切不过是发生在转瞬之间,然而在君宇珩的眼中却象是一格一格极其缓慢的影像。
苍白的颈项,深红的伤口,如此的对比鲜明而又触目惊心。
如泉一般飞溅的鲜血,弥漫在眼前,拼命地想要挥开,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
在那漫天血雨之中的那双眼眸,虽然渐已失去了焦距,但却执着、炽烈如火。只不过那样猛烈燃烧的火焰,却是要在转瞬间燃尽熄灭,更觉惨烈决绝。
而那目光之中不顾一切的决绝,似乎还隐隐含着诀别之意,这样的眼神深深地灼痛了君宇珩,他的心头象是猛然被什么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痛彻心肺,痛不欲生,这种异常疼痛的感觉仿佛多年前也曾经有过。
“不要……不要……”他想要狂喊,但是头突然痛得仿佛要裂开似的,窒息般的剧烈疼痛让他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蓦地,地面仿佛张开了黑暗的大口,他整个人就这样一直地沉了下去。
※※※ ※※※
三天后。
“怎么样?”君宇琤很快地转过了身,尽管清朗英挺的面容平静如昔,但是那带着些急促的声音之中还是透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回禀主上,睿王大约在戌时已经醒来了。”回答的是隐没在黑暗之中的凤,声音甜美柔润,不急不缓。
“他醒了。”君宇琤低低地重复了一句,语声平缓而淡然,听不出其中有着怎样的意味。
说完,他便又慢慢地转了回去,继续看着那黑沉无物的远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你可知天底下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吗?”君宇琤没有回头,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在他身后的凤不禁怔了怔,凝神仔细地去想,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忘却。”君宇琤并没有等凤的回答,而是自己轻轻地说了出来,“无论是爱是恨是仇是怨,全都忘却了,变成了不相识的陌路。”
说完了之后,他似是忽然惊觉到了自己的失言,紧紧地闭上了嘴,不再开口,然而心绪却是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不管你是满心的爱意还是刻骨的仇恨,无论你是为了爱而入迷痴狂,或是为了恨而痛彻心扉,但是你爱或恨的人却完全不记得了,眼睛可以冷淡地从你身上扫过去,不做任何的停留,纵然在是看着你的时候,也只是象在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所有的过往,都被抹成了一片空白。
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样深的爱或是恨,却象是在独自对着空气疯狂的挥拳,这似乎是一个笑话,让人连哭都哭不出来的笑话。
他不要这样。
这种怀着满心的爱恨情仇,却无人倾吐的感觉,他不要!
他也不要只能远远地看着,仿佛那个人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他这样的一个人存在过似的。
他不要被摒弃在外面,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就算是恨,他也要让他全部地回忆起来!
虽然看不到君宇琤的脸容,但是他那僵硬紧绷的肩背和紧握住窗沿的手,无疑已泄露了他此际情绪的极度不稳定。
凤隐在黑暗中,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她脸上是一种怎么样的表情。
※※※ ※※※
御书房外,几名手执拂尘的黄门内侍原本恭谨地垂首肃立着,忽然抬眼见着匆匆而来之人,忙上前打着躬,唤了一声:“王总管。”
“嗯。”王总管沉着声应了一句,满是深褶皱纹的蜡黄脸上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有丝毫表情,看了看御书房紧闭着的门,压低了声音,问道:“睿王殿下还不曾用过午膳吧?”
“是,回禀王总管,今日刚一下朝,睿王殿下就和皇帝陛下进了御书房,后来又召见了翰林院的丁桐丁大人,一直谈到现在,还没有顾得上传膳呢。”其中的一名内侍连忙细细地禀告。
王总管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一个黄绢包袱,一时间倒有些踯躅不定。这是睿王殿下之前吩咐自己去找的,说是找到了就立即送来,费了些工夫好容易找到,可是这会子进去自然是有些不妥的。心下盘算了一番之后,示意一名内侍上前,耳语了几句,那内侍闻言立即快步而去,而他自己则捧着包袱侯在了御书房的门外。
又过了一会儿,御书房的门缓缓打开,一位年过五旬,黑髯飘拂,长眉细目,身着正二品海青色蟒袍的官员躬身退了出来,走到门口与王总管打了个照面,四目相接之后,只是略一颔首,并不寒喧就径自昂然去了。
王总管认出他正是翰林院首席大学士丁桐,此人才华横溢,天下闻名,为人最是恃才傲物,一向自命清流。王总管虽然不过是个三品内务总管,但都知他是当今摄政王的心腹亲信之人,别人遇着就算不是拍马逢迎、奉承不迭,至少也不会象他这般丝毫不假以颜色,他的狷介清傲,由此可见一斑。
接着,就听到御书房里传出来一个声音,犹如冰玉相叩,清泠悦耳,有种极其悠扬的余韵,“丁桐此人为人端方,且又学识渊博,颇具才情,乃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大儒。陛下如今既师从于他,还望能够聆听教诲,虚心求学。”
“我知道了。”小皇帝的声音脆生生的,顿了一顿,象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开口问道,“对了皇叔,皇叔不是让狄统卫教我骑射的吗?这一次边关大捷之后,为什么狄统卫却没有和韩大将军一同班师回朝呢?”
俩人对话的声音虽然并不大,但是因为门开着,说话声还是清晰地传了出来,听在别人耳中犹可,王总管听了心中却是不由得一沉。
别的人或许不清楚,但他侍奉睿王殿下至今,多少还是有点数的。这一次睿王殿下在碧涵山庄宿疾发作,直昏迷了整整三天方才苏醒,回到宫中又是大病了一场,前后拖了将近半个月,如今才算是稍有些起色。他瞧着睿王殿下在病中的诸多情形,深知狄霖这个名字简直就可说是一个禁忌。而此刻却被小皇帝一时无心提了起来,他虽然看不到睿王殿下的神情,但也可以想象得出睿王殿下此时心中的不快。
“狄爱卿他还另有其它要事,一时恐怕无法回转皇都。至于陛下的骑射,这段时间就让简东云来教授,陛下的意下如何?”似是几不可察地微顿了一下,君宇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依然是清泠如水、淡然如风,也只有象王总管这样侍奉其多年的人,才能从这平淡语声隐隐听出不一样的情绪来。
小皇帝想了想,回答道,“谨从皇叔的安排。”
接下来俩人又随意交谈了几句,小皇帝便告辞而出,王总管领着门外一众内侍口呼陛下,叩头恭送。
“外面的可是王泰安?”御书房里很快又传出君宇珩的声音。
“是,正是老奴。”王总管连忙恭声回答。
“进来吧。”
“是。”王总管应了一声,趋步走了进去。
御书房里面燃着极其清雅的宁神香片,淡淡的薄荷味道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飘浮着,沁人心脾。宽大的紫檀木御桌之上,整齐地摆放着有待批阅的奏章,一管朱笔斜置于搁架之上。
君宇珩下朝之后还未及更衣,此时依然穿着华丽繁复的深紫色朝服,正卓然伫立在窗前,仿佛在眺望着远方,又仿佛在凝神思索。
午后的煦暖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来,给他的全身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晕,只是那秀逸如修竹般的背影却似乎有着无尽的寂寥。
“殿下。”王总管在心底微叹一声,面上却是一点儿也不敢表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