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门、仪门、内厅、内三门、内仪门,一路之上正门大开,当中的白石甬道晶莹光洁有如玉石,甬道两边皆为参天的苍松翠柏,百年老树,绿荫蔽天,走过去时顿觉森森然有寒沁之意侵来。
正殿巍峨座落于整座建筑的正中心,面阔十一楹,进深四楹,金黄色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正中是九龙贴金巨大额匾,上书“宗庙”二字乃是先祖始尊帝的亲笔御书。大殿四周是九重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四边有玉石护栏围绕。
君宇珩携着小皇帝踏上了当中的月台御道,月台御道的正面依次雕刻着龙纹石、狮纹石、海兽石与飞凤石,两边则陈列着古铜鼎彝之神器。
沿着月台御道慢慢步入了正殿,正殿之中更是壮观华丽,地铺金砖,梁栋饰金,所有支梁廊柱皆为金丝楠木外包千年海底沉香木所制成,气味馨芳,颜色古雅。
大殿内的正上方供奉着数尊底座雕龙刻凤的木制金漆神座,正中央就是承熙朝的开国皇帝始尊帝的楠木塑像,而两旁则为历朝历代皇帝的塑像,塑像之上锦帐绣幕高挂,彩屏条幡张护,香烛缭绕,供品陈列。
所有的皇室宗亲均列于殿中,虽有将近百人,却也是鸦雀无声。一众人等分了昭穆,排班立定。
由小皇帝主祭,君宇珩则在旁陪祭,俩人肃立于祭祀的供桌之前,但听钟鼓齐鸣,韶乐悠扬。
耳边听着小皇帝用清脆响亮的声音诵念着长长的祭文,眼睛望着正前上方那栩栩如生的先帝塑像,香烟缭绕之中,那塑像仿佛正在向着自己微微凝视,君宇珩在这一刻,神思却不觉有些飘远了。
对于自己的父皇成武帝,君宇珩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从小他就知道父皇是深爱着自己的母妃的,对自己的宠溺还有期许也是在各个皇子之中最多的。可是当他最终得知,当年正是长孙皇后对母妃还有自己下了剧毒,最终害死了母妃,而父皇明明猜到了几分,却为了政局的稳定并没有深究下去。
在那个时候,他是深恨着自己的父皇的无情与冷血的。不仅不能给予自己深爱女子正宫的至尊地位,而且还要为了平衡朝中各方势力不断地充盈后宫、雨露均施,让母妃虽然深受圣眷,但在表面的欢颜之下却还是寂寞如斯,最后竟不明不白地丧生于宫闱争斗之中。
尽管现在的君宇珩已是深切体会到了身在高位者的无可奈何以及身不由已,明白了就算是手掌至高权位的皇帝有时候也不能随心所欲。
他不得而知,如果是换成了自己,自己又会怎么去做?或许,他也会象他的父皇一样,甚至会更加的无情冷血。
但对于自己的父皇,他到底还是不能、也无法释怀。
此时,小皇帝诵读祭文已毕,一声悠长的磬响,一下将君宇珩已然走远的起伏思绪拉了回来。
接下来,三献爵,三叩拜,焚帛,奠酒,最后礼毕,乐止。
众人仍然静寂无声地依次从正殿中缓缓退出,各自进入正殿两侧的配殿之中休息。
君宇珩与小皇帝进了一间偏殿,里面早已准备妥当,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又有内侍奉上了清茶果品,俩人在搭着明黄色绣龙纹厚缎椅垫的楠木椅上坐下来。
君宇珩轻抿着茶,淡淡地询问了小皇帝几句课业,不多一会儿,就看到王总管躬着身走进来,禀道:“陛下,殿下,素筵已经备好了,请入席。”
素筵设在后殿之中,虽然因为是先帝的忌辰不宜过分铺张,一切皆已从简,但是按照皇家的体制,仍然是排场宏大豪华。尽管全是素食不见荤腥,但经御厨的一番奇思巧手,用心雕琢,形状各异,颜色缤纷,再置于各式精美华贵的器皿之中,勘称精美的艺术品,同时又色香味俱全,更胜过一般的珍馐佳肴。
君宇珩与小皇帝入了主座,示意站起相迎的众人坐下,君宇珩淡淡地说道:“今日乃是家宴,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
转眼酒过三巡,君宇珩举目看了看这一桌上在座的各人,忽然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感慨。
父皇一辈的到如今就只剩下了一个武亲王,只是当年骁勇善战的军中战神早已是眼花耳聋,垂垂老矣。膝下唯有一个独子被封为延平郡王,行军打仗倒颇有其父之风。而先皇成武帝本共有皇子十一名,皇女十七名。皇长子被封为太子,后遭揭发通敌篡位被迫于冷宫自杀身亡,而六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则作为同谋被流放,后来不久便郁郁死于流放之地。二皇子七岁病亡,三皇子楚王与九皇子汉王在成武帝驾崩之后起兵谋逆,失败被杀。五皇子、八皇子出生即不幸夭折。此时看来竟是凋零如斯,众多的兄弟之中如今也就只剩下了端王君宇琤与自己。
这便是帝王之家,在世人眼中虽是尊贵显赫无比,但若非身在其中,又怎知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残酷与悲哀?
随意地动了几筷子,忽然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君宇珩趁着众人不在意之际,离席走出了后殿,王总管追上去想要随侍在侧,却被他挥退。
“你不必跟来了,本王想要一个人静一会儿。”君宇珩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转身而去。
“是,殿下。”王总管追上前去,将手中的织锦披风披在了君宇珩的身上,“这细雨甚寒,殿下还是披上这个。”
他也知道此刻这宗庙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重兵严加防范,守得跟铁桶似的密不透风,安全自是不用担心,当下也就不再多说,站在那里,看着君宇珩一个人慢慢地走远。
君宇珩沿着道旁的一列松柏慢慢地走着,雨没有转大,却也一直地下个不停,针尖牛毛似的迷蒙蒙一片,象雨又象是雾,迷漫在天地间。
不过经了那似雾一样的细雨润泽,那些有着百年树龄的苍松古柏就益发显得深翠欲滴,在迷蒙着微微细雨的灰黯天地之间分外的鲜明醒目,而且雨中的清新空气里还浮动着一股子松柏的淡淡清香,教人闻之就不禁觉得心旷神怡、意境悠远。
正随意地缓步走着,忽然听到了背后响起的细微脚步声,君宇珩一下子转过了身去。
在距离自己十几步开外,端王君宇琤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羽缎锦袍,眉如远山,直飞入鬓,眸似墨玉,清朗宁远,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清逸如松柏。
静静地与君宇琤对视了一眼,象是早已料到他会跟来似的,并未现出丝毫的惊异,君宇珩微微向着他点头示意,唇角轻扬,叫了一声,“四皇兄。”
“七皇弟。”君宇琤微是顿了一顿,胸中却是不禁生出几分慨然。
这样的称谓,这样的对话,这样面对面静静地站在一起,竟是与多年前的情形一般无异。这一刻儿,就好象这当中那么长的一段岁月都已是不复存在了似的,恍惚间倒象是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君宇琤缓缓地向着君宇珩走了过去,又停在了一步之遥。
这还是自碧涵山庄匆匆一别之后,他第一次这样近地再见到君宇珩。
他忽然发现,在眼前这张绝美无瑕的脸容之上看不到一丝的病容,虽然有所清减,但却更是平添了几分飘然出尘的清逸风姿。玉瓷般的脸容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益发显出玉颜清泠,而因为雨雾的湿润,眉睫更是黑润似鸦羽,如羽的眼睫之下,那双眼眸望去淡定而清冽。
君宇琤深深地凝视着,似是想要看出在这沉静淡定的神情之下还深掩着什么。
然而他看不出来,君宇珩就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那蒙蒙雨雾之中的淡然面容忽然象是变得遥远了起来。
“听闻七皇弟近日来身体欠佳,不知如今可是康复了?”君宇琤修眉轻展,微笑着开口问道。
“多谢四皇兄关心,已是完全恢复了。”君宇珩也是微微一笑,笑容极是清冷,仿佛冰崖之上的雪莲临风而放,而且这笑意只在唇边轻轻漾开,却是未达眼底。
“都已恢复了?”君宇琤看着他,慢慢地,仿佛是在一字一字地斟酌着,“也包括你曾经失去的那部分记忆吗?”
其实话刚一出口,他便已有些后悔。但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的心中仿佛有种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并未顾及任何后果地将这句话慢慢说完。
他口中说着,目光则一瞬不瞬地凝注着对面的君宇珩。
此言一出,他就看到君宇珩的眼中,那双总是淡定清冷有如冰泉、沉静不变有如深海的眼眸之中,一时间竟是闪过了痛苦、悲伤、悔恨、惊疑还有愤怒等等的诸般神情。
君宇琤看着,心忽然跳快了一些,他的脸上虽然还保持着如常的平静,但心中却是隐约生出了一些莫名的热切,象是在期待着什么。
那种种从未如此鲜明地在君宇珩眼中出现过的情绪波动,竟是让他那张总是完美无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容变得异常的生动而绝美不可方物。
然而,只一瞬,一切就归于了平静。就如同是浩瀚的大海将一切都深深的掩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君宇珩又很快恢复成了那个总是远在云端,永远沉静淡定、永远无法企及,也永远无法捉摸的睿王。
看着这样的君宇珩,君宇琤说不出此刻自己的心中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过去?”君宇珩微微扬起的唇角形成了一个极为美好的弧度,唇边带上了一个风清云淡的笑意,“过去早已经成为过去,就算全都记起来了,那又怎样?”
君宇珩的语声是那样的风清云淡,仿佛毫不在意,这淡然至极的语声,却是让君宇琤的心在这一刻,突然紧紧地缩成了一团,然后就象是石头一般重重地沉到了底。
原来,自己将近六载的漫长等待以及费尽心力,竟是毫无意义的。
原来,自己视若珍宝,努力想要回复的过去,在君宇珩的眼中却是视如敝屐!
他可以毫不在意,也可以如此淡然地对自己说出,过去已然成为过去,已经毫无意义。
君宇琤看向君宇珩,此刻,他就那样近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近得仿佛可以感觉到他轻轻吐出的呼吸。
这一次,君宇珩的目光并没有投向别处,而是在望着自己的。
但是他却宁愿君宇珩的眼睛没有望向自己。
因为,君宇珩虽然在望着自己,但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眸之中,却是那样的平静、深澈与淡定,看不到有任何其它的神情,甚至没有痛恨、愤怒或是鄙夷不屑,什么也没有,那眼神就象是在望着一个素不相识、漠不关心的陌生人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这样的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在君宇珩的眼中存在过。
在君宇珩失去记忆前还有失去了记忆时是这样,现在,仍然如此。
也许自己早就明了这一点,但却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这样的认知,令君宇琤的心一时间苦涩无比。
“我想要告诫四皇兄一句,无论四皇兄此举究竟是何意图,最好都不要再轻举妄动。”君宇珩静静地看着在这一刻沉默不语的君宇琤,那静默之下似乎有着什么,让他生出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忽然拂衣而去,离去前留下的一句话,声音虽轻缓,但语调之中却是带着寒刃的冰冷、无情与决绝,“六年前我没有杀了你,并不代表六年后我也不会杀你!”
君宇琤没有说话,他就直直地立在那里,就这样看着君宇珩挥了挥衣袖,不顾地转身而去。
直到如雾的朦朦细雨之中那条清逸似修竹的身影已将消失不见之时,他方才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那时候你就该杀了我的……”
仿佛从喉底发出的极低声音,带着些暗沉嘶哑,在这凄风冷雨之中一片片地破碎、消逝……
六、此心终不悔
六、此心终不悔
黄昏时分,从晨起时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细雨终于停歇了下来,一时间云开雾散,竟是一改整日的阴云黯沉,雨霁过后的天边微微露出了一抹绚烂而瑰丽的霞光夕色。
而此刻在端王府的梅杏园之中,也正是一片春光旖旎。
仲春将至,梅杏园中的众多梅花早就是凋零已尽,枝条上也已发出了繁茂青翠的绿叶,偶然还可见点点青涩的梅子缀于其间。不过园中那一树树的杏花却正是开得春意喧闹,一团团、一簇簇地开在枝头上,颜色纯白之中略带着些粉红,远远望过去浑然一片,犹如云雪层层弥漫。
就在那几株高大的杏花树下,安放着一张可供十数人坐卧的宽大锦榻,而一顶满绣着桃花,色彩灿若云霞的软红烟罗帐则高悬于枝头,又自树枝间轻垂而下,将那宽大的锦榻整个轻覆于其中。
桃花罗帐的两边用碧玉盘龙钩分开挂起,可以看到,端王君宇琤被数名风姿各异的轻纱美女围绕着,正悠悠然地斜倚在帐中的锦榻之上。
他散着发,外袍早已经脱去,就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因为酒力上涌有些嫌热,而将衣襟随意地胡乱扯开了,露出一大片坚滑紧致的胸膛,几绺发丝轻垂在上面,更衬得发如墨、肤似玉。
而他那张极是俊美英挺的脸容则因为微微酒意的蒸薰,而从玉白的肌肤下透出淡淡的绯红色,看上去竟似比那盛放的桃花更觉明艳动人。
此刻的他正轻卧于美人的玉膝之上,旁边还不时有纤纤玉手将醇酒美食送至他的唇边。
他就慵懒怡然地半躺在这温香软玉之中,微阖着眼帘,漫不经心地听着一旁乐伎们的丝竹轻起、牙板慢叩。
随着一阵轻悠如低吟浅唱的婉转曲声,两名白衣的舞者正在他的面前翩翩起舞。
宽大如雪的白衣只在腰间用一根银色丝绦束起,急舞时衣袂翻飞,长袖流云,宛若一朵疾风中飞旋的花。在那悠扬的曲声之中,白色的长袖如行云流水般飞扬轻旋,一时似落花流水转折无痕,一时又翩翩然有凌云飞鹤之势,时而是花香月影宜相照,时而又是残月落花烟重……
一曲舞鸾歌凤,渐渐地低沉,渐渐地将尽,舞者轻旋着,纤细的身子越旋越急,竟似已是足不沾地,直如凌空飞舞,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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