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晋之的声音从背后缓缓地传来,说起曾经的往事,他那悦耳动听的声音里却是充满了说不出的讥意与嘲讽。
“我从小没有兄弟姊妹,父亲与母亲相敬如冰,父亲因为母亲的缘故对我并不亲近,而母亲每日亦有诸多事务,我的身边只有一大堆的奴才下人。”
杨晋之说到这里,微是顿了一下,又缓缓地接下去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怅然和空茫,虽然身处于人人艳慕的锦衣玉食之中,出入总有一大群的仆役随从围侍着,可还是总觉得只有一个人,觉得说不出的孤单寂寞,无人可以相伴,也无人可以倾诉。
“后来,我在庄中遇到了沈静。那时候,我八岁,他十五岁。一开始,他只是躺在那里自己看书,并不理我,你知道吗?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不理我。那一次,我负气而去。可是第二天,我又忍不住一个人偷偷地跑去了小屋。”
“最初只是好奇,他似乎与其他人不一样,总是静静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静静地看书。很少有人能在他那样的年纪却有着那样的恬淡与宁静,那是一种真正的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淡泊。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去找他,因为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安静平和是我从未有过的。”
“再后来,我偷听了父母的争吵,才知道他原来竟是我的异母哥哥。那时候,我高兴极了,我也有与我血脉相连的哥哥了,在这世上我再也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杨晋之的声音本就非常的好听,此时又满含着情真意切的笑意,娓娓地诉说着,更是说不出的动人心弦。想是正在回忆着当日的那种愉悦心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向下说。
“我们在一起看书、玩耍,有时也吵架,不过吵过以后很快又和好。我从未喊过沈静一声哥哥,但以沈静的聪颖,他应该是在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表面上对我淡淡的,但我知道,他是真心地爱护我、关心我。只有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日,我才象是恢复了那个年龄应该有的样子,可以胡乱地发脾气,也可以没有形象地大笑,甚至是撒娇,不需要任何的掩饰,也不需要任何的猜忌。”
那样的一段时光,是他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最为美好温馨的时光,那样的弥足珍贵,被他小心珍藏在了心底深处。今天还是第一次将之向着他人倾诉,久藏的温馨记忆并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似醇酒一般,愈久愈香。
杨晋之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更长,当他再接着向下说的时候,声音却已是变得暗哑低沉无比。
“我们在一起只有短短一年的时间,直到母亲坚持将他做为质子送去皇都做了太子的侍从。”
“其实正是我害了他,等我知道再赶去的时候,早已是人去屋空。”
曾经,他的生活就如同是一间门户紧闭的屋子,而沈静就是那一缕偶然透入的阳光,当阳光逝去,屋子重又阴暗无光。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从未得到过并不是最痛苦的,因为,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这种幸福的话,也许就不会有这种得到后再又失去的痛苦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权力的重要,自那一刻起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着拥有至高的权力,因为这样的话,或许就可以留住自己所珍视的人了。
“最初,哥哥还有只言片语捎回来,但两年后就再无音讯。那时候我只能深恨自己的无能,不能保护自己的哥哥,可是等到我有了这能力的时候,才知道哥哥早已经死了,死在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仿佛是已将痛楚强行地剥离了出去,杨晋之的声音显得出奇地空洞平板。
又过了很久,久到狄霖都以为杨晋之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杨晋之的声音才又传来,“你知不知道,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象是找到了失去已久的珍宝,可是我很清楚,你并不是他。”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弄错过。”
“我要的,就是你。”
虽然背对着无法看到杨晋之脸上的神情,但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坚定以及毫不犹豫,狄霖不禁微微一震,却还是继续沉默着。
杨晋之凝视着那挺直的沉默背影,忍不住一阵难言的苦涩悄然涌上了心头。
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与狄霖之间没有那一夜的话,他们会怎样?
或许会成为朋友,也或许如同两条平行的线,从此后再无交集。
而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正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那个时候他才会以那样一种激烈的方式,不顾狄霖的意愿,强行地将自己介入到了狄霖的生命中去。
无论爱也好,恨也罢,他已决定了,要与狄霖纠缠一生!
只是,想要以一生的时间与狄霖纠缠不休的杨晋之,此刻又怎会想到,一切竟会那样快的,又是以那样的一种方式画下了句号。
三、问情为何物
三、问情为何物
这已是“听雨小筑”被焚毁之后的第三天。
与追踪而至的羽林卫一番剧斗,双方互有折损之后,杨晋之一行人撤出了“听雨小筑”,辗转来至另外一处隐秘之所。而从前一天的傍晚时分起,杨晋之就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在了房中,闭门不出。
“怎么,还是什么也不吃?”令狐无天看了看岑无忧手中原封不动端回来的食盒,重重地叹了口气。
“连房门都没让我进去。”岑无忧摇了摇头,目光也不知是有意还是不经意地,转向了一旁的无意,他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眸之中悒色如雾。
然而无意却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恍若未觉。他那还未脱去少年稚气的脸容似乎带着几分倦意与憔悴,似乎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连眼下都现出了淡淡的黑眼圈。
“不就为了一个狄霖,犯得着吗?”
令狐无天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样大逆犯上的话也只有一向线条够粗的他才敢肆无忌惮地说出口。
“无天。”冷无痕投过去淡淡的一瞥。
令狐无天不耐地翻了翻眼睛,但也总算是老实地噤了声,不再多说。
无意却是低下了头,所以没有人看见,他那双原本灵动慧黠的茶褐色明眸,此刻竟象是忽然间又暗淡了几分。
“无意在外面吗?”忽然从房中传出来的,是杨晋之那极为动听的声音,有如琴音悠韵,泉水轻漾,“进来,我有话问你。”
其余三人闻言都一齐看向了无意,而注目之下却又不禁惊觉于他的脸色之差,岑无忧眼眸深处的忧色似乎更浓,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是,主人。”无意却是毫无所觉似的,低低应了一声,就上前去推门而入。
门轻轻地推开,又轻轻地阖上。
接着传来的是无意恭谨的声音,“主人。”
过了许久,杨晋之方才缓缓地转过身来,首先跃入眼帘的是那一身明艳似火的飘逸红衣,这本是他一向最为欣赏、也是与无意的气质最为般配的红衣,此刻望在眼中,却是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似乎要将他的眼睛灼伤,令他渐已平复下去的心情不觉又有了被扰乱的迹象。
许久,杨晋之方才开口。
“无意,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借机放走了狄霖?”杨晋之问得极低极慢,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不知道能不能保持住自己语声的平静。
他无法忘记,那个时候,当他赶至“听雨小筑”,看到的却是那冲天的大火,当他听到回报说怎么也找不到狄霖时,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是自己害死了狄霖,如若不是自己,如若不是那七天一次的化功散,以狄霖的武功又怎会被困失陷于大火之中?
一时之间,那种巨大的悔恨自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下去,尽管理智告诉他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一场大火之后幸免于难,却还是抱着万一的心态一直等到大火燃尽,然后细细翻检了火场之中的每一寸废墟残垣。
唯一找到的是狄霖的佩剑,那皮质的剑鞘早已在大火中焚毁,而精钢的剑身也已被烧得发黑变形,当他一把抓起并紧紧握住那把还带着余烬热度的长剑之时,从掌心传来的隐隐灼痛,仿佛是在无情地提醒着他,他已失去了心中所爱,甚至在他还没有真正得到的时候,就已永远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
那种失去的痛,就如同心上被生生地剜去了一块似的,空洞但却是彻骨地痛着。
只是,当最初的、那蒙蔽心智的、令他什么也无法去想的痛楚慢慢地沉淀了下来,当他可以开始思考的时候,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些细节还有疑问就慢慢地浮上了心头。
所以他立即找来无意质问,只是这一刻,他甚至不敢让自己抱着太大的希望,他害怕希望过后的再度失望会更加地痛苦难忍。
这一刻,他甚至宁愿真的是无意欺骗背叛了自己,也不愿听到无意说出否定的答案。
“无意不敢欺瞒主人,”无意的脸已白得象纸,原本就是略带着沙哑的嗓音,此刻显得更加的低沉暗哑,回答得异常艰难,“是,这件事的确是无意所为,请主人责罚。”
确定了狄霖并没有死的狂喜立刻充盈并涨满了整个胸臆之间,那种心中的珍宝失而又复得的心情,这种巨大的落差,竟教杨晋之一时之间几乎无法自持。
但紧接着,一股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懑又如怒潮一般的汹涌而起。
近日来狄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和缓了一些,尽管依然是冷淡的,但已是让自己欢欣不已。只可笑自己竟然还以为是自己的真心和诚意多少打动了狄霖,如今看起来,这不过是麻痹自己的手段而已,但自己却象个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心里还在欣然憧憬着金石为开的那一天。
想到自己站在火场之中茫然四顾时的那种心丧如死,那种仓皇失措,在废墟之中四处搜索而又一无所得的那种几欲发狂的心境,这些在现在看来,不过一个天大的笑话。
又想到狄霖这一去,再见又不知是何时,再见时又不知会是何等情形,也或许永生再无相见之日。想到这里,杨晋之的一颗心中亦不知是恼是怒,是痛是恨,竟辨不出是何等样的滋味。
再看看跪在面前的无意,从他还是个小小孩童时起就跟随在了自己身边,到现在已是将近十年。一想到从未违抗过自己一星半点的无意,此番竟然也会帮着狄霖,做出此等违背自己意愿、欺骗背叛的事情,那股无法压抑的怒火就渐渐地蔓延而起。
其余三人一直神情紧张地站在门外,屏息倾听着房中的动静。
他们并不敢靠得太近,而房中的声音又是极低,模模糊糊地听得并不真切。
“……是不是你……放走了狄霖?”这是杨晋之的声音,极低极缓,这语声似乎平淡得不带有任何的意味,却又象是包含得太多,所以让人根本无法辨清。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天瞪大了眼,无痕皱起了眉,无忧轻叹了一声,然后又都满脸紧张地竖起了耳朵去听无意会怎么回答。
当听到无意用暗哑的声音说了声是的,三个人忍不住又相互看了一眼,眼神中已满是掩饰不住的忧虑之色。
不知道主人是否会动怒,也不知道主人会如何责罚无意,三个人都提着一颗心凝神听着。
但是房中却是突然静了下来,过了许久,里面都没有再传出任何的声音。然而这种死气沉沉一般的静寂,纵然是隔着厚重的房门,纵然是远远地站在外面,他们也能够感到那种浸体而来的森寒和窒息。
三个人悬在半空中的心又都忽地沉了下去,忽上忽下,没个着落。
“我只恨我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句话是无意赌气地、任性地几乎象是用喊出来的。这声音已不象是无意的声音,尖利得有些刺耳,尾音仿佛在不住地颤抖着,听在外面三人的耳中都是一震,心中已是连呼不好。
“该死,你,你怎么敢!”
这仿佛已被怒火扭曲,一字一字地从紧咬着的牙关中吐出来的,明明是杨晋之的声音,但却又不象。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之中,无论心中有多么恼怒,杨晋之的声音也总是温润若水、满含笑意。
“怦”地一声钝响传来,这仿佛是掌锋及肉的声音,紧接着是重物飞起重重撞墙的巨响,“哗啦啦”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下来,其间夹杂着一声极为隐忍的痛苦呻吟,之后却又归于一片寂静无声。
“主人!”早已按捺不住的无天叫了一声,猛地撞开门,冲了进去。
无忧与无痕对望了一眼,也紧跟着冲进了房中。
里面一片零乱,案桌上的摆设散落了一地,而杨晋之站在那里,面罩严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三人不敢造次,连忙跪下,偷偷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过去,无意蜷曲着身子躺在一边,一身鲜艳的红衣却愈发衬出脸色的惨白无色,唇角边有一线带着泡沫的鲜血汩汩地流下,神情已是萎顿至极,却偏偏还死劲咬着唇,大睁着一双茶褐色的眼睛,既不呼痛也不昏去。
岑无忧医术何等精湛,只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主人刚才必是怒极,那一掌盛怒之下全力施为,而无意又是甘心受罚根本就不闪不避,这样的全力一掌正击在胸口之上,想必是击断了几根肋骨,而断了的肋骨又必是刺入了肺叶之中。
他当然知道无意的伤势极是凶险,性命已是危在旦夕之间,但此刻又怎敢贸然上前去救治?只能同着无天、无痕一起苦苦哀求着,“求主人息怒,无意他并不是有心的,请主人就看在他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饶了他吧。”
杨晋之那一双光芒流转的凤目,缓缓地自奄奄一息的无意,还有跪在那里不住哀求的三个人身上依次看过去。
这四人虽然从小到大都坚持要称他为主人,但在他心中却从未将他们看做外人。尤其是无意,可以说从小就在他身边长大,就象是自己的幼弟一般,一向是少了几分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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