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残酷无情地磨折掉狄霖的骄傲自尊,折断狄霖飞翔的羽翼,这样子,遍体鳞伤的狄霖或许就能够为自己而停留而栖息了。
狄霖渐渐地走得更近,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在那张明朗飞扬有如朝阳般的俊逸脸庞之上,杨晋之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丝淡淡的忧伤。这淡淡的忧伤似有似无,仿佛是被刻意地掩藏在了那般飞扬的神采之下,有如万丈阳光之中的丝丝阴霾,只有在不经意之间一闪而逝。
明明在此之前,杨晋之就早已经想好,只要再见到狄霖之时,他就不会再去顾及狄霖的感受,不管狄霖是否会痛苦还是更加恨自己也好,他都要不顾一切地将狄霖禁锢在自己的身边,就算是狠狠地将狄霖的双手双脚统统折断,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允许狄霖再一次地逃离开自己的身边。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全然忘记了,他只想要紧紧地将狄霖拥入怀中,轻轻地抹去那眉宇之间所有令人心碎的忧伤。
杨晋之忽然间那么地想要知道,狄霖是因为什么而悲伤,又是在为谁而悲伤。
只不过,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狄霖为之心碎神伤、愁郁难解的人,并不是自己,而这样的认知让他的心一时间有如被那名为嫉妒的毒蛇疯狂咬噬着。
“主人。”门外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声音,接着紧闭的房门被轻轻地推开,走进来的是身材高大的令狐无天,“看起来,那个端王提供的倒还算是一个有用的消息,狄霖真的来了。”
杨晋之却没有转身,静默不语。
“主人,可要现在就动手?”
尽管杨晋之的心中是那样急切万分地想要将狄霖紧抓在手而再不放开,但在沉吟了片刻之后,却还是缓缓地道:“不,先跟上他,且等他祭拜过双亲再说。”
无天没有将有些惊异的神色表露出来,低头道:“是,主人。”
这时,狄霖与苏悦已走入客栈,一名店伙迎了上来,问道:“两位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
“来几个小菜和两碗米饭,快一些,我们吃过了还要赶路。”狄霖拉着苏悦在一张空桌边坐下。
“好咧,两位稍侯。”店伙应声而去。
狄霖坐在那里,微一打量四周,这时候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客栈里的人并不算很多,只有几桌坐满了客人,看得出都是相互认识的,想必是结伙上路的客商,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可疑人物,但是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就有的那种奇怪感觉却似乎是越来越浓郁了。
饭菜很快就端了上来,店伙说了声慢用正要退下,狄霖把他招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店伙先是愣了一下,脸上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剩下的就赏给你。”狄霖随手递过去的一大锭银子。
“多谢客官。”店伙立刻满面堆笑地接过银子,就一溜烟地跑出了店堂。
等狄霖他们吃完了饭,那店伙也正好跑了回来,将手中的纸马香烛一大包事物递给了狄霖,又乐颠颠儿地跑至门口,帮狄霖将马牵了过来。
狄霖先将苏悦抱上马,自己再一跃而上,一扬鞭,纵马而去。
杨晋之站在楼上,一直看着狄霖远去的身影,忽然问道:“可办好了?”
“是,我已着人在那马身上布下了追踪的药粉。”令狐无天立刻回答道。
“这一次,绝不可以有任何的失误。”杨晋之缓缓地道,声音轻悠如春风拂柳,但却隐隐带着种寒意。
※※※ ※※※
离开了图伦小镇,狄霖一路打马,继续向西而行,大约又奔行了将近十几里路,穿过了前方一片不大的胡杨林之后,眼前是一片山势平缓起伏的小山丘,狄霖忽然勒住了马,身形微微一顿,然后就一跃而下。
苏悦也从马上跳了下来,一言不发极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狄霖默默地解下挂在马鞍边的革囊,然后抬起头,用那明澈清亮有如晨星般的眼神看了过来,声音清朗地叫了自己一声,“小悦。”
“师兄,我就先在这里等着你。”苏悦虽然不谙世事,单纯如白纸,但情感却是格外细致而且敏感的,他可以感觉得出,此刻的狄霖想要的是不被打扰地一个人独处。
狄霖对着苏悦带有几分歉意地笑笑,但也不再说什么,就转身向着那一片山丘走了过去。
这片山丘有着不同于西疆常见的那种贫瘠荒芜的景象,反而是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如茵绿草,另外还有各种颜色的零星野花点缀于其间,仿佛是老天的格外厚爱,将一方葱郁柔软的绒毯轻覆在了大地之上。
不过狄霖却是知道,就在这个地方,就在大约三十年前,曾经有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战役。尽管听的时候狄霖年纪还很小,但是听过之后,直至今日,他也无法忘怀讲述此事时父亲脸上的那种表情,还有以那样沉痛异常的语气缓缓说出的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真是如此,那一战之后,死伤无数,污血横流,尸鸿遍野,满目疮痍,这块地方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浸透了战死者的鲜血,但却也从此成就了狄飞武大将军的赫赫威名。
到如今,一切已然是时过境迁,纵然是那般的惨烈,却也早已经在人们的心头淡去了痕迹,不复当年的记忆。
此刻,眼看着这满目的绿草如茵,又如何能够想象得出,在这样盎然勃勃的生机之下,还有在这深深的地底之下,曾经有过无数尸骨在慢慢地腐烂成灰?
苏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遥望着狄霖缓缓地走到了那些连绵起伏的山丘脚下,远远的望过去,那里似乎有一座隆起的土坟,坟前立着一块白色的石碑。
世人又有谁能够想象得到,当年声名远播、威震四野的狄飞武大将军竟然就是葬在这样的一个无名之地。
忽然间,苏悦看到狄霖修长挺拔的身影似乎踉跄了一下,他用力地眨眨眼睛,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纵然是远远的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他还是可以感觉得到狄霖身体的震动以及情绪的波动。
虽然俩人相处的时间只不过短短一月有余,但苏悦却很是清楚狄霖并不是一个轻易就会将自己的情绪表露于外的人,不禁有些讶然地张大了嘴巴,呆呆地远望着。
狄霖浑身剧烈地一震,一时间双足有如被深深地钉在了地上,仿佛重逾千斤,纵然竭尽全力却是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而在前面的几步之遥,就是他的双亲那座被绿草覆盖的坟茔,似乎有人已是极为细心地去除了其间的枯草败叶,而那块矗立于坟前的白石墓碑也已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从未经受过岁月与风雨的侵蚀。
显然是有什么人已先狄霖一步来过了这里,虽然很小心地掩饰了有人来过的痕迹,但是这些极其微小的细节落在狄霖的眼中,却是令他的心底情不自禁地泛起了一阵不可遏止的激荡。
世人都只知狄飞武大将军一生征战沙场,最终亦是埋骨于驰骋十数年的西疆,但是具体所在的位置,除了师父以外,他只告诉过一个人。
这一刹那间,狄霖的头脑之中顿成一片空白,抓不住自己纷乱的思绪,亦是无法思考。
突然,他猛地抬起了头,用尽目力地四下张望,但却是什么也看不到,四野里一片寂寥无边。
狄霖几乎是带着几分茫然若失似的,下意识地用手紧紧地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似乎是想要借此来平复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然而手按在那里,却是突然发觉自己此刻的心跳竟然是那样的剧烈而且紊乱,竟然象是在暗暗地期盼着什么,那颗怦然乱跳的心仿佛在下一刻就要不受控制地跳出胸腔似的。
这种感觉让狄霖不觉地微微一惊,随即,苦涩、心痛、迷惘、怅然……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情绪在心中纷沓而过,搅成了一团纠结难缠的乱麻。
在那样多的痛苦迷惘中挣扎浮沉之后,他本以为自己的心应该早已经彻底地死去,他也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将那一切都彻底地抛记。
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那样的一切,无论是爱是痛还是恨,都早已在心底里刻下不可磨灭的深深印记,又如何能够刻意地将之忘怀?就算是从心里面将它生生地剜去,也必然会留下一个比原来更大的空洞,又该用什么才能够填满它?
“师兄,你怎么了?发现什么了?”苏悦清清柔柔的嗓音在旁边响起,声音里带着一些担心,乌溜溜的大眼睛也不由随着狄霖的视线四下张望着。
这个声音顿时将狄霖从神思恍惚之中拉了回来,他转向气喘着向着自己飞跑过来的苏悦,他并不知道自己那一向明亮平静的眼眸,此刻却是有如月夜下一泓泛着微澜的清波,其中那种纷乱、迷离还有几分近乎绝望的神色,让苏悦微仰的脸上现出了更多的担忧与疑问。
“没有,”狄霖竭力让自己很快平静了下来,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
尽管苏悦心中的疑团丝毫未解,但他却还是极懂事地不再追问下去,而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静立于侧,看着狄霖缓步走上前去,从革囊之中将香烛、纸钱、供品一一取出置于墓碑之前,焚香跪拜。
四、咫尺成天涯
四、咫尺成天涯
就在距离此地大约半里的另一处山坡之上,则是一片甚为茂密的矮针叶林,而在密林的深处,凝立着一人一骑。
那匹马毛色漆黑顺滑,高大而且神骏,立在那里犹如精钢铁铸一般,既不随意乱动,更不发出嘶鸣。
马上之人也是一身黑衣,端坐于马上一动不动,宽长如同夜色一般的纯黑色斗蓬将此人的整个身形都遮掩在了其中,甚至连头上亦是戴着一顶宽边纱帽,长长的黑纱垂顺而下,随风如同水波般微微流动。
尽管此人端坐马上一动未动,连其形貌也无法窥见丝毫,但周身却自有一种渊停岳屹、仿佛是天生王者的夺人气势。
这里的地势略高一些,但是距离太远,所以当狄霖出现的时候,在这个地方也只能够看到一个无法辨清面目的模糊身形。
而狄霖的出现令马上的黑衣人全身顿时一僵,黑色的宽袖下微露出了一只手,素白如莲瓣,柔滑似玉瓷。那纤长柔滑的手,突然紧紧地握住了缰绳,握得那样紧,以至于素白的手背上都现出了细细的青筋。
下一刻,黑衣人抬起手,极为优雅地掀起了自己面前的黑纱,一时间仿佛是轻风吹拂,云开雾散,明月初照,清辉漫天。在那黑纱之下是一张犹如精美玉瓷般晶莹剔透的绝美脸庞,那双淡定清冷有如月下寒泉的眼眸之中尽管有着难以掩饰的淡淡倦意,但却给这张脸容平添了几分有如白云般悠远,淡然于世外的意境。
普天之下,纵然也有人如君宇珩一般有着精致绝伦的五官,但有谁又能如他一般有着这样独一无二的绝世风姿?
君宇珩的双眼一瞬不瞬地遥遥望着骑马驰来的狄霖,虽然隔得太远,根本无法看清楚狄霖的脸容,但是那熟悉的举止、神态,仿佛都早已经那样清晰地深深刻于心底,又何需用眼睛去看?
狄霖似乎又是清减了许多,那修长挺直带着几分傲然的身影看在眼中,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萧索。而在那平静如往昔的面容之下,却是仿佛有如冰封之下的暗流乱生。
君宇珩突然间惊觉,在与狄霖相识的一年当中,狄霖好象总是在不断地心碎神伤、黯然消瘦,而令他如此的人,正是自己。
一种说不出也辨不清的异样感觉狠狠地撞击在了君宇珩的心上,令他猛地一震,然后转瞬间又溢满在了整个胸臆之间。
俩人之间的距离,若是纵马奔驰,或许连一眨眼的工夫也不需要。
明明自己日夜思之念之的人就近在眼前,似乎伸手便可触及,但他却是连一步也不能上前,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令他整个人如在烈火中受着煎熬。
忽然看到狄霖抬头四望,君宇珩的心亦不由得随之猛地一跳。他明明知道这么远的距离之下,而且自己又隐身在密林之中,狄霖绝不可能看到自己,但是怦然而动的心却是毫无理智地期盼着,希望狄霖的视线能够与自己的交汇、胶着在一处,旋即,却又因为狄霖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掠过而感到失落、怅然若失。
从皇都一路疾行数日、连日不休地赶到此地,又从天明枯等直到现在,他为的,只不过就是站在这里,远远地望上狄霖一眼而已。
只看一眼就已足够,只要知道狄霖还好好地就已是心满意足了。
他明明只是想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走的,但此刻他却是发现,只一眼又怎么能足够?
此时此刻这样近距离的无意相对,并不能有一丝一毫稍解自己心中的牵绊与思念,比起在千里之外遥遥相念,这样反而更加地令他身心煎熬、苦痛不已。
可是,在自己曾经那样深的伤害过狄霖之后,他真的害怕,自己会再一次地伤害到狄霖,这样的他,又怎能,又有何资格出现在狄霖的面前?
突然,君宇珩猛地一提缰绳,胯下的黑马一声轻嘶,打了个旋儿,就踏踏地跑了起来。
一直隐没在密林深处的阴影中的数名黑衣人随即默然地上了马,紧随着君宇珩疾驰而去。
知道每向前迈出一步,就意味着远离了狄霖一步,君宇珩只有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再回头。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如果自己这么回首望过去的话,是不是就会停下来,然后转头向着狄霖奔过去?
随着急驰而起的风,将他的一身黑衣狂卷而起,迎面而来的如矢疾风将他狂乱的心吹拂得更加纷乱不堪。
这一路西来,为了掩饰行踪,君宇珩不仅一身黑衣,而且也换过了自己的爱马“逐影”,当然他所骑的亦是一匹万中选一的良驹,此刻在君宇珩的不断挥鞭之下,犹如四蹄生风,转瞬间已是奔出了十数里之外。
一路默然,一路狂奔,不觉天色已是渐渐灰黯下来。
风声呼啸之中,似乎传来一声长长的鹰唳,紧接着一个小小的黑影在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