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甚妥,就按你所说的去做,不必来问我了。”狄霖道。
“那属下就告退了。”曾子豫躬身欲退下。
“子豫且慢,麻烦你带小悦先去休息。”狄霖喊住了曾子豫,然后抚了抚苏悦的头,对他温言说道:“小悦,你先去睡吧,今天辛苦你了,这里有我就行了。”
“噢,没什么,那师兄我就先去睡了。”苏悦黑亮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看了看君宇珩虽在昏迷之中却还一直紧抓着狄霖的一只手,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偷偷一乐,很快地说了一声之后,就跑出了房门。
随着房门的阖起,又过了一会儿,狄霖方才意识到,这间房里现在就只剩下了君宇珩和自己两个人,周围突然变得静了下来,特别的安静,没有一丝的声音,而这种极静令他感觉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不安,也有些无法适从。
之前君宇珩昏迷坠马,然后是诊治喂药,忙乱之中他什么也没有去想,也顾不上去想,但是当此刻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狄霖的心头一时间却是涌上了千头万绪,分不清,理还乱。
狄霖不禁望向那个扰乱自己心绪的始作俑者。
君宇珩穿着白色的中衣静静地躺在床上,盖着薄被的胸膛随着呼吸平缓地起伏着,沉沉睡着的脸容安静而且平和,仿佛静夜之中暗自开放的昙花。刚刚才擦拭过的额上又沁出了点点晶亮的细汗,几缕濡湿的碎发凌乱地沾在白玉般的额间。
起初狄霖只不过是想将那几缕碎发从额间轻轻拨开,但他的手指却象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似的,久久地流连于那柔滑光洁的肌肤而忘返。
从指尖传来的那种久违了的绝妙触感,让狄霖不自禁地想要沉醉于其中而忘乎所以。
突然,狄霖仿佛触电一般地收回了手,急剧喘息得象是已无法呼吸,他低垂下了头。
他此刻正坐在床边,一只手还被君宇珩的手轻握着,他垂下头来,目光就正好对着这两只相握的手。
狄霖自己的手极为修长,因为习武而充满着有力度的美感。而君宇珩的手则全然不同,纤长细柔,毫无瑕疵,有如一整块美玉精琢而成,骨节分明却又极其匀称好看,修剪得短而齐的指甲还带着一点淡淡的粉色,握在手中微凉如同寒玉。
事实上,君宇珩已是昏迷失去了意识,他的手握得并不紧,狄霖只需轻轻一挣就可以挣脱,更何况以狄霖的武功,就算是君宇珩抓得再紧,又如何能够束缚得住他?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因为担心君宇珩的病情而不忍心离去,那么,现在君宇珩已经转危为安了,自己为什么还待在这里,留恋着不愿意离去呢?
自己到底还在留恋些什么?不是早已经想好,要将这过去的一切都完全忘记的吗?
他不要再一次又一次地受伤,也不要再这样无休止地痛下去了,可是为什么,当他望着君宇珩的时候,原本坚定的信念却是在动摇,他发觉自己的心底里竟是隐隐生出了一线希望还有祁盼。
狄霖不觉暗恨自己的动摇与软弱,心中一时间纷乱如麻。
突然,他感觉到有些异样,随即抬起了头,正看到床上的君宇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绝美而不可方物,先是淡淡的,迷朦如同烟雨,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加深,变得清明而深澈,仿佛万古的寒潭一般,深得仿佛见不到底,别人望过去的目光都会情不自禁地迷失于其中。
狄霖深深地望着,可是忽然间却有种无法描述的感觉侵袭了过来。
君宇珩的手动了动,然后放开了自己原本握住狄霖的手,虽然极其缓慢但却是无比的坚定。
狄霖没有想过君宇珩会这样放开手,就好象那个从一开始就紧紧握住自己手的人并不是他似的。
猝不及防地,狄霖没有能够、也无法掩饰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在君宇珩那深黑如潭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错愕与不解。
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之后,狄霖方才忽然意识到,在君宇珩那双以深墨夜色为底的眼眸之中看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只是那张带着错愕与不解、微微发白的脸容竟象是完全陌生的。
狄霖不禁垂下双目,过了一会儿方才又张开,清冷异常的眸色似乎已是完全掩去了他眼中所有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空洞黯淡。
“我,很抱歉。”君宇珩的眼眸仿佛深得不可见底的黑洞,吸尽了所有的情感于其中,而表面上却还平静淡然得看不出一丝的微澜。
君宇珩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的清泠悠扬,如同寂静寒夜深处冰铃的轻响,在这极静的房间里听起来就象是从极遥远的天际袅袅传来的天籁余音,空灵而且飘渺,给人一种极其虚幻、不真实的感觉。
不过狄霖却是听得如此的真切,那从君宇珩口中轻轻吐出的每一个字眼,听在狄霖的耳中却象是遽然变得缓慢沉重了起来,一遍一遍地,反复碾磨着他的听觉,又似乎象是有什么,正在一下一下地、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胸口,隐隐的钝痛如波一般传来,仿佛永无止歇。
“我已经记起了过去所有的事,关于沈静的一切。”君宇珩的脸容如同往常一样是平静而淡定的,仿佛他所有的情感都已完全集聚到了眼底。而或许正是因为溶尽了所有复杂的情感,他的眼眸才会那样的深、那样的黑,黯黑无底,“你真的和他长得很象。”
狄霖曾经以为,他已经经历过了世上最为残忍、最为痛苦的事情,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此刻正在他眼前发生的,才是真正的残忍、真正的痛苦。
自己永生难忘、最为深爱的人,此刻却正在对着自己说抱歉。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是不是就可以轻易抹煞掉他们曾经有过的一切,那些甜蜜欢愉、苦涩心痛还有俩个人相携相伴走过的每一天?
这样的两个字,如此的简单,却又是如此的残忍。
这样的两个字,简单而且不留任何的余地,让狄霖深切地知道,他只不过是一个形貌相似的替代者而已。
这明明是一个早已经就知道的事实,只是经过君宇珩的亲口证实,还是令狄霖的面容在这瞬间又苍白了几分。
君宇珩从来就不知道,原来一刀一刀地慢慢凌迟自己是这样的一种滋味,因为此刻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残忍的话语,都象是一把无形的利刃,在割伤狄霖的同时,也在更深地割伤着他自己。
正是因为记起了过去的一切,所以才不要让曾经发生过的惨痛悲剧再一次地重演。
上一次我失去了沈静,那次失去心爱的痛苦与自责已几乎将我整个人都吞没殆尽。
那样的痛,我已不想也无法再承受一次。
所以,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够,再失去你!
所以只有用这样残忍的话语,才能将你推开得更远。
只有远远地将你推开,才能够真正地保护你,才能够让自己不会伤害到你。
这样想着的君宇珩,才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忍受着仿佛无形利刃刀刀入肉、血肉分离的那种痛楚,才能同时保持着脸容的平静和语气的平稳,将那些残忍的话语一字一字不断地说下去。
象这样子活生生地剜剐着自己的心固然是疼痛难忍,但是看着面前狄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容却更是令君宇珩痛苦万分,因为在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容之下,他能够触手可及的是,狄霖内心深处那仿佛实体般存在的浓浓悲伤。
君宇珩忽然间发现,明明最为珍惜、在乎着狄霖的人就是自己,但是一直以来,不断带给他痛苦,让他一直受伤的人,却也正是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所能带给自己所爱之人的,难道就只有痛苦和悲伤吗?
就如同是多年之前,他最终带给沈静的是死亡一样。
这样的认知仿佛突然间深深触痛了君宇珩,那个多年以来,深深埋藏在心底,无法面对、也不敢触及的心结。
“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沈静他死得很惨,他是因为我而死的,害死他的人其实是我。”这可说是在他心底永难释开的心结,记忆恢复之后,沈静濒死的面容也总是在他的眼前缭绕不去。一时间,君宇珩平静的脸容上仿佛忽然有无形的风吹过,微微泛起了名为悲伤的涟漪。
“我,知道了。”狄霖慢慢地道。
看着君宇珩明如皓月的脸容上浮现出淡淡哀伤,仿佛浮云蔽月般地,那张脸忽然变得遥远迷朦了起来。明明看不清那脸容上的表情,然而不知道是为什么,狄霖却是觉出了一种仿佛泫然欲泪下的感觉,忽然间,他再也无法面对着这样一张为着别人而悲恸的脸,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了身去。
狄霖背转了身去,在君宇珩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他才能不再需要任何掩饰,而是毫不顾忌地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唇,直到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之中化了开来,他也没有放松。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出声,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去问君宇珩,“那我算什么?在你的心目之中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他害怕自己一旦这样问出来,那么就再也没有了退路,就会卑微软弱得连最后的一点骄傲和自尊都失去了。
骄傲如他,又如何能让自己沦落在这种地步?
所以,就让这一切,就在这里,就以这种方式结束吧。
硬生生地将一切都彻底地斩断,再也不留下丝毫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要再如丝如缕地纠缠不清。
或许一开始会痛,但终有一天,一切都会随时间逝去的。
自己所要做的、所能做的,就是要开始去学会如何遗忘。
也正是因为狄霖背转了身去,所以他才看不到君宇珩此刻脸上的表情。
君宇珩的目光深如渊底,深深凝注着狄霖的肩背,那消瘦的肩背因为用力压抑着什么而微微颤着,但却还是那样倔强地挺直着,依然保持着那种与生俱来的傲然。
由全部的意志力凝聚而成的平静与淡然的面具,在这个瞬间被狄霖的悲伤击碎一地。
君宇珩害怕自己在下一刻就会彻底的崩溃,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紧紧地将狄霖拥入怀中,挥去萦绕在狄霖身侧的浓浓伤悲。
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痛,这让我比你更痛上千百倍,真想就这样拥着你再不放手,让你再也不要悲伤。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也无法冒险,那一次的几乎失去你已经让我不敢再冒任何的风险。只要有一点的危险,我都不会象从前那样,再次地将你置身于危地之中。
因为这一次,我已发誓要用双手紧紧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所以,君宇珩只能用仅存的意志克制住自己想要拥紧狄霖的欲望,眼看着狄霖慢慢地向着房门外走去。
狄霖慢慢地走到了门边,正要推门出去的那一刻,却是突然感到了一阵凌厉嗜血的杀气逼来,顿时心下一凛,断喝一声:“什么人?”
而在下一个瞬间,“嘭”地一声闷响,悦朋客栈那用厚实柏木制成的房门就如同败絮般碎裂了开来,向着周围如电激射。
狄霖气贯双掌,左右轻挥,那些飞射而来的碎木屑顿时纷纷落地。狄霖的手已握于剑柄之上,全神戒备地向着门外看了过去。
在残破不堪的门口站着一名青衣蒙面人,高大冷竣,只露出一双深灰色的眼眸,白多黑少,显得异常的冷酷无情。而在他如铁钳般的大手之中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圆圆的脸上失去了平常的丰润血色,大大的眼睛紧闭着,身体软软地垂着,一动也不动。
看到苏悦仿佛生机全无地钳制于对方之手,狄霖不禁目眦欲裂,但还是强自压住怒火,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把小悦怎么样了?”
“放心,我并没有对他怎样,他现在还没有死。”那个青衣蒙面人不紧不慢,声音平缓没有起伏就象只是在讲述一个事实,不过说到现在二字时却是刻意地加重了语气,听起来更是有种残忍无情的意味,“只不过,下一刻我就不敢保证了。”
“那好,你究竟想要什么?”此刻的狄霖却反而是冷静了下来,因为从房门被击碎直到现在还未有羽林卫前来救驾,他已是极敏锐地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他亦是知道此事绝不会如此的简单。
狄霖不禁很快地用眼角的余光轻瞥了君宇珩一眼,他也知道在短时间内君子香的药性很难散尽,君宇珩现在很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心下不觉一沉。
“不敢,我只想请狄将军自封双手穴道,我就将这个小孩完好无缺地奉还。”那名青衣蒙面人仿佛笑了笑,缓缓地道。
在此时此刻的境况之下,自封双手穴道无异是将自己的性命交于对方之手,只能任人宰割,不要说自己的性命保不住,就连苏悦、君宇珩的性命怕也是难保,狄霖又怎会想不通这一点?
“好。”
但是狄霖回答得却是异常的干脆,甚至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如此的干脆就连那名青衣蒙面人也想不到,也不禁愣了一下。
可是还未等到那名青衣蒙面人回过神来,就只见眼前一花,似乎有一个身影在向着自己迫近,太快,完全看不清楚,他只觉得有如泰山压顶一般,一种无形而且巨大的压力向着自己笼罩了下来,顿时,耳中有如蜂鸣乍响,眼珠仿佛要向外突起暴出,连浑身的血液都似乎要沸腾起来。他不是不想反应,而是无法反应也反应不了,他还没来得及发力捏断苏悦的脖子,就感到自己的颈间一凉。
在那青衣蒙面人出现之际,君宇珩就不禁面色一寒,眼中倏忽间闪过数种神情,仿佛在思忖着什么。此时见狄霖应了一声就冲了上前,君宇珩忍不住低呼一声:“小心!”
呼声未落,狄霖已是从那名青衣蒙面人手中夺回苏悦,一入手他便感觉到苏悦的呼吸、脉搏都很正常,当下也就略是放了心。
而那名青衣蒙面人站在那里,手抚着咽喉,喉中“格格”作响,眼中满是不信,挣扎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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