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有了?”任杞见两人气氛怪异忍不住问道。
兰七转头,看着任杞,然后目光一垂,看着自己的肚子,半晌,才以平静得近乎木然的声音道:“这里面有个孩子。”
“啊?”任杞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顿时叫道:“你……你是小师弟的未婚妻,你怎么……怎么……有了别人的孩子?”凭他对小师弟的了解,他自然知道兰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小师弟的,况且兰七这么个人……
兰七看着自己的肚子,神思还处于震惊中,没有理会任杞的叫嚷。
而明二同样是处在震惊中。
于是洞中一片凝重的安静。
许久,任杞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清晰而坚定:“兰……兰姑娘,我虽不知你对宁、兰两家的婚事如何看待,但我小师弟对你确是真心实意。你这般作为,又置他于何地?”当年自东溟岛回来,他便看出小师弟对兰七情根深种。
兰七转头看向他,神色依旧怔忡。
任杞此刻早忘了自身处境,只为小师弟抱不平:“兰姑娘,我小师弟是个实心眼的人,你若是另有所爱,那便该与小师弟解除了婚约。”
兰七闻言默然,碧眸幽深。
任杞面色庄重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许久,兰七自袖中取出一柄巴掌大小的银枪,手一扬,银枪插入洞壁,碧眸看一眼任杞,似乎要说什么,可最终她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任杞见之一怔。
而一直静默的明二看着洞壁上的银枪,微微弯唇,隐约一笑,眼见兰七的背影消失于洞口,明二忙走至任杞身边,解开他的穴道:“任师兄,多有得罪了。”轻轻一语后,身影一飘,便追着兰七而去了。
而洞中,任杞看着空旷安静的石洞,直以为是一场梦,可转动四肢,传来一阵僵痛,告诉他非在梦中,再一抬头,便见洞壁上插着的银枪。
那枪的样式是宁家的家传银枪,所以他知道这肯定跟小师弟有关,抬手,欲拔下来,可转念一想,又作罢了。他猜测着,兰七并未将枪交给他,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将枪插在洞壁中,定是要他将她刚才的举动告诉小师弟的。
数月后,任杞带着回山的宁朗来到山洞。
宁朗看到洞壁上插着的银枪,顿时面色一白,呆呆看着,一动也不动。
于是,任杞想,这或许就是解除婚约的意思?所以小师弟难过了?
只是宁朗最后离去时,并未将银枪拔下,而是将其留在了山洞中。无论任杞问他什么,他只是沉默以对。此后的许多年里,任杞有好几次看到小师弟独自一人去到山洞,对着洞壁上的银枪,有时怔立半晌,有时呆立半日。
而那洞中插着的银枪,便成了任杞心头的一个结。
很多年后,他偶遇兰七,那时候他已是稳重干练的浅碧派掌门,所以面对碧妖已可从容应对。于是他问她,将银枪留在洞中到底是何意?若是解除婚约,那为何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也不至于小师弟这么多年都一直守着婚约孤身一人。
那时候,碧眸依旧妖异如昔的兰七闻言,并未立即回答他,而是神色怔忡。只因那一刻,她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们从东溟岛回来,即将分道扬镳的时候,那个明朗如日的少年睁着朗如晴空的眼睛看着她,对她说:“我一生都对你好,我一生都不会变,你信我。”
于是,任杞在听到答案之前,先听见了一声沉沉的、幽幽的叹息声。那是他认识碧妖以来,第一次从那张妖美的脸上看到伤感。
兰七道:“任世兄,我将信物留在洞中,便等于将那个约定留在洞中,我已放开,宁朗是放是守,那由他定,若他情思已断,自可取了银枪,再与其他女子缔结良缘;若他执著于诺言,我却将银枪亲自递到他手,那便是对他的侮辱,是另一种伤害。所以,我只将银枪留在那里,他心里也很明白。他能放开,我亦欣慰;若不能,那这一生我便待在他心里又何妨。有的人,求不得或许一生伤情,但有的人,无须求得只要存于心中便一生足矣。”
任杞闻言怔然。他回想起这些年来的小师弟,当年懵懂的傻小子如今已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侠,虽然孤身多年,却不见他有神伤寥落之时,他行侠仗义、目光清朗、神态安宁。
“我这一生,遇见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我从未悔过。可是宁朗……是我一生的愧疚。”
兰七最后的话语任杞记着,可终其一生,他未曾与宁朗说过。他想,他的小师弟无须知道。
这世上,有的人一生遵守一个约定,一生心中放着一个人,亦过得满足而安宁。
(本篇完)
五 华音
又是八月至,可在青冢山的深处,依旧温润如春、和风徐徐、梨花若雪。
列炽枫和云无涯一路穿花拂柳、掠湖过林,终于到了梨花冢。
“这数月来不闻他俩消息,难道就是隐居在这里?” 列炽枫盯着前方道。
“这地方倒是不错。”云无涯打量着四周道。若非兰家人的指引,他们可真不知青冢山里还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
“梨花冢?这么怪的名字。”列炽枫看着前方道。
前方的梨树荫下立着一块三尺高的石碑,石碑上 “梨花冢”三个楷体大字浓墨挥洒,并排又刻着“入者死”三个狂草大字鲜红如血,张狂得仿似露出厉爪的猛兽。
“走吧。”云无涯抬步前去,“既然明、兰两家的人都说他们家主在这里 ,那等见了他们自然就明白了。”
两人往梨花林深处走去,走了约莫两里地的样子便听到潺潺水流之声,再走了片刻,顿时眼前一亮。
重重胜雪的梨花林里,苍翠的山壁高高矗立,一道山涧潺潺而下,流入山壁下的小小池塘里,池面上漂浮着一层梨花瓣,一座拱形木桥横贯池塘,池塘前架着一副秋千,秋千后则是一座精巧的竹楼。
两人看着,直觉得眼前仿如图画,苍翠、淡白、青黃三色便渲染出幽静出尘之气。
而在这图画之中更有如画之人。
池畔的梨树下搁着一张圆桌,兰七坐于桌后,正垂目看着桌上的一盘棋,似在沉思,浑然未觉有人到来。此刻她风鬟雾鬓,罗裙曳地,容颜绝世,而在她身旁,明二一身白衣临湖而立,唇角衔着一抹柔柔淡淡的微笑,凝眸看着她。
列炽枫,云无涯见之顿时一呆,这两人竟可有如此融洽之时?
正在这时,明二抬首,看着两人,微微颔首,似乎早已知道两人到来。
“啊!我想到了!”垂头沉思的兰七蓦地一声惊呼,手起棋落,“你看,我下在这里不就可以了吗?”
明二转头看了一眼棋盘,然后指尖拈一枚棋子落下。
兰七一看棋盘局势,刚有的一点儿喜色顿时化为乌有,抬头恼恨地瞪着明二:“我想了半天,你一下子就给我杀光了,可恶!”说话间一拳便捶上明二。
明二也不躲,任拳头落在身上,摇着头颇有些叹息地道:“你的棋艺实在是太差了。”一眼瞥见她鬓间落着一片梨花瓣,于是自然而然地伸手取下,而兰七对鬓间的那只手毫无躲闪之意。
列炽枫、云无涯顿时又看傻了眼。据他们以往的了解,这两人凑在一起不是冷嘲热讽便是明争暗斗,而此刻……看两人言行举止间透出的亲密已非寻常,怎不令两人惊奇。只是惊奇过后再寻思以往,又觉得一切似乎有迹可寻,如今亦是顺理成章。
明二弹开花瓣,抬首望向呆楞着的列炽枫、云无涯:“列兄、云兄請过来坐。”
兰七听得这声,顿时抬头,便见列炽枫和云无涯一脸惊异地看着他们,思及刚才,面上未觉怎样,心头却微微赧然,赶忙先发制人,道:“你两人怎的结伴来了?”
列炽枫一边走过来一边道:“这两年我与云兄时常结伴同行,游走天下,共论武道,甚有所得。”
“哦?”兰七碧眸一转,看着列炽枫的眼神便透出一丝诡色,“花扶疏那样的美人你不要,倒是找了个大男人结伴。”
听着这样的话,云无涯挑着眉头看了一眼兰七,然后神色淡然未予评论。
而列三爷对于兰七的挑衅、戏耍向来不予理会,此刻自然也只当没有听到,转而看着明二,道:“这半年来,你们绝迹江湖,为何会在这里?难道是打算从此退出江湖归隐此处?”
明二瞟了一眼兰七,抬手抵唇轻咳了声,才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此处是她师父的居地,我们只是在此静养几月。”
静养?
列炽枫狐疑,云无涯诧异。
静养?谁需要静养?两人都打量着明二、兰七,看两人都不像受伤的样子,亦不似重病在身,那如何要静养?
在列炽枫与云无涯的目光下,兰七垂眸颇为悠闲地把玩着棋子,而明二则再次轻咳一声,然后问道:“听明婴传讯,列兄在寻找我们,不知有何事?”
一听明二这样问,列炽枫顿时把疑问抛置脑后,目光炯炯地看住明二、兰七:“我已修成第九招。”
明二、兰七闻言心里顿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列炽枫继续道:“我此刻刀法大成,放眼江湖,唯你们可与我相斗。”
明二、兰七互看一眼,摇摇头,心底里同叹:这个武痴!
“你们也该兑现当年在英山上的承诺。”列炽枫目光明厉如刀。当年英山大会上,明二可是亲口承诺了在彼此武功至巅峰之时决一胜负。
被列三爷那灼灼目光一盯,优雅如仙的二公子再一次抵唇轻咳,然后婉转地道:“列兄,云少主的武艺比之我俩只高不低,你何不与他切磋一番。”
“已比过了,我胜。”列三爷答得很是干脆利落。
嗯?明二、兰七顿时看向云无涯。
云少主悠闲地在桌前坐下,道:“比试中,列兄毫发无伤,在下鬓角被削去发丝一缕。”说完他也不待主人招呼,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
听到此言,明二、兰七眉峰齐齐跳起,转头又看向列炽枫。看来这痴人刀法已登峰造极,与他比斗,无论输赢都是一场无一丝益处的累死人的事。
列炽枫迎视两人:“我们何时比试?”看他的架势,似乎恨不得当场便来一番比试就好。
听到他的话,明二沉默,面上似乎有些为难之色,兰七则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列炽枫一看他们的神色,顿时眉头皱起,可还未及开口,兰七却是出声了。
“列兄,你来得实是不巧,此刻我们可不能与你比试了。”她言笑晏晏,只是一双碧眸里却蕴着几分诡异。
“此话何意?”列炽枫盯住她,其实自刚才见面以来,便觉得她的功力、精气似乎过于松懈,竟连他们到来都未发觉,远不似当日那个时刻戒备他人、亦时刻令人胆战心惊的兰七少,“难道你受了很重的内伤?”
兰七摇头,笑容不改。
列炽枫打量她片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然后自然而然地便将目光转向了明二。兰七不说,明二总该知道的。
明二公子于是在今日第四次抵唇轻咳,然后颇是隐晦地道:“目前她身体不便。”
列炽枫再看一眼兰七,还是没弄明白她如何不方便了,不过他也懒得再追问,只盯住明二道:“你。”兰七目前虽然功力未是全盛状态,但明二的功力比之两年前又有精进,这一点他早看出来了。
“这……”明二公子装模作样地做无奈状,“在下心有旁骛,便是与列兄比试,那也必败无疑,想来列兄亦不想胜之不武。”
被他们左推右辞的,列三爷心头不耐烦,浓眉拧起:“什么意思?”
一旁事不关己悠闲品着茶的云无涯,此刻也好奇地将目光瞟了过来。
明二面上的无奈之情似乎又添了一分,侧头看向兰七。
兰七却是低头专心致志地把玩着棋子,就想看二公子如何应付。
见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又见列炽枫一副不耐烦、似乎立马便会拔刀砍过来的神态,二公子又抬手抵唇咳了一声,正思量着如何应答时,却听得脚步声传来。
“姑娘,汤好了。”一名仆妇装扮的中年女子端着一盅汤走了过来,“这鱼汤用文火煲了三个时辰了,可香可补了。”她一面说着,一边将汤倒入碗里,然后放在兰七面前。
那鱼汤雪白,香气四溢,闻者欲饮,可兰七却是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那仆妇见之不由得劝说:“姑娘,便是你不喜欢,可这汤对孩子好,快喝了吧。”
孩子?
列炽枫、云无涯面面相觑。
什么孩子?
“这东西腥得很,不喝。”兰七转过脸不看鱼汤。
那仆妇不由得望向明二。
二公子抬手按了按额头,然后亲自接过鱼汤,送至兰七面前,柔声细语道:“这鱼汤冷了更腥,你还是趁热喝了吧。”
兰七转头,眉尖依旧蹙着,显然是不愿喝的。
明二舀起一匙汤递至她唇边:“你就当是喝龙汁凤浆吧。”
兰七听了这话不由得扑哧一笑:“你倒是去捕龙捉凤来炖汤啊。”语气似不屑,却到底张口接了那匙汤,然后再伸手接过了汤碗,几口喝完鱼汤
“你要真想喝龙汁凤浆,那我改天去皇宫里找皇帝皇后切块肉来炖汤就是了。”二公子以优雅的姿态、文雅的声音云淡风轻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不止这样,下次一定要当着姓丰的面将昱龙阁里的那盘棋夺过来!”兰七哼着鼻子道。也不知她是真的对那盘棋念念不忘呢,还是老被丰夷白阻了好事而郁闷。
“行,你便是要抢他的‘兰因璧月’我也帮你。”明二公子秉着不与此刻喜怒无常的她一般见识的原则一律应承。
那边,列炽枫、云无涯还在为“孩子”疑惑着,此刻再听得两人这似甜还酸的话语,顿时都不自觉地冒了几粒鸡皮疙瘩。只是那两人依旧一派自然,似乎这样的日子已有了许多年。
眼见兰七喝完了汤,那仆妇又道:“姑娘,你今日已坐在这里今两个时辰了,还是我扶你去走动走动吧,否则到时可要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