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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时有仙家讲道,声称三界有一食物链,其间颇有高低上下之分,高级生物吃下级生物那是理所当然,下级生物吃高级生物则是大逆不道。人类是万物灵长,三界魁元,因此这吃人当然是不赦大罪。
虽则人类自己常常免不了相食,就是一些声誉较好的人物都不例外。譬如,春秋霸主齐桓公自言遍尝世间美味,只是没吃过人肉。易牙就烹了他儿子进献。季汉昭烈在逃难之际也有人杀妻割臂进享。俗传孝子为父母起疴常需刮臂熬汤,相习成风,竟至传为美谈。直到晚近的太学祭酒蔡孑民都还准此而行,据说还颇有效验,不知于药理上有无实证。
至于张巡竭力雎阳而煮其妾,程昱以军队乏肉而充以人脯,或者近代鄙猥之流统一标榜为义举的朱粲、黄巢都以吃人为乐,战乱、饥荒固然常使人沦于禽*兽而无可奈何,便是太平之时贪官污吏横行不法,跟吃人肉喝人血也没什么两样。
总之吃人的事大可验证一个时代的优劣,人自相食,人道泯灭,真是让人不能直视,不忍闻听。韩文公诗说,‘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世人不知鉴戒,便永难逃脱两脚羊的命运。
相对来说,妖怪吃人是彰明较著的。一者妖怪多是貌相凶恶,不类良善,一见就让人心生警惕。再来,妖怪一般也不会花言巧语,哄的人眼冒红光,顶礼膜拜,欢天喜地的自愿献祭。
自从人族贤者辈出,坐领三界之后,四灵遗裔都沦为妖怪之流,除了少数智能较高,声誉较好的还能得人崇奉之外,绝大多数是江河日下,只能盘踞于穷山恶水,占山为王,人肉大概相当于人类的山珍海味,寻常妖怪是不常吃,也吃不起的。公允的说,人族机械之术堪称是万族冠冕,寻常猎户都能搏杀猛兽,任它羽翼之强,爪牙之利,和人族对抗已经没有多少优势。
真正有地位、背景,神通精强的又是例外,大鹏魔吃了狮驼国满城人口,还理直气壮,自鸣得意,如来都要好言相哄。稍逊一些的像南极仙翁的白鹿、李天王的义女地涌夫人,一个要吃小儿心肝假手于昏庸的比丘国王,一个以美色引诱和尚破戒,与其说灵巧高明一些,不如说是势轻而胆薄。‘寒门出贵子,纨绔少伟男’。个中岂无道理存耶?
试想妖怪本来就喜欢吃人肉,况且是唐僧这种十世修成的好人,尝一脔便可长生不老。佛陀以此为诱饵,鲜有不中招的。依仙家的意思,吃人是重罪,不吃人的话或许还能当作流匪草寇看待,一吃人就是恐怖组织了,势必赶尽杀绝的。可是既以人道的标准来约束妖怪,未免有个‘不教而杀谓之虐’的话柄,在执行上又有些区别对待就不能不让后人皱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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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涌夫人使了个拘禁之法,高台上立时冒出许多伶俐敏健的小妖,大声参谒。
殷汝成得了传唤,连忙引着明、谭两人簇拥上前,恭谨道:“夫人近来安好。”
地涌夫人眼波盈盈的扫视过来,见明钦人物齐整,露出一丝讶然,腥红的舌尖在口中一挑,似乎有些食欲大振的意思。明钦看的心头一虚,脚底涌起一股凉气。
“锦毛,我让你在狐王跟前听用,为何夜间闲逛。这两个外人又是哪里来的?”
殷汝成忙道:“回夫人的话。这位公子是狐王的外甥,小人正是奉了狐王的命令来接他进山作客的。”
地涌夫人轻哦一声,浅笑道:“公子来的倒巧。今晚鄙地同庆‘烬余节’,我方且从外面寻了些野味,正好请公子共餐。”说着衣袖一拂,慑出一阵烟雾,雾散之处两个人影滚落到高台上,另有一个模样小巧的少女跃了出来,挥手驱散眼前的迷雾,娇声嚷道:“总算是出来了,真真闷死我了。”
少女身量未足,脸容却极精致,满头乌发结了个垂鬟分髾髻,约以金环,一身藕色的半臂,纤细的腰肢束着一段红绫,说不尽的灵秀气韵。
殷汝成笑着礼见,“小人见过贞英小姐。”
“免了吧。”贞英见这里人鬼杂沓,俏脸一红,微窘的摆摆手。
地上两人一个作道士打扮,一个赤面黄须,有几分妖怪的模样。几个小妖一拥而上,以麻绳绑定了按倒在地。高台两边升起滚油的大锅,下面聚着木柴,烧得正旺。
两人一看这架式,唬的魂飞魄散,赤面怪叫道:“敢问上仙,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何要加害于我?”
殷汝成也觉奇怪,问道:“夫人,这两人是哪里的恶贼,往常有何过犯,还请夫人和大家说明说明。”
地涌夫人笑道:“这两人说起来都有些声名。本也是西方界域的同道,即便未曾谋面,也该有所耳闻。一个曾在通天河弄神,原是观音养的金鱼,自号‘灵感大王’。一个是牛魔王的兄弟,霸占了堕胎泉的如意真仙。”
“原来如此。”
殷汝成是个老成的人,虽则万岁狐王说过,一入妖界万古非议,当妖怪没个干净的,也干净不了,若能在满足自身贪欲的同时顺便做些激浊扬清的事,又有何不可?
大约是前古以来,人类和四灵积怨很深,几千年来一直抱定不接触、不妥协的态度,生生划出一条鸿沟,到了后来便是谈妖色变,半点都不了解了。妖怪为了谋生存,固然有积极向人类投诚的,结果多半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结局让人寒心。譬如六耳猕耳之事。
因之万岁狐王又标举出惩恶而不扬善的态度,稍稍对妖怪有所约束,其实惩恶即是扬善,不作恶也是善行。是以地涌夫人之流信从其说,稍能改易其行,但是这回掳的这个灵感大王,可是受观音菩萨庇护的,孙悟空尚且要放他一马,这要拿来烹杀了,万雷山以后怕是休想安生了。
第198章 病出有因
从来世间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死的神鬼,只是凡人生老病死自家习见熟知,神鬼的潜消澌灭不能详察罢了。
凡人生儿育女又叫传承香火,皆因魂灵吸食香火存活,若是没有子孙歆奉,便不免归于虚寂。这乱坟冈许多孤魂野鬼,冤抑深埋于地下,摩夷天主不予闻问,仙家又不许发往转生,春秋时节更无儿孙祭扫,不知遭受了多少风霜饥苦。一听地涌夫人要拿二人烹食,自然是欢天喜地,馨香祷祝。
地涌夫人漫视众鬼,心头升起一丝骄矜之意。她虽是修行有成的妖仙,伴随着四灵霸权的衰落,妖族的处境真如丧家之犬一般,便是寻常凡夫也常常喊打喊杀,鄙弃至极。哪怕是尊奉李天王为父,在陷空山无底洞称雄一方的年月也未曾受过人类如此崇奉。这一番景状着实让她对将来的大举生出信心。
三界之内强权与公理并存,千万年来的人、妖大战可说是弱肉强食的表证,必至双方势均力敌,斗则两伤的地步才稍稍言及公理,或者及一方完全沦灭,另一方会基于慈悲、恻隐之心稍留余地,观彼方必是万劫不复,丝毫不能为害了。
上古之时四灵之族先得神道传承,争强赌胜,其时人类诚然是蝼蚁之微,不足齿数。到了四猴混世,人类才稍浸道术,而后燧人氏取天火,伏羲纪人文、神农鞭百草,法天象地,已足以和麟凤之类并驾齐驱,最终在三界取得一席之地,佛陀称之为‘五虫’,不亦宜乎?再及黄帝而制作之道大备,英杰贤圣辈出,唐尧、虞舜便起而捍御妖族,力驱海神,射杀金乌皇子,传檄天皇帝俊,分封诸神,统御三界了。
再看四灵对人族的态度从贱视到平视,再到仰视、畏伏,一衰之后往时辉煌便一去不返了。后世妖类生于人族统御之域,想要修成仙道,也得读人族之书,修人类之形,正所谓人文化成之功,即便再怎么死灰复燃,也难以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这便是文化的根本胜利。
其实四灵之族也有相当的文化,譬如麒麟有河图、玄龟有洛书、凤凰有丹诏、天书,人类则胜在博采众长,兼收并蓄,再自行涵融,发扬光大,而不存此疆彼界之见,所以终能在三界中占有至高之地位。
且以中夏文化最具有延续性,书传记载至于五六千年,新生之人只要能稍知文言之技巧,便能通贯四五千年历史故实网罗心胸,和凡人目见耳闻限于寿命只得三五十年相较,真是神鬼莫测之功。
乃至始皇一统以来,士儒严夷夏之防,申彼我之见,存贱视之心。一至晚清西人以坚船利炮轰开国门,乃不能不平视之,自察为般般不如,又不得不仰视之。这种情景和四灵衰亡如出一辙,二三学者又鼓吹废文言、弃文字、自绝于历史、人文,其势非至于亡国灭种不可。
新生之人不能通观历史,囿于三五十年的所见所闻,便以为古史尽是专制黑暗,一无可取,视吾夏人文为天然不如,从此永持一仰视之心以对西人,可哀可痛,更不待言。
试想中夏之种族文化,若与美洲印地安人相类,应该亡种了吧,若与印度、高丽、安南、缅甸之流相若,也要亡国了吧。中夏之所以不亡,难道是西人特别怜念于我,于我大发慈悲、德善之心吗?
三界之中强权与公理同在,必是强权不足以威服,才会诉诸于公理。中夏之不亡,实是其文化土壤还能诞生英才杰士,相与维持的缘故。
世人往往重创发而轻因袭,却忽视了学习、模仿亦是一种重要的本领,孔子不是说了吗?‘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举一隅不以三隅,则不复也’。
且中夏社会与政治息息相关,政治环境永远在变动当中,不趋于好,即趋于坏。结果便造成王朝更替,循环往复。近代有闻人说,“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了,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的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
这一段话乍听来似乎正确,细较起来却全然不对。首先这话根本否定了史家的品格,视作史的都是谄谀狭隘的人,无非显得说这话的人轻浮无知罢了。
文文山《正气歌》中说,“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前者说的是齐国大夫崔杼弑杀庄公,太史秉笔直书,被他杀掉了。太史的两个弟弟接着记载,也遭了毒手。末一个兄弟又坚持来写,崔杼才无可奈何的罢手。当时另一个史官南史氏听说太史全家都死光了,便带上竹简来完成这件事。后者说的是晋国赵盾之弟赵穿弑杀灵公,史官董狐认为赵盾身为正卿,应负责任,直笔书之。
这两位史官都是作史的本朝人物,一个兄弟骈死,前赴后继,一个不苟且取容,直笔明罪。又何只是不肯恭维当权呢?至于司马迁上接黄帝至于汉武,遭罹宫刑,不稍迁就,著成信史,照耀尘寰,谁人不知?
中夏素有私家著史的传统,虽然自班固断代为史以后,官方开史馆修史成为风气,但所谓正史的二十四史大都是在易代之后,几乎没有什么‘本朝人著本朝史’,至于限于网禁不得不用曲笔,也可以通过史料互证明其是非。这也是封建归于一统专制加深,势不能不有所避忌。
二十四史固然良莠不齐,从体例到史法多有缺憾,但它只是渺如烟海的史料中一小部分,且能流通千百年至今无可替代,至少说明其记叙的历史大体可信,而非以私意纵横其间。
明白这个道理,便可知朝代长而好人多并非因恭维曲饰,朝代短没好人也并非是蓄意诋毁。恰是因为一个时代好人多、较有气象,朝代才能绵延长久,反之,一个时代没什么好人,朝廷如何能够维持?
倘若我们肯将历史仔细观察,不难看出治乱相循的脉络。阎浮世界由阴阳两仪之力相互作用,见于政治社会,便是建设力和破坏力,两种势能相互抵触从而造成一治一乱的局面。从汉兴至隋亡,唐兴至元亡,明兴继起每期大约有七八百年,正与夏商、周秦之运数大致相符,中经几度振作,史称治世,建设力不敌破坏力终至于一种惨绝人寰的局面,譬如商之纣王、秦之二世、隋之炀帝,元之末世,时人以为‘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可谓沉痛。
第199章 恶有恶报
所可注意者一是政治之极端败坏常至于遭受异族入侵,节节败退,两晋之于五胡,两宋之于契丹、女真、蒙古,明末之满人,清末之西人,历历可证。同时在破坏力凶恶万状、生民劳苦方深的时候常能激发起补救气运的人物,不论一身志业成败几何,皆足以不朽,且能得到后世相当的尊重。譬如:诸葛孔明,文文山,张苍水等等,真可谓千古皎然,永志难忘的。
吾人若能以此种眼光观察,可知汉、唐、明三世以来,中夏的处境确是每况愈下,常患振作力不足。皇明开国气象大不如汉、唐,继之者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夏,文网严密,钳制惨毒,只维持一不死不活的境地,当西人叩关,中夏实当三四千年最虚弱的时刻,明清以降七八百年之末运,一败涂地也就不足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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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两个败类的罪行呢,想必大伙也有所耳闻。”
地涌夫人抬手平止焦躁不安的众鬼,怒形于色的道:“灵感老妖在通天河作怪的时候,惯会擅作威福,逼令百姓进献童男童女给他吃。三界尽知观音菩萨有送子之名,想那无子的人家竭尽财力,哀哀求告,怀胎十月,方才诞下一儿半女,中间不知经历多少辛酸。老妖名为观音门下,却阳奉阴违,明知故犯,真可谓罪加一等。若不加以惩治,岂不于观音菩萨名声有损?怀疑她个名为送子,实为杀胎?”
“至于如意真仙,胆敢圈占天生山水,勒索钱财,与流匪草寇何异?两人新近被仙家收编,于阴曹之外私设转生之衙。凡是新生麟儿皆要收取苛税,倘若不与,或是一碗‘落胎泉’药死腹中,或者强掳婴孩,供他自加享用。如此耸人听闻的劣迹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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