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中原听他讲得惨厉,也不由得心中一寒。
祁有良道:“我当时吓得脚都软了,那……情景实在可怖!赫赫一个洛中名侠,转眼的工夫毙命当场。段老头也着实了得,来不及撤剑,左手一拍琴身,几根琴弦绷射而出,将那人逼退一步,他身子一纵已经向南掠去。青年公子亦是一怔,那人不分青红皂白,抬手一掌也向他劈面打去,青年公子连退三步,退出一丈多。那人似乎忙着追敌,抽身就走,仿佛一条鬼影子般的转目即逝。在场的人都愣在那儿,突然有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却是那个仆从,原来老头走的时候一剑将他刺倒。那仆从蜷在地上,手足不断痉挛,眼看活不成了。我当时就觉得背上的冷汗凝成一溜,滑了下来,都不知眼前一切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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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擒 龙 手(20)
祁有良伸手向额上抹去,好似想拭去当时的汗渍,待了片刻又继续讲道:“院中还有个少年,面色青白,已经给吓得傻了,跟哥哥我一样。青年公子一笑,道:‘小兄弟,这件事可真是对不起你了。’他手中的银圈一弹,挺成一条笔直的银线,一抖手就把少年刺死了。灯光照亮他的半爿脸,斯文可亲,我可慢慢坐倒在地上,这青年公子比之那个黑衣怪人,手段狠辣,不逾多让。他要是察觉有人在外偷窥,我这条命可要白送给他了。”骆中原是见过韩潮的,直听得毛骨悚然。
祁有良道:“我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院子里的人都走空了。我慢慢蹲起来,才想溜出去,谁知……”他面色古怪,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谁知背心刺痛,已被人拿兵刃制住。我一动也不敢动,听见身后那人的鼻息一时缓一时快,轻重不一,我……我实在是忍不住,一行热尿顺着裤裆就流下来。兄弟,咱们不是外人,这丑事我也不瞒你。我心里发誓,如果逃得性命,以后再也不在江湖上混了。听得一声低低的冷笑,那人骂道:‘孬种。’他咳嗽一声,好像吐出好大一口鲜血。后来我才知道那人居然是姓段的老头,他被仇家追索,兜了一个圈子又潜了回来。等过了半个时辰,没什么动静,我就扶着他再躲进一户人家。”
骆中原问道:“祁大哥,那又是谁伤了你呢?”
祁有良苦笑:“那老头刺了我胸前五处要穴,要我给他卖命,因为他受了重伤,急需大量的陈醋黄酒。我若四更前寻不回去,就没得救了。”骆中原急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找一家店铺,抢也抢来了。”祁有良低声道:“哪里有这样简单,那人对头的门人弟子已经在各大店铺四处知会,刚才那个红衣女子就是一个。咱们兄弟一点微末武艺,在人家眼中实在一根小指也不如。兄弟,我也不想拖累你,身后之事就麻烦你了。”说到后来,语甚凄然。
骆中原怒道:“祁大哥,你没的说用这种话糟蹋我!姓骆的一个人回去,成了什么人?!这风陵渡我熟得很,你等着。”骆中原小的时候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每条道闭着眼睛都走得。当下撇了祁有良穿过几个巷子,摸到一家老店后院,这家老店擅做酒糟鸭子,在后院藏了很多汾酒米醋。老板曾因一些顽童经常来偷酒,故埋得都极深。骆中原踢死两只狗子,两手铲挖,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挖出几坛,破开封闻了闻,把酒醋各挑了一坛出来,怕那酒缩了不够,又汇进一坛去。
祁有良在树下等得焦急,喜忧参半,没过多久看骆中原疾跑过来,腋下各挟着一个坛子不说,背后还缚了一条死狗。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多问,两个人奔回段蒉的藏身之处。
两人逾墙而进,推开木扇门,但见眼前一片漆黑。祁有良找了盏油灯点亮,往屋子一照,不由呀了一声。骆中原冲进去看,只见一个老头头面朝下跌在地上,胡子上地上都是鲜血,好像僵死多时。他把老人扶在床上放好,在心口一摸,还好有点热气。骆中原练的是外功,也不知道如何运气疗伤,于是猛掐老人的人中。他把老人掐醒后,老人一双眼睛狠盯着他,许久才缓回气来,“浑小子,你……咳,你想……害死我呀!”
骆中原讷讷不语。心想:“若不是为了祁大哥,我说不定一拳便把你打死了。”老人歇过来,少不了大骂祁有良蠢材,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指使他去砍柴烧水。祁有良但觉保命有望,自是加倍地殷勤,不一会儿的工夫烧了一大锅热水。因为没有适合的浴桶,就把主家的水缸洗刷了,将老人扶进去。
老人喝了两大碗汾酒,水醋各半让祁有良倒入水缸。一时间,满屋子浓酸呛人欲泪。祁有良骆中原忙不迭地跑出来,两人满身大汗给冷风一吹,醋味都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骆中原好奇,推开一线门缝偷看。就看老人裸坐在缸内,满缸的热气聚而不散,仿佛结成一张四面屏风似的把他包裹在其内,唯一见水汽翻滚无方。过了不知多久,那水汽渐渐淡了,但老人头顶一条热气凝成的白线却更显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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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擒 龙 手(21)
祁有良一晚上没进水米,借这个机会把那条死狗剥洗了。这家屋主颇为殷厚,厨里积了不少椒麻大料,祁有良剁了四条狗腿,切了葱姜小火炖起,听着水滚,不时溢出一阵阵浓香。骆中原看那老人吁了口气,顶上白烟顿消,哇的一声又吐了口血。不过神色似乎好看了些。骆中原进屋替他擦身打扫,只见地上的血都凝成一根一根紫色的筋条,十分怪异,老人叹口气道:“这个妖怪的凝血魔掌越发厉害了……”他又摇了摇头,“如此恶毒的掌法,有伤阴骘。”
骆中原大不以为然,心想:“你杀了这么多的人,还谈什么伤不伤阴骘?龟笑鳖无尾,真是好笑。”他意形于色,被老人瞥见,冷笑道:“小子,你有什么高见吗?!”祁有良端着一碗狗肉进来,生怕老人被惹恼,赔笑道:“段老前辈,这里有狗腿浓汤,您来一碗补补元气。”
老人哼了一声道:“我受了内伤,半个月内忌荤腥。”祁有良马屁拍得不中,也不以为意,又焖了一盆糙米饭。祁骆两人不但把四只狗腿吃得干净,连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老人吃了小半碗就停了筷子,默默出神。祁有良足了口腹之欲,又思起性命之忧,觑着老人的脸色,正想着怎么开口。
老人一眼瞥到,“急什么,还有大半个时辰呢。”骆中原怒道:“我祁大哥忙也帮了,你的伤也好了,许诺的事反悔不成?”老人冷冷笑道:“谁说老夫的伤好了?我的仇家厉害无比,本来不想留你们活口,念在你们还算恭谨,也就罢了。救他不难,不过你要答应老夫一件事情在先。”他一双锐目紧盯着骆中原,“我要你一路上服侍我到内伤痊愈,如何?这件事听起来不难,可每一步都有性命之虞,你可想清楚了。”
祁有良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见骆中原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便是。不过,你要先解开我祁大哥的死穴。”祁有良又是感激又是惭愧,道:“骆兄弟……”老人瞪了他一眼道:“老夫到时候自有好处于他,你少多嘴。”他教骆中原如何用功运气,由中府云门两穴冲开祁有良被封住的手太阴肺经。
骆中原的师父原来是山东地头有名的响马,下梁承上梁,本来外功就已不甚高明,还谈什么运气冲穴?老人看着他手法笨拙,认穴奇差,不由大骂蠢材。“他又不是娘儿们,你拿他乳中穴干什么?中府是在第一肋间隙处,云门下一寸!”骆中原连羞带愧,祁有良且惧且惊,好在死穴云云,不过是在吓唬祁有良,等推宫运血久了,那穴道自然也慢慢解开。不然就算祁有良有十条性命,怕也要尽数送在这里。
三个人在此住了两日,第三日早上老人吩咐将主人一家都放了,买了一辆篷车,过河西行。祁有良执意要送一程,三人雇船过了风陵渡。听船老大讲,有一拨人马二十多人已经在大前天过江。老人问他有没有人看到一行人,无论男女,骑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船老大说那帮人好像是昨天过的,里面一个红衣少女甚是凶悍,船夫中有人多看了她两眼,竟被她绊倒到江里去。
骆中原心想:“一定是那个凶婆娘!无论谁碰到她,都是倒霉至极。”
祁有良在华阴县的地头上跟两人分开,也算是江湖洗手。这几日老人的内伤好了三四成,难得心情好时,会指点骆中原几招。骆中原在他面前练习了一趟四扇门拳,一套六合刀法。看老人面上都是讽刺讥笑之意,他脸不由得一红,羞恼道:“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自然不入你的眼,要笑便笑,有什么了不起!”老人啧啧道:“你是英雄好汉,笑都不让人笑吗?这等的庄稼把势拉到街上,几文钱还勉强讨得。”骆中原道:“你武功虽好,我总可以不学吧!”
老人嗤笑道:“你这般的人才,如果去学我云水一十四操的精妙剑法,只怕等头发上长了胡子,胡子上长了眉毛,都不能领会一招半招。”骆中原听了怄气,更打定主意不学他的武功,任老人辱骂讥讽,倔着性子到底。
晚上两人夜宿在外,骆中原把马车让给老人,自己裹了张羊皮毡子躺在树下,恍恍惚惚梦到那日遇见的美貌女子,他呆呆地看着心里怦怦直跳,看她一颦一笑,无不动人。他这边正嗫嚅着想对梦中佳人说些什么,突然间撒剌剌一匹黑马猛地闯了过来,马上那个凶婆娘喝道:“你在看谁呢?!……”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脸地打下,骆中原啊的一声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这时猛然觉得四肢酸麻动弹不得,居然已经给人用麻绳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欢◇迎访◇问◇
第22节:擒 龙 手(22)
老人不知何时在旁边生了堆火,手里拿着艾绒和金针,听他醒来笑道:“臭小子做梦想情人吗,一脸痴呆,是不是给人一脚踹下床来?呵呵呵。”骆中原挣了挣,惊怒道:“你要做什么?!”老人嘿然一笑道:“你不学我的功夫,老夫偏偏就要教你,看咱们谁强得过谁?我要用金针渡穴,把你这块朽木好好雕琢雕琢,若真是不成才,也只好劈了来烧。”
骆中原怒极欲骂,被老人在口里塞了几枚松果,嗯嗯呃呃说不出话来。老人哼着小曲,剥开他的衣服,借助艾火之力用金针疏通他全身经脉,脱掉鞋子炙脚部诸穴时,不由得恼道:“好臭!好臭!”
骆中原但觉全身各个穴道有如火焚,万针撺刺,实在是痛苦之极。如果就这般晕过去倒也罢了,偏偏神志又无比清晰,风吹叶落,草木虫声,一一入耳。老人又在他鼻孔内吹进一股药水,药力上行,直贯入脑顶心,然后霍然向下便如在烈火上浇了一桶滚油,骆中原心里涌出无数恶毒的言辞,把老人骂得猪狗不如。
老人坐在身边,也不知吟着什么小曲。曲意幽然。
等过了一会儿,骆中原感到全身肌肤焦干欲裂,再也支撑不住之时,一张冰凉的手掌抚在他百会穴顶,有线内息如丝如缕,似断似续,沿着头颈走左肩胛,经过小臂一直穿行到小指外缘。这条内息清冽如泉,经脉中狂乱暴急的热气无须引导直接追蹑而去。从小指走回又行胸腹,再走大腿脚心,小脚拇指尖。左行完复右,最后把全身走了一个通便。骆中原觉得每走完一步,便身上清凉舒泰一分,等全部走完,浑身百根骨骸就像浮在水云中一般,说不出的舒畅惬意。
老人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很久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颤着手割开骆中原手脚上的绳索,哈地一笑,想说点什么,突然一下子闭过气去。骆中原挣扎着爬起来,欲恼也不能恼,把老人扶回篷车。等到第二日,觉得身轻体健,大异往常,精力充沛之余,找出自己的单刀,练了一趟刀法。刀至意达,六合刀法中许多精彩凌厉之处,平时根本体会不到的,如今居然都随手发挥出来。
他收了刀不由得怔怔许久。又是欣喜,又是不免一些怅有所失。
老人在背后薄哂道:“我替你舒筋通络,白饶你几年苦功,以后你就照着昨夜线路行功,十年之后,或有小成也未可。”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骆中原体内有他一成的功力在身,已非泛泛。日后如果勤而不辍,一流高手虽然无望,但在黑道里开山立柜却定是绰绰有余。骆中原性子虽然梗硬,但也不由得感激,抛刀跪倒:“多谢前辈!”
老人避开他一拜,负手冷笑道:“这是我答应你应得的好处,你也别当我好心,此行艰难还在前面,咱们不过是互惠罢了!以后分手,你也别说认得我,免得老夫面上无光。”骆中原拙于言辞,唯有诺诺。觉得他明明也不像个恶人,却总装得凶巴巴生怕别人买他的好,大约是个性古怪,也由他去吧。
老人把残琴拆了,就火一片片丢进去,上好的柚木在火里一时暗沉沉地燃不起来,发出清脆的爆裂声。骆中原吃完干粮后,只好坐在旁边呆呆看着。老人一口气吹飞无数星火和烟灰,突然问道:“你们传下绿林箭,白石峪大会是定在哪天?”骆中原算了算,道:“十月十五下元节,哎呀,就是今天晚上了!”
老人冷笑道:“黑道近年也真是没人才,是游羡天这小子坐镇大局吗?”
游羡天不过三十岁出头,以段蒉的身份这声小子也叫得,但若是别人,说不得就会为这句话血溅五步。游羡天的父亲游朴为晋秦一带有名的黑道大豪,武功既高,为人豪爽,秦岭中条等地的聚匪大盗之间但有什么恩怨纠葛,都是请他做调人,一句话下来,无不凛然悦服。而游羡天的武功人脉比之其父,更为煊赫。几年前在澶渊一战,大杀辽兵,领着黑道群豪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绿林中的好汉奉他为总盟主,就是名门正派中的耆长也多加赞誉,所以英雄箭一发,从者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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