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似是格外贪恋着她的身体,如同久渴的旅人见到了甘泉,濒死的鱼儿重回大海,抵死缠绵,极尽交缠,直到子时末才抱着她沉沉睡去。
窗外仍黑,卫昭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离开这温暖的被子,悄然起身。
江慈强撑着睁开双眼,看着他点燃烛火,穿上衣袍,有些不舍,嘟嘴道:“还早,再睡一阵吧。”
她星眸微睁,双唇娇艳,面颊还有着一抹绯红,卫昭忽觉自己的心似是要碎裂开来,双足便僵在原地。
江慈良久不见他说话,不由唤道:“无瑕。”
卫昭努力保持着一抹微笑,在床边坐下,将她抱在怀中,低声道:“我还有事要办,你再睡一阵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他的衣襟上传来淡淡的雅香,他的双臂这般修长有力,仿似不管外面风雪如何暴虐,都能给她一生的庇护。江慈感到无比心安,闭上双眸,听着卫昭稍稍沉重的呼吸声,喃喃低唤:“无瑕。”
“嗯。”
她有些羞涩,转身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又唤了声:“无瑕。”
卫昭面上浮现难以抑制的痛楚,怕她发觉,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小慈,我这几天比较忙,可能来不了,你多休息,别得病了。”
江慈低应了声,想到他又将有几天不能来,便用力抱紧了些:“无瑕,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卫昭看着窗外的天色,不得不狠下心肠,道:“我得走了,下次再说吧。”他将江慈放下,不敢再看她,猛然站起身,大步走向房门。
“无瑕。”江慈急唤。
卫昭在门口顿住脚步,江慈仍觉有些羞涩,低下眼帘,轻声道:“咱们、咱们就要有小猫了。”
卫昭许久才想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眼前一阵模糊。
他悲喜交集,一股既甜蜜又辛酸的感觉在他心头散开,又溢向全身。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夹杂着强烈的苦痛,如巨浪涛天,强烈地撞击着他,让他身形摇晃,几乎无法承受。
他慢慢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回床前坐下。江慈抬头,见他面上神情有些奇怪,以为他未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抿嘴一笑,嗔道:“傻瓜,我是说,明年六月,你要做父―――”
她话未说完,卫昭已伸手抱住她,用力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她一抬头,脖中微凉,这凉意又绵绵滑入衣中,她这才醒觉,这股凉意,竟是他的泪水。
她只道他欢喜得傻了,笑道:“我算了一下,到明年六月,咱们的第一只小猫就会出生,以后咱们再生一窝的小猫,这样就不会太寂寞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这么近,又仿似很遥远,她的身躯如同一团火焰,让他如飞蛾般,甘心燃成灰烬。卫昭一遍一遍摩挲着她的秀发,忽然觉得前面的路不再是荆棘重重,也不再是黑暗无边。
他终于无限欣悦的笑了出来,江慈抬头望着他的双眸,幸福溢满胸腔,低声道:“无瑕,你放心,我会养好身子的。”
卫昭双臂一紧,用力抱了抱她,又慢慢将她放下,心中有着万般的不舍和依恋,却只是抚了一她下的额头,轻轻说道:“小慈,等我回来。”
他凝望她片刻,起身走向门前,右脚迈过门槛的一瞬,回过头,向她笑了一笑。
此时,窗外透入第一缕晨曦,将他的身形笼在其中。江慈抬头望去,只觉他此刻的笑容,如朝阳般明朗,似婴儿般洁净,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一丝尘垢,没有一点伤痛。
她不禁看痴了,心中涌起无限欢喜,也向他嫣然一笑,唇边梨涡隐现,宛如海棠花瓣上的露珠,清澈晶莹,向着朝阳,幸福地微笑。
一三二、离弦之箭
十一月二十四日,冬至,晴冷,大风。
冬至日为华朝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每年这日,皇帝要率众皇子和文武百官亲往皇陵祭天。祭天之后,皇帝还要在宫中大宴百官及四夷来使,大宴后,休朝三日,百官咸着吉服,具红笺互拜。而百姓则家家在门前系上红绳,并插香祭祭祖。
天蒙蒙亮,卫昭雪裘素服,头上斜插着碧玉发簪,嘴角微噙笑意,踏入延晖殿。
陶内侍正弯腰替皇帝束上九孔白玉革带,皇帝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卫昭,便笑道:“今日大祭,你也不着官服,太随性了。”
卫昭拿起九龙玉珠金冠,走到皇帝面前,陶内侍忙退开。卫昭替皇帝戴上金冠,将明黄色缨带系好,再退后两步,修眉微挑,却不说话。
皇帝自己在铜镜前照了照,镜中之人,眉如刀裁,但鬓边已隐生华发,眼神依然锐利,但目下已隐有黑纹。他招了招手,卫昭走近,在他身后半步处站定。
皇帝凝望着铜镜中的两个身影,叹了口气,道:“要是能像你这么年轻,朕愿拿一切去换。
”
卫昭淡淡笑着,道:“皇上今日怎么也说孩子话?”
皇帝觉卫昭今日的笑容格外耀目,铜镜映着他的笑容,焕发着从未有过的神彩。这一瞬间,他仿佛再见到当年那个雪肌玉骨的少年,在对着自己微笑,好似再听到他纯净的声音:“——反正你是个好人。”
他转身望向卫昭,低声道:“三郎。”
卫昭却走到他的面前,伸出双手,皇帝下意识微微仰头,卫昭已解开他颔下明黄色缨带,重新系好,再看看,微笑道:“这回系正了。”
皇帝闭上双眼,又迅速睁开来,淡淡道:“你今天要上方城,我让姜远暂时接管光明司的防务,等你出了方城,便仍交回给你。”
卫昭微愣,想到易五已安排好一切,而据裴琰口风,姜远似是能保持中立,倒也不担忧,退后两步,肃容道:“是。”
“嗯,那走吧,百官们也等了多时了。”皇帝不再看向卫昭,宽大的袍袖微拂,稳步踏出内阁。
外殿,灰袍蒙面的叶楼主过来,卫昭斜睨了他一眼,二人一左一右,默默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延晖殿。
皇帝乘御辇到乾清门前,百官伏地接驾。皇帝下御辇,韶乐奏响,他正要登上十六轮大舆,忽停住脚步,眉头微皱:“太子既然不能见风,就不要去了。”
裴琰眼神微闪,伏地的庄王身躯有些僵硬,卫昭也忍不住望向后方太子辇车前的太子。
太子戴着巨大的宽沿纱帽,身形裹在厚厚的斗篷里,急步过来,躬身道:“儿臣谢父皇挂念,冬至皇陵大祭,儿臣身为皇储,一定要随父皇祭拜苍,为我华朝百姓祈福。儿臣已蒙住了口鼻,又戴了帽子,请父皇放心。”
皇帝“嗯”了声,淡淡道:“你既一片诚心,那便走吧,皇陵风大,把帽子戴好了,别吹风。”
太子泣道:“儿臣谢父皇关心。”
皇帝就着卫昭的手上了十六轮大舆,忽然微笑着招了招手,卫昭一愣,皇帝和声道:“三郎上来。”
便有几位清流派官员跪地大呼:“皇上,不可。”
皇帝沉下脸道:“休得多言。”卫昭得意一笑,右足在车辕处轻点,再一拧腰,如白燕投林,坐在了皇帝身边。他正要开口谢恩,叶楼主也登上车舆,卫昭轻哼一声,面色微寒。
箫鼓齐鸣,御驾缓缓启动,待御驾在骑着高头骏马的光明司卫拱扈下驶过汉白玉长桥,太子方登上车辇,百官随后,浩浩荡荡,穿过戒备森严的大街,出了京城北门,向京城以北二十余里处的皇陵行去。
这日虽未下雪,但风极大,吹得御辇的车门不停摇晃。皇帝闭目而坐,忽然轻咳数声。
卫昭忙握上他的手,皇帝睁眼,向他笑了笑,声音却透着几分疲倦:“三郎。”
“臣在。”
皇帝再沉默片刻,叹道:“朕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卫昭猛然跪下,眼中隐有泪光,急速道:“皇上,您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皇帝将他拉起,让他在身边坐下,却不松开他的手,眼神直视前方,似乎要穿透车壁望向遥远的天际,又似在回想着什么,良久方道:“三郎,朕若去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卫昭低下头,半晌方哽咽道:“皇上,三郎不要听这样的话。”
皇帝紧握着他的手,道:“你听朕说,朕若不在了,那些个大臣们只怕会找你的麻烦。炽儿性子弱,护不住你。朕想留道圣旨给你,只要你不犯谋逆之罪,便——”
卫昭“扑嗵”一声在他面前跪下,面上神情决然:“皇上,三郎只有一句话,您若真有那么一日,三郎必随您去。您说过,只有三郎才有资格与您同穴而眠,皇上金口御言,三郎时刻记在心中。”
皇帝长久地望着卫昭,面上一点点浮现愉悦的笑容,轻声道:“好,好。”
他不再说话,闭上双眼,卫昭也只是静静地坐于他身侧,听着车轮滚滚,向皇陵一步步靠近。
裴琰与庄王跟在太子辇车后并驾齐驱,庄王对长风骑与桓军的数场战役极感兴趣,细细询问详情,裴琰也一一作答。二人有说有笑,这一路上倒也不烦闷。
行得一段,太子辇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戴着纱帽的太子探头出来,唤道:“二弟。”
庄王忙打马过去,笑道:“大哥。”
“你身子骨刚好些,又即将远行去海州,大哥舍不得你,你上车来,咱们兄弟俩好好说说话。”太子面纱后的声音十分诚挚。
庄王却惦记着手下会随时前来以暗号传递最新情况,哪肯上车,忙道:“多谢大哥,但我这病症,太医说正要吹吹风,不宜憋着。”
太子的声音有些失望:“既是如此,那也没办法,等我能见风了,再和二弟好好聚聚。”说着放下了车帘。
庄王暗中抹了把汗,眼光再投向前方皇帝乘坐的大舆,极力掩饰眼中的冷芒,驰回裴琰身侧。
裴琰微笑道:“王爷可是后日起程去海州?”
庄王听到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声音稍稍提高:“正是,明日我请少君饮酒,一贺冬至,二叙离情。”
裴琰笑道:“应该是我请王爷饮酒,为王爷饯行才是。”
董方打马过来,板着脸道:“庄王爷,今日皇陵大祭,贵妃娘娘入陵不到半年,您得系上孝带。”
庄王拍了拍额头,慌不迭地回头,随从赶上,庄王按过孝带系上,董方轻哼一声,驰回队列之中。
庄王见随从打出手势,知诸事妥定,放下心来,又低声骂道:“死顽石!”裴琰微微一笑,二人目光相触,嘴角轻勾,转开头去,不再说话。
由京城北门至密湖边的皇陵,十余里路,黄土铺道,皆由禁卫军提前三日清道,路旁系好结绳,十步一岗,戒卫森严。
待浩浩荡荡的车队到达皇陵山脚的下马碑前,已是辰时末,礼部赞引官早在此静候,见皇帝车舆缓缓停住,大呼道:“乐奏始平之章,请圣驾!”
钟鼓齐鸣,箫瑟隐和,皇帝踩着内侍的背下车,卫昭与灰袍蒙面人随之而下。皇帝极目四望,寒风吹得他的龙袍簌簌而响,他颔下的明黄色缨带更是被风吹得在耳边劲扬。
山峰上积雪未融,薄薄的冬阳下,一片耀目的晶莹。皇帝眯眼望着铺满山峦的薄雪,轻叹口气,也未说话。待太子辇驾驶近,太子下车,百官拥了过来,他方提步,在赞引官的躬身引领下步入皇陵正弘门。
皇陵依山而建,华朝历代帝后、贵妃皆葬于此处,一百多年来几经扩建,气势雄伟,广阔浩大。
韶乐声中,皇帝稳步而行,带着众臣经过六极石浮牌楼,再踏上有十八对石像的神道。神道中段,立着三对文武大臣的石雕像。裴琰脚步平稳,在经过石像时,却忍不住侧头看了看。
神道右方,一位武将的石像剑眉星目,威严神武,身形挺直,腰侧还悬着三尺长剑。他双眸直视前方,右手紧握剑柄,似在倾听着沙场杀伐之声,意欲拔剑而出,杀伐征战,为君王立下汗马功劳。
裴琰眼神在石像上停留了片刻,才又继续微笑着前行。
一百多年前,裴氏先祖拥立谢氏皇帝,也许,今日之后,便将由裴氏子孙来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
风刮过神道,愈刮愈烈,刮得石像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刮得一些文官都睁不开眼。裴琰却双目朗朗,直视前方那个明黄色的身影,稳步而行。
山环水抱中的皇陵,道边松柏森森,御河内流水尚未结冰,曲曲潺潺。众臣神情肃穆,随着皇帝、太子,过九龙桥,入龙明门,一步步踏上御道石阶。
赞引官在圣德碑楼前停下,皇帝上香行礼,带头下跪,身后便呼啦啦跪满一地。碑楼礼罢,一行人继续前行,过了数处大殿之后,终于在呼呼的风声里,浩浩荡荡入了功德门。
皇帝在祭炉前立住,一阵风刮来,他轻咳两声,身形也有些微摇晃。卫昭忙过去将他扶住,他却用力将卫昭推开,接过赞引官奉上的醴酒,慢慢扬手,洒于祭炉前。
碑楼祭炉礼罢,按例,皇帝便需与太子及各位皇子登上方城顶部,叩拜灵殿内的列祖列宗,帝需将亲笔所书的来年施政策略奉于先祖灵前,为苍生向列祖列宗祈福。
因今年战事初定,前线大捷,按例,身为主帅与监军的裴琰与卫昭,也应随皇帝登上方城,皇帝要向各列祖列宗汇报战果,并请上苍护佑华朝,不生战火。
此时已近巳时,赞引官扯喉高呼:“奏得胜乐,请圣驾、太子、庄王、忠孝王、敕封监军入方城,拜灵殿!”
一三三、千钧一发
大风中,文武百官在方城显彰门外的玉带桥畔黑压压跪下,恭请皇帝入方城,拜灵殿。
皇帝却未动,只是负手而立,凝望着显彰门后石道尽头那巍峨雄伟的方城。
方城建于皇陵中后部,守护着位于皇陵最北面的陵寝。由祭炉前过玉带河,入显彰门,经过长长的麻石道,是一条石阶道,石阶共有一百九十九级,坡势平缓,登上石阶后,便是方城下的玄宫。
玄宫东侧有木梯,沿木梯可登上高达数丈的方城,方城顶部中央,坐北朝南,建着一座灵殿,供奉着华朝历代皇帝的灵位。每年皇陵大祭,最重头的祭礼便要在处进行。
见皇帝迟迟不动,赞引官有些不安,只得再次呼道:“奏得胜乐,请圣驾、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