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松开右手,反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他说,“很快的。”
什么?她想问,然而却奇怪的在那样的语气里被催眠般放松下去。
“一点都不会痛,开始一瞬的感觉就像是做梦。”那个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修长冰冷的左手还在抚着她裸露的背部,沿着脊椎往上摸索——和其他牧民一样,萨仁琪琪格看不到自己的背部正在出现一种无法解释的奇特现象:
那一粒朱砂痣,居然像活了一样地游走!
仿佛是逃避着手指的捕捉,血痣居然迅速地沿着脊背往上移动,似乎想要钻入她的头颅里。然而,那只冰冷的手却快如闪电地在那之前一把捏住了她的颈椎。
“魔之血。”旅人喃喃,手指瞬地收紧,“来吧!”
“咔嚓”一声轻响,她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啊——!”剧痛在一瞬间撕裂了身体和灵魂,令她爆发出诞生至今最惨厉的呼叫。
旁观的牧民们惊醒般地发出了惊呼,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愤怒的牧民们冲向高台,却依然无法靠近那个奇特的陌生人。头人拼命地用短刀刺着虚空里看不见的屏障,刺一下,便大喊一声“琪琪格!”
——然而,他的声音却无法传入高台上无形的“界”中分毫。
“你……你是……”在生命飞速消逝的刹那,琪琪格公主用尽全力回过头,看着这个奇特的异乡人。他的脸藏在斗篷深深的阴影里,光线只照亮了俊秀苍白的下颔,薄唇紧抿着,几乎没有血色。他垂下眼睛,也在凝视着臂弯里渐渐死去的女子,湛碧色的眼睛里竟然蕴涵着深不见底的悲伤。
那种悲伤的凝视是如此深切而真挚,几乎让萨仁琪琪格有一种错觉:仿佛在身边凝视着自己的是深情的恋人拉曼,而不是这个冷血的凶手。
面对着成百上千的愤怒民众,那个人却没有丝毫动容。他整个左手都深深地探入了琪琪格公主的后背,浸满了鲜血,喃喃念了一句,五指忽然扣紧,似乎握住了什么。
萨仁琪琪格再度因为剧痛而脱口惊呼。随着她的张口,那一点红痣迅速地移动到了她的头部,如一粒发光的红宝石,游弋着穿过她的颅脑,冲向了眉心!只听轻微的“啵”的一声,她的眉心绽放出一小簇血花,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破骨而出,消散在空中。
那点的光芒转瞬暗去,红痣就此消失不见。
“还是无法攫取到么?”那个鲛人蹙眉,似有遗憾地低声念动咒语。手心那一个金轮开始迅速地旋转起来,化为一道光的涡流。
少女的身体在一层层地坍塌和枯竭,仿佛有什么在吞噬着那一具美丽的躯体。不过片刻,手心的金光熄灭,鲛人从公主血淋淋的身体里抽出手来。萨仁琪琪格公主无力地跌落在高台上,躯体内血肉全部消融殆尽,赫然只剩了薄薄一层空壳!
他摊开手掌,手心那个金色的命轮缓缓停止了转动,悄然发生了变化:轮中原本只有三支分格,此刻随着旋转,第四支正渐渐成形。
未嫁而死的少女横躺在高台上,篝火明灭跳跃,映照着她美丽的脸。那张娇丽如花的脸朝向西方,凝结着恐惧、痛苦和期盼,似乎还在盼望着能看情郎最后一眼——然而,那个被夺去红羊的沙漠青年被击倒在村寨外的荒地里,一对恋人就此天人永隔。
“好了,”他凝视着死去的少女,低声道,“安息吧!”
忽然间,所有牧民震惊地看到那个凶手竟然屈膝跪了下来,在尸体边合上双手,闭目低声祈祷,面容哀伤沉痛。
萨仁琪琪格的眼睛里凝聚着千般不愤,怒视着这个从天而降夺走她生命的人。魂魄渐渐消散,却有一层黑色的东西停留在这个死去的身体里,蠕蠕而动,似乎要脱离躯壳逸出。
“那么重的怨念啊……不甘心么?”鲛人叹息,语气更加哀伤,“看来,不能就这样放你走。还是要把你交给孔雀。”
他低声念动咒语,那一层黑色的雾气从尸体上被抽出,当他握紧左手的瞬间,一缕灵光在手心顿时凝聚成了一粒明珠——
那是镇魂术。
《羽·青空之蓝》第三章 孔雀明王(1)
空桑白帝十八年十月二日,云荒大地上一片繁荣景象。
自从九百年前那一场空前的战乱结束后,冰族战败远避西海,空桑人重新夺回了这片土地。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作为开创了光明王朝的一代明君,光华皇帝真岚却没有子嗣,帝王之血至此断绝。为了保证新生帝国的平稳延续,光华皇帝在驾崩前留下遗诏,将王位传给了辅政重臣、中州人慕容修和紫族公主所生之子慕容朔望。
因其封地在西荒,被后世称为西恭帝。
继任的西恭帝也是一位难得的明君,在位期间,承前启后,延续了光华皇帝开创的盛世局面,将云荒带向了进一步的繁荣。他巩固了空桑人的统治,与碧落海上的海国修好,在狷之原上树起了绵延九百里的“迷墙”,阻断了冰族人从西海重返大陆的企图,并且将在战火中拦腰折断的伽蓝白塔重新修缮一新。
当那座矗立在云荒大陆心脏上的巨塔重新耸立时,所有仰望的空桑人都不由地泪流满面——经过冰族入侵亡国的百年困厄,昔年的荣光终于又完全复现了。
一切都欣欣向荣,没有丝毫差错。
然而,在西恭帝年老时,关于王位传承的问题再一次被提了出来——西恭帝慕容朔望虽然育有一子一女,然而他毕竟是中州人的儿子,不是身负纯正帝王之血的人,他的子嗣也不能理所应当地成为王位继承人。
于是,空桑的六部再度为谁来成为第三任帝王而争执不休。
在长达接近十年的争执后,西恭帝渐渐年老,王位的继承人却迟迟无法决定:因为无论怎么决定,都必然会引起天下的动荡。
眼看这个分歧将不可避免地扩大成一场内战,为了挽救天下于战火边缘,西恭帝强撑着病体,独自来到了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彻夜向着神明祈祷,希望九天之上的云荒三女神能降下旨意,让这片大地不至于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战争。
经过三日三夜的祈祷,在一个月蚀之夜,神谕真的降临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光芒从天宇直射而落,笼罩着伽蓝白塔,塔顶的神庙折射出奕奕的光芒——那一道光柱里,似乎有什么从九天翩然而落,宛如白羽一般炫丽非凡。
第四日清晨,神庙的门轰然打开,西恭帝从门内走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已经垂死的老人在连续三日三夜的祈祷后居然毫无倦意,仿佛回光返照般的精神奕奕。西恭帝疾步走出,宣称自己已经得到了神谕,并迅速地召集了所有的文武百官、六部藩王,齐集在白塔顶上,听候他宣布最后的决定。
——那是光明王朝第二任皇帝一生中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诏书。
诏书的意思非常简单,内容却令天下震动:
其一,西恭帝将主动退位,并且要求自己的后代也放弃帝位。他的儿子慕容洙被封为叶城城主,从此终身不得回到帝都插手政局;年轻的小女儿则成了女祭司,被封为空桑大司命,入住伽蓝白塔顶的神庙。
其二,选择白王长子白璧作为下一任的帝君,即日起入住紫宸殿。
其三,预选青王长子青矛作为王储,于二十年后成为下下一任帝君。
这一道诏书不啻石破天惊。
当第一条宣布的时候,藩王都喜动颜色,纷纷觉得王冕已经落入了自己手里。然而,紧接着的第二条一出来,除了白王青王,其他四位王者又个个面露不悦,甚至杀机涌动——当第三条颁布的时候,六王彻底的糊涂了,不明白垂死的西恭帝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安排。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羽·青空之蓝》第三章 孔雀明王(2)
哪有人在选择了下一任皇帝后,连下下任的都一并指定呢?还是这个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到糊涂了?
“肃静!”仿佛知道下面人心涌动,西恭帝在王座上开口,回答了诸王的疑惑,“自从光华皇帝死后,空桑纯正的帝王之血已绝。朕为先帝亲自指定之继承人,而朕若驾崩,如让任何一族登上帝位都不能服众,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
底下的六部藩王纷纷噤口,发现垂死的皇帝心里竟然明晰如镜。
顿了顿,西恭帝又开口,语气低沉而威严:“幸亏天佑云荒,听到了朕的祈祷,昨夜,三女神从九天而降——神谕说:既然朕的帝位乃自光华皇帝禅让而来,因此,在朕身后,帝冕也应在六部之间继续传递,轮转不息,而不应由任何一族独霸!”
什么?轮转?六部之王一时均大出意料,相顾无言。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巧妙无比的方法,平衡了诸方的力量和欲望,几乎接近完美。加之以西恭帝宣称这道诏书出自于神谕,更是令人无法违抗。
毕竟皇帝轮流做,二十年后到我家。既然权杖被分成了六份,每族都有份,总好过贸然轻启战端发动一场没有多少胜算的内乱。于是,短暂的犹豫和商议后,六部藩王齐齐跪在了紫宸殿丹阶下,叩首领命,山呼万岁。
那一道诏书,奠定了之后九百年空桑的政局,被后世称之为“神授的权杖”。空桑全新的帝位传承规则,也就是“禅让”制度,从此一举建立。
当然,空桑的“禅让”不是如中州上古那样彻底的唯贤者便可居之。按照新的规则,帝冕将在六部之间传递,由白、青、蓝、紫、赤、玄各自从族中推出人选来就任,二十年一轮换。若是在位期间王者死去,则由他的直系继承人继位,直至期满。
在西恭帝的主持下,空桑六部相互妥协,共同在伽蓝白塔顶上刻下了著名的“誓碑”。由坚硬无比的黑曜石制成,上面记录了三条简单的誓约:
“一、六王共政,帝冕传递,有意图独霸天下者,共诛之。
“二、空海之盟,并世长存,两族永不得开战。
“三、慕容氏永镇叶城,不得参政。诸王应善待其后人,虽有谋逆大罪,亦不得株连九族。
“以上三条,凡不遵者,天人共诛。”
这三条简单的约定在那之后支配了这个大陆九百年。
每任登上紫宸殿的帝君,即位前都必须来到誓碑前,在女祭司的陪伴下跪诵碑上的条款三遍,对天发誓绝不违反。
没有人知道,这区区一块石碑、三条誓约,是否真的具有约束力——然而,天下百姓都以为是因为这块誓碑的存在,才令云荒维持了九百年的平安。于是,这块被树立在白塔顶端的黑曜石石碑,渐渐地便在民间有了神一样的传奇色彩。
而和誓碑同时入驻伽蓝白塔顶上的,还有新任的空桑大司命。
西恭帝将自己绮年玉貌的女儿封为空桑最高的神官,送进了神庙,并且在驾崩时将代表空桑最高王权的神戒“皇天”交给其保管,嘱咐她直到下任帝君顺利即位时,再在登基大典上亲手给新帝戴上。
但是,除此之外,这位空桑大司命没有任何实权,除了每二十年出现一次,在短短的权力交接仪式里担任祭司之外,她甚至没有再走出神庙一步的权力。没有人知道西恭帝为何要把女儿留在神庙深处,做一个名义上的宗教领袖。
光阴如箭,瞬忽九百年。
空桑帝王一任任地即位,又一任任地驾崩——白塔顶上,誓碑前,来来去去走过了数十位皇帝。如今,已经是光明王朝开创后的八百九十九年,帝冕已经在六部之间传递了七轮。
《羽·青空之蓝》第三章 孔雀明王(3)
然而神奇的是,仿佛这区区一块石碑真的有某种惊人的力量,那么长的传递过程中,帝冕的交接居然从未出现过一次失控。
——如同受到诅咒一般,九百年间,每个曾经心怀不轨、想要独占王位的帝君都因为各种原因遭到了失败,有些甚至是一夜之间毫无预兆地横死在地,全身上下不见伤痕,只有手指上的皇天神戒流出血来。
在这样的噩兆之下,想要挑战誓碑制度的人都开始胆怯,收敛了锋芒。
当今在位的是白帝白烨,空桑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时年四十有二,好色而阴毒。有传言说在十年前,身为白族嫡系里排行第二的皇子,白烨是靠着暗杀了刚当了八年皇帝的长兄白煊才接过王位的——甚至有人说,为了保证自己的继位没有阻碍,他甚至连长兄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都一手清除。
然而,即便是有着声名狼藉的帝君,也无碍于这片大地的富庶安宁。
这位白帝虽然好色而奢靡,后宫之多远远超过四十五位前任,然而在治理国务上却并不昏庸。他起用了文武两位肱股大臣:把军队交给了名将白墨宸,将国务托付给了宰辅素问,缇骑和骁骑两军也由心腹牢牢控制,一切有条不紊。
十年来,天下倒也是太平无事。
不过,在最和平的时代里,也难免有偶尔出现的刺耳声音——
不出数日,齐木格的血案便风一样地在大漠上流传开来。西荒最负盛名的萨仁琪琪格公主当众被杀,凶手在无数人面前行凶后扬长而去,这样嚣张血腥的行为不但令西荒四大部落为之震惊,甚至统领沙之国的紫之一族都被惊动。
然而,不等帝都有旨意返回,第二日黄昏,三行黄尘便飞驰而来,在村寨口翻身下马。那一行人齐齐的暗红劲装,谈吐沉稳,眼神凌厉,一望便知非同常人。
“诸位……是帝都来的老爷么?”族里长老将令牌看了又看,有些敬畏地问。
那块令牌是纯金制成,入手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着展开的双翅,双翅中间有一颗蓝色的宝石——隆重精美,不像是统治沙之国的紫王的令牌,倒是像帝都大内的物件。
“我们是缇骑。”来人解释了一句,“为查公主之死而来。”
“啊?诸位真的是帝都来的使者?……太好了!”部族长者明白过来,连忙将其迎入,抹了一把眼泪,语音颤抖地喃喃,“这次大难来得突然,头人病倒了,可怜的拉曼也疯了,不知去了哪里——如今大人们来了,公主的复仇就有望了!”
“先带我们四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