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些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宝义怕他的脏手抓她的衣服。
“待会儿完事,您老还得回去不是?”小车夫仰着多日不洗的脏脸一笑,“好啦,不闹了。我认得你,你是赵宝义赵二小姐。我是北方革命总队的,也是到这儿开会来啦,顺便接你过来。”
“既然知道我,你方才还戏弄我!”宝义有些生气。
“不说不笑,不热闹。这大黑下的,您这样的体面人,钻进西头来,太扎眼。把您当个‘摸鱼儿’来的嫖客,不会有人起疑,这些日子,杨梆子(天津探访局的总办杨义德)的人盯得紧着呐。来,我给您背着包。”
“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三梆子,姓钱,大号没有。”背着价值十五袋洋面的名贵皮包,嗅着宝义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小三梆子得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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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盛:宝义这个人在当时很有名,据说她亲手处决过好几个叛徒,被她找上的人,都恨爹妈为么会把自己生出来,反倒是早死早安生。
镇反干部:宝义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盛:我也是听说,但很多人都这么说,说这姑娘天生挥霍成性,出门就坐洋车;一顿饭能吃两袋洋面的价钱。一袋洋面44斤,换成棒子面(玉米面)够一家四口吃一个月的。她的一件皮袍能买一套四合院……不过,这姑娘人品很好,对我们穷人不坏,不像金善卿,看不起穷人。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穷人党(4)
镇反干部:你怎么认识她的?
马盛:以前也跟她们打过交道。真正认识,是1912年2月份,在西头高记杂货铺……
镇反干部:金善卿看不起穷人是正常的,这是阶级本性决定的。你们当时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扯到一块的?
马盛:(怒)有他妈的么关系?都是这小子自己找上门来的,他是别有用心……
金善卿坐的那辆车,跑起来也是风快,一进日租界,他就发现事情不对,后面跟上了尾巴——两个骑着脚踏车的汉子。这个时候脚踏车刚刚传入本地,骑这种车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玩票”,出风头的阔少;再一种就是巡捕。英、法、日三个租界的巡捕房刚刚成立了自行车队,很出了阵子风头;华界探访局总办杨义德也有此意,好像刚在试办阶段。能从法租界一直跟到日租界,不会是租界里的华探,多半是杨义德的人。
再沿河往西北走,就该进入华界了,如果他们是来抓他的,一进华界他们必然动手。
他踩了几下车上的脚铃,车夫的脚步慢了下来。
“后边有尾巴,从法租界一直跟过来的。”金善卿的语调放得很平稳,第一次与北方革命总队打交道,不能让他们看扁了。
车夫只是点了点头,脚步更慢了,手上一下一下地拉着车铃。其实,此时路上并不拥挤,他那紧一阵慢一阵的铃声,倒像是在打暗号。后面的两个暗探也放慢了车速,拉开二三十丈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嘴上叼着纸烟,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很快,金善卿发现,路上的洋车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大多是空车,也有不少拉着客人,都跟在他这辆车的后边,不紧不慢地小跑。他能听得见有些车上的客人在抱怨,车夫们却是不言不语,汇成了一条十几辆车的车队,跟在金善卿身后。
再沿着河沿往西走,就要进入华界了。金善卿有些紧张,说不定杨义德的人早就候在华界口上,等着他的到来。就在这个时候,车夫向北一拐,上了刚刚建成不久的一座铁桥。这是本地除法国桥与金刚桥之外,第三座从外洋买来的可开启的铁桥,过了桥便是奥租界。
这边的桥头上是一队日本兵,步枪上着刺刀。对于中国政局的变动,日本人一向最敏感,宣统皇上退位,他们的反应最强烈。桥那边只有奥租界的两名华探,把守桥头兼指挥交通。金善卿的车一上桥,后面的十几辆车便一同向桥上拥挤过来,紧接着就看到车丛中有两个车夫扭打在一起,劝架的车夫放下车围了上来,黄号坎汇成一片,将桥头堵塞住了。
干得真棒!金善卿赞叹不已。看来穷人自有穷人的办法,这样的办法即使他能够想象出来,也没有办法实施。金善卿了解自己,他最擅长的解决困难的手法,就是大把大把地花银子。利用人?对极了。体面人当然要利用别人,而绝不愿被人利用。
进入奥租界没多远,金善卿就被塞进一辆双轮的马拉轿车,马蹄嘚嘚地沿着河对岸,跑过重建的望海楼教堂,又从金刚桥上转回到河这边来……
镇反干部:你们为什么会答应跟金善卿见面呢?闹革命有必要与这些个富人打交道么?
马盛:你这个小鬼看问题挺尖锐。金善卿通过女子暗杀团的人跟我们联系,说是有这么个人要见我们。我们不愿意见他,虽说他打着同盟会的旗号,但对这些个有钱人,我们没有一点点信任。只是,他是个本地的娃娃,懂得办事的诀窍,但凡出来联系的人,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装孙子,不给恩人面子。就这样,才同意见面。接他时才发现,这小子早就让探访局给盯上了,这一面见得着实费劲。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章 穷人党(5)
镇反干部:也许我这么说不合适,干革命工作有必要讲面子么?应该一切以革命目的为中心吧?
马盛:你这么说是对的,这里边不单单是个面子问题,我们对他还心存侥幸。你不知道,跟金善卿来往的都是有钱人,而我们最需要的也是钱。需要钱来买枪、子弹和炸药。当时是想,也许这家伙能帮我们解决一部分困难。
在宝义眼中,所谓高记杂货铺,里边根本就没什么商品,里外两间草房子,墙壁被灶火熏得黑黑的,地上站着高高矮矮的七八个人,虽多是年轻人,但也有相当衰老的老人,还有十几岁的孩子。大多数人衣衫破旧不说,其中有些人甚至只穿着夹衣。
宝义对这次会面早有准备,她知道对方是个穷人团体,所以,特地捡出她衣柜中最便宜的一件灰鼠皮袍穿上,手上的钻戒和黄杨绿的翡翠扳指也摘了下来,只挂了块红蓝宝石镶嵌的金表——没办法,其他的怀表都是镶各色钻石的。尽管她很费了番苦心装扮自己,此时此地,她明白了,自己依然像个怪物,与环境、气氛格格不入。
房里只有两个座位,坐在矮凳上的是一个与金善卿年龄相仿的青年,剃着光头,没有辫子,脸上洗得挺干净,指甲里全是黑灰。宝义这才注意到,房里的人大都剪了辫子。他们的动作真快,带有穷人鲁莽的特点。
“请坐。”那青年指了指一把木椅,有一条腿上扎着麻绳,“宝义姑娘不会嫌脏吧?”
“不嫌,干革命什么事都得经历。”宝义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还有些发僵,但她觉得回答得相当得体,“你就是马有财吧?”
马有财(十几年后改名马盛)有些吃惊,“你们扫听得挺仔细呀?不愧是女子暗杀团中响当当的人物。”
“我也是久闻你的大名。”宝义的笑容活动开了,接受对方的恭维时显出些许的扭捏,“金善卿先生这一次有很重要的事情与你们商量,希望你们合作好。”
马有财没有接这句话茬。
宝义打开路易?威登牌的皮包,取出一支手枪,美国产的柯尔特,前几年的型号,周围的人不同程度地现出紧张的神色。这很正常,宝义心想,面对凶器,任何人都会紧张,哪怕这枪拿在你老婆手里。她又取出一支,比利时产的;下一支是意大利的产品……八支手枪,各不相同,同一特点就是,它们都是早几年出产的高档货。
“现办货来不及,四处敛来几支,不知道是不是合用?”尽管是旧型号,但依然是精品,只是不再时髦罢了。宝义觉得,这些武器太昂贵,依旧不符合他们的身份。
如果放在眼前的是七八根金条,马有财也不会如此震惊,因为他与他的战友们从未见过金条。但对武器他们有经验,眼前这姑娘从皮包中变出来的,都是他们不敢企及的“梦想”。
“用这么高级的枪,是么滋味?打得准不准?”马有财取过一支小巧的女用勃郎宁,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便动手拆成一兜零件,又轻而易举地组装起来,再抻起袖头擦净上面留下的不洁净的指印。“这么个小东西,得值五六杆大枪。”
后面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讲,只能算是震惊之下的感叹,宝义心道。她从这些人的眼中看到了*裸的“贪婪”,看起来金善卿对人的了解确有独到之处,他的原话是:“他们这些穷革命党最喜欢的是两种东西,粮食与武器。”
“这是我从朋友那里敛来的,看样子,里边大部分,打从洋行买出来之后,就从来没开过枪。”宝义淡淡地说,不想显露出施恩于人的痕迹,“这支勃郎宁是我的,别人送的。不好意思,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却给你们拿来。”
第二章 穷人党(6)
“这可是件宝贝。”
“我更喜欢火力猛的武器,点22的口径太小了。”宝义只是实话实说,却听起来像个“勇士”。
“感谢你雪中送炭,过两天正用得着,我们要有一场大行动。”马有财捡了那把火力很猛的柯尔特掖在腰里,其余几支枪装入一个老头的糖豆篮子。
宝义同意金善卿的看法,不赞成此时制造混乱,给南京临时政府与袁世凯的和谈带来新的麻烦。于是她说:“这件事怕是不妥,我们不赞成在这个时候发动起义。”
“这些枪,我们感激不尽,但是,我们革命总队要干的事,谁也拦不住。”马有财年轻的脸上夹杂着决心与轻蔑,黑黑的眉毛里满是细煤灰。显然,他有着牛一般的犟脾气。“等会儿金先生来了,您老替我们跟他道声谢,也抱个歉。都是打江山,这里边也有我们一份,不能不干。再者说,他们在南边太远,够不上这里。等我们打下北京,完全可以请孙文先生来坐龙椅,没问题。可就是别拦着我们。”
正说着,忽然门外有人扬声问:“王大嫂在家么?王大嫂……”王大嫂是店主,在后边哄孩子睡下了。这时,店门被推开,先伸进来一只祥德斋的点心匣子——巧妙的伪装,后跟着一个体面小伙儿——正是金善卿,他的皮袍外给人罩上了件破旧的青布长衫,但补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
金善卿许是在黑暗中太久了,定了定神,这才看清,足足有八支短枪指向他的头,其中五支粗糙得很,大概是在三条石铁工厂里仿造的“单打一”。他向他那荒唐一生,将家产挥霍一空的祖父与父亲的坟墓发誓,这种粗劣的武器,比他以往遇到的镶嵌珠宝的名贵手枪更加危险。
三梆子打金善卿一进门,就闪在了门后。认清了他不是自己人,先是伸手一提他的大围脖把眼遮住,脚下使绊,肩膀靠腰,给小子来个“德和乐”。金善卿顺势趴在地上,几只粗手大脚上来把他按住了。
“慢着,让他起来。”宝义已经看清楚了,来人是金善卿。“这就是你们邀请来的金先生。”
“是他找上我们的。”马有财收起那把点三八口径的柯尔特,似是为没能试试新枪有些遗憾,同时反驳道。
“你就是马兄弟?能见着你真太棒了。”金善卿放弃了官话,改成本地口音,以便与这些人拉近距离,“早几年我在南边,就听说过你们北方革命总队,都说你们是些有胆子,够义气的汉子……”
与穷人套近乎,金善卿没有经验,但好话人人爱听,这个道理没有错处。
房中没有够三个人的座位,马有财也没请金善卿坐下,大家伙儿都站在那里,显得房里很挤。“金掌柜的,你叫我们来见个面,有么事?”马有财说。金善卿是德商恒昌洋行华账房的二掌柜,所以,马有财讲得很客气,同时也有点拒人于屋外的意思。
这样单刀直入地问来意,不是金善卿擅长的谈话方式。“咱们还是慢慢来,别着急。”他看了一眼宝义问,“东西都交过去了?”宝义点点头。
他又道:“这就算我们拜门的一点小意思,不管怎么说,大家伙儿都应该算是一家人。”他的语调和缓得很,话题远远地拉开来,一点一点地往回绕,进入他与人交谈的习惯。“不过,说句到家的话,这种短家伙只能防身,派不上大用场。别说是两军对垒,冲锋陷阵,就是两伙人在大街上干起来,也不如大枪好使。”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穷人党(7)
金善卿一向是坐得舒舒服服地与人交谈,有时还是躺在烟榻上,如今站在这里说服对方,很有些不自在。再有,套在外边的蓝布袍子有些瘦,紧紧地裹住里边的皮袍,老大不舒服。他掏出香烟让了一圈,没有人伸手,马有财兀自取出旱烟袋,当当地用火镰打着,蹲下来猛抽。其他的人也都蹲了下来,黑黑的一片,剩下的只有坐着的宝义和站着的他自己。
这倒是个出人意料的难题,革命总队的人都是短打扮,蹲下来不成问题,但他穿的是长衫……
“马兄弟,你听我说,”金善卿翻起皮袍的后摆,很别扭地用手拎着,也蹲在马有财的身边,“去年上半年,清政府从禅臣洋行进了一大批武器,直隶总督的卫队都换了新枪,德国产的最新式的后膛七响快枪。咱们手里只有手枪,怕是干不过他们。”
马有财不言语,只透过旱烟浓烈的烟雾,盯了金善卿一眼。在他身后的一个中年人发话了,大高个,带点宝坻县的口音,“我早就说过这话,硬着头皮撞南墙的事,干不得。要干,也得多拉上点人,多弄几条枪……”
马有财一摆手,止住了不同意见,“听金掌柜还有么说辞。”
“这件事,我们也干过。想必你也听说了,上个月,同盟会联合这儿的革命团体,攻打过总督府,结果失败了。那次起义,你们革命总队不是也有人牺牲么?为么失败了呢?并不是因为早放了信号,那是托辞,就是因为咱们火力不够猛。总督府把金刚桥往回一拉,用大枪隔着河就能打咱们。可咱们呢?拿手枪怎么能干得过他们?”看起来革命总队内部也有不同意见,金善卿发现多了一条成功的路子。
“你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