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不下地狱,谁还能下?
他要给魏忠贤来一家伙!博浪一椎,易水一别,志士千古立德,就在此一举。
他和左光斗、魏大中等一干人商量了一下。左、魏都没有什么异议。杨涟确实是一位重量级的狙击手。他的优势有二:名望高,阉党反击起来比较难;皇帝对他非常信任,有可能一击而中。
但是东林党中,也有人决不赞同杨大人去冒这个险。
御史李应升头一个不同意,他的看法是杨涟身为东林重镇,是旗帜式的人物,不易轻动。因为倘若一击不中,那就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东林党势必土崩瓦解。还不如由他李应升来打头炮,万一失败,不过是牺牲一个人,不至于牵动全局。
老谋深算的黄尊素也不赞同,并且已经预见到杨涟此举的严重后果。他对魏大中说:“若清君侧,必有内援,请问杨公可有?若此疏已发,则我辈死无葬身之地矣!”
杨涟豁出性命孤注一掷(2)
以前嫌叶向高太过温情的缪昌期,也不赞成这个极端行为。他对左光斗说:“攻击内珰,成败只差呼吸之间。若一击不中,则国家随之败坏。今宫内无援手之内侍,外廷无主持之大臣,万难成功!”
没有内援,就无法离间天启帝与魏忠贤的关系,这确实是此次行动的致命劣势。李应升、黄尊素两人,显然是深谙宫廷斗争规律的老手,分析得不错。以前刘瑾倒台并死得很难看,是因为内廷发生了内讧,外廷借势而上。真正能干倒权阉的力量,须是他的同类。外廷的舆论,只不过是一个催化剂。
因此,杨涟此举的效果,不能不令人担忧。
听了他们的话,左、魏二人的心情也不由得由晴转阴。
但是杨涟已欲罢不能。在东林的内部,也有温和派与激进派之分。像叶向高、黄尊素、邹元标等人,都是温和一路。但是正因为他们温和,在激烈的党争中,话语权就不够硬气。甚至有人据此论证:叶向高根本就不能算东林一系。
杨涟则是个典型的激进派,他的好友曾把他比喻为“虎”。对魏忠贤这样的政治杂种,他早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堂堂的国家精英,与这样无卵的小人周旋,就已是奇耻大辱,更何况还要日日在他的威势下生存!
天启二年回京后,杨涟就想面奏天启帝,请赐尚方剑诛杀魏忠贤。这在古代,叫做“请剑”,也就是豁出命来直谏,有他无我,与奸人拼一回命。但那次“请剑”,被亲友们苦苦劝住。
此次他也知道并不是最佳机会。但是,恶人可以日日作威作福,好人却要日日忍耐下去,天理又何在?自古的道理,都是说邪不压正,为何临到我辈,就要看恶人的脸色苟且存活?
他不是不知道这是孤注一掷,他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难测,但是——
“此时不言,迨至逆谋已成,请剑何及?无使天下后世笑举朝无一人有男子气!”
这就是杨涟,这就是万古的忠义!
当今之世有人议论,说正是由于杨涟的冒进,才触动了魏忠贤的杀机,进而酿成惨祸。这观点当然可以商榷。但另外有人说东林党天真,轻率,近乎白痴。不知用了这些恶毒的词汇,能解何人心头之恨?能泄何种无名之忿?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难道就是迂执?
奸恶当道,有人甘愿将头颅一掷,说一声:我不服!这难道不是汉子?
我以为,策略不策略的可以讨论,但杨公之正气不容怀疑!
正因为没胆抗争的人太多,正因为附逆谄媚的人太多,才有豺狼狂奔于人间,歹徒奸贼挡于道,土豪劣绅扼住小民!
如果众生全无血性,苟活就是真理,则历史将永远是暗无天日。
这样的一群无骨之人,居然还想乞求永世的幸福,可能么?
指责杨涟,也是要讲一点资格的!
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六月初一,杨涟开始发动,把写好的奏疏由会极门递进了宫内。文书房的宦官展卷一看,目瞪口呆。这道奏疏,罗列了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其措辞之严厉,其上疏人官职之高,都乃前所未有。
高压之下,百鸟静音。此疏一出,震天憾地!
奏疏摘要如下——
高皇帝定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违者法无赦。”圣明在上,却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东厂太监魏忠贤者。斗胆列其罪状,为陛下言之。
魏忠贤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缘入宫。起初只诈为小忠小信以邀宠,继而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制拟旨专由内阁,而自魏忠贤起擅权,圣旨多由宫内传出,真伪莫辨。近来更指使宦官,三五成群到内阁威逼阁臣按其意愿拟旨,或不经票拟、径自内批。坏祖宗二百余年之政体。此大罪一。
刘一璟、周嘉谟均为顾命大臣。当往昔人心惶惶之际,亲捧陛下御手,拥陛下速见群臣,以安天下。魏忠贤不容陛下任用父之臣,急于剪除异己,令孙杰上疏逐二臣。大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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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涟豁出性命孤注一掷(3)
先帝宾天,进药之间实有隐恨。孙慎行、邹元标以公心议论,魏忠贤却将二人排挤出朝。而对袒护李选侍的沈潅,则多方给予维护,亲乱贼而仇忠义。大罪三。
王纪、钟羽正先前为安国本(为太子常洛争名分)有功,及至王纪为刑部尚书,执法如山;钟羽正为工部尚书,清修如鹤。魏忠贤却将二人构陷斥逐,必不容盛世有正色立朝之直臣。大罪四。
国家最重选拔阁臣,魏忠贤竟一手握定,力阻大臣首推之孙慎行、盛以弘,捏造理由百般压制,莫非真欲提拔“门生宰相”乎?大罪五。
简用大臣,重在廷推。去年南京吏部尚书、北京吏部侍郎出缺,排名在前的不用,专用排名于后者,致使一时名贤皆愤愤不平而去。魏忠贤颠倒选拔常例,玩弄不测之机权。大罪六。
皇上新政,正需忠直之臣辅佐,但满朝荐、文震孟、熊德阳、江秉谦等上疏稍忤魏忠贤,立被贬黜。京师人言:“天子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调”。大罪七。
传闻宫中有一贵人,因德性贞静,受皇上宠爱。魏忠贤恐其露己骄横,去年南郊祭天之时,趁陛下不在宫内,托言贵人有病,竟置之死地,使陛下不能保其宠幸之人。大罪八。
裕妃因有孕而被封妃,中外欣然相庆,而魏忠贤恶其不附己,矫旨勒令自尽,使陛下不能保其嫔妃。大罪九。
皇后有孕,已经成男,忽焉流产。传闻魏忠贤与奉圣夫人实有阴谋于此,使陛下不能保其子。大罪十。
先帝在青宫(泰昌帝做皇子时)四十年,参与护持辅助者,唯王安一人。陛下仓促受命之时,拥立维护,王安亦有大功。魏忠贤以私愤矫旨杀于南苑,身首异处,肉饱狗彘,惨毒难言。此不但仇王安,而实仇先帝之老奴。况其他内侍无罪而被杀被逐者,又不知几何!大罪十一。
魏忠贤今日讨奖赏,明日讨祠额,求索无穷。近来又于河间府拆人居室,起建牌坊,镂凤雕龙,直插霄汉。预造坟茔堪比皇陵,大违制度。大罪十二。
魏忠贤有何军功?有何相业?竟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家中满堂高官,皆乳臭小儿;敕封之族,均目不识丁。侄甥之辈,滥袭恩荫,亵乱朝纲。大罪十三。
魏忠贤用立枷之法,枷毙国戚家人,又意欲诬陷国戚,摇动中宫。大罪十四。
良乡生员章士魁,因开煤窑伤及魏家坟脉,魏忠贤便诬以开矿,立致之死。大罪十五。
王思敬等有侵占牧地小事,本应由抚按审理。魏忠贤径自将其拿入监狱,恣意拷掠,视士人之命如草芥。大罪十六。
给事中周士朴纠劾织造太监李实,魏忠贤竟停其升迁,使吏部不能行使任免权,言官不敢行使封驳权。大罪十七。
北镇抚司刘侨,不肯以滥杀取,魏忠贤则以不善逼供,矫旨削籍,以示大明之律令可以不守,而忠贤之律令不敢不遵!大罪十八。
给事中魏大中奉旨到任,忽又传旨诘问,使煌煌天语(皇帝指示)朝夕纷更,将令天下后世视陛下为何?大罪十九。
东厂之设,原为缉奸。自魏忠贤提督以来,日以报私仇、行构陷为能事。告密诬陷,日夜不已;片语稍违,驾帖(逮捕证)立下。大罪二十。
辽东奸细韩宗功潜入京师,侦探我虚实,往来于魏忠贤家中,事露则令之避去。倘若韩宗功事成,未知九庙生灵安顿何地?大罪二十一。
祖制宫内不养兵,原有深虑。魏忠贤与奸相沈潅创立内操,安插羽翼,安知没有大盗刺客潜入其中?一旦变生肘腋,深为可虑!大罪二十二。
魏忠贤往涿州进香,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以为天子大驾出巡。回来时又驾驷马,羽幢青盖,夹护环绕,则俨然天子乘舆矣!其间入幕投效、马前献策者,不乏其徒。魏忠贤如此张狂,自视为何人哉!大罪二十三。
闻今春魏忠贤骑马奔于御前,大无人臣礼,陛下射杀其马,恕其不死。魏忠贤不思伏罪,进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释。从来乱臣贼子,只差一念纵容,遂至不可收拾,何以养虎于肘腋间?今若寸脔(千刀万剐)魏忠贤,亦不足抵其罪!大罪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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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涟豁出性命孤注一掷(4)
最后一段,杨涟画龙点睛,直指要害——
凡此逆迹,昭然在人耳目。乃内廷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偶或奸状败露,又有奉圣夫人为之弥缝(掩饰),更有无耻之徒攀枝附叶,依托门墙,表里为奸,互为呼应。掖廷之内,知有魏忠贤而不知有陛下。即使大小臣工,积重之所移(受习惯势力影响),积势之所趋,亦似不知有陛下,只知有魏忠贤者。如此下去,羽翼将成,骑虎难下,太阿倒持(大权旁落),主势益孤(皇权日益削弱),不知陛下之宗庙社稷何所托?
杨涟最后说:
恳请陛下大奋雷霆,集大小文武勋戚,令刑部逐款严讯,以正国法,以快神人。奉圣夫人亦并令居外(把她撵出宫去),以消隐忧。臣死且不朽!
——好个“死且不朽”!
有壮士豪气如此,奸人才略有胆怯,不至使世界黑到彻底!
这是东林党对魏忠贤发起的一次总攻。以我们今人的眼光来看,所列罪状,无非是“乱朝纲”。其实东林党的最高理想,就是忠君。这个“忠君”,并不是愚忠,不是皇帝说啥就是啥,而是要维护皇权制度的正常化。
国子监老照片
魏忠贤所干的,确有伤天害理的事,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破坏了秩序。中国古代的皇权制度,从总体上说是专制的;但其细部运作规则,到明代已有相当的民主化与合理程序。内阁首辅如果专权,尚且会引起激烈反弹,魏忠贤以太监身份专权,当然为正直的廷臣所不容。
张居正专权,是为了“事功”,为了提高效率。翻译成现代语言来说,就是为了“做好事实事”。因此他能用“正面理由”压制住反弹。而魏忠贤的专权,则看不出这个趋向来,所以没有可以堵住人嘴的理由。
东林党的反击,抓住的是他“违反制度”。这问题说得对不对,要由皇帝来裁判。
杨涟写好奏折后,本想趁早朝时直接递给天启帝,以快打慢,让阉党措手不及、无从应对。这些罪状,一条两条打动不了皇上;二十四条,总能让他有所触动吧?只要天启帝下令对其中一两个问题进行调查,事情就有胜算。
但是不巧,第二天皇上传旨免朝。
杨涟立刻陷入两难状态。他写这疏,在东林党内部已有一些人知道,他怕耽搁下来,会被东厂侦知,或有不测。于是杨涟决定,将奏疏按常规投入会极门。这里是京官上疏和接批复的地方。
可是这就有一个致命的后果。魏忠贤专权以来,已经形成了一套文件收发程序,递进会极门的文件,很快就会到达魏忠贤和他的“领导班子”手里,皇帝是不会先看到的。
这奏疏一进,魏忠贤马上就可以布置反扑,主动权立刻易位。
杨涟应该完全知道这个后果,但只能豁出去了。他估计魏忠贤还不敢把这折子压住不让天启帝知道,只要奏疏在走程序,事情就还有可为。
为使事情更有把握,杨涟明知叶向高不同意他写这份奏疏,也还是不得不去见叶向高,争取他的支持。
杨涟对叶说:“当今魏忠贤专权,国势衰落,叶公您为首辅大臣,应向皇上奏请,将魏忠贤杀皇子、嫔妃之事按大逆处分,以清君侧。若现在不图,贻祸将大,国家置相又有何用?”
但是这个激将法没有生效。叶向高不愿意听这种话,只是说:“我老迈,不惜一身报国。但倘若皇上不听,公等将置于何地呢?”
那个门生缪昌期也跑来劝他,趁热打铁也上它一本,一举干倒魏忠贤。叶向高不愿意,只说是留着自己,万一形势逆转,还有人出面周旋,不至于全军尽没。
阁老看不出魏忠贤有那么坏。
与叶阁老的态度相反,杨涟的奏疏一上,内容传出,满朝士人欢欣雀跃。
国子监(中央大学)的官员与千余学生,闻之拍手称快。因为众人争相传抄杨涟奏疏,京师竟一时洛阳纸贵!
杨涟豁出性命孤注一掷(5)
南京方面也是满城哄传,“二十四大罪”家抄户诵。“是时,忠义之气,鼓畅一时!”(吴应箕《留都见闻录》)
这就是民意!
尽管民意往往要输给强权,但在关键时刻,它就是扭转乾坤的最大推动力。
民意之不可欺,道理就在这里。可惜,有人懂也有人不懂。
有人高兴就有人哭,让我们来看另一方的情况。
杨涟的奏疏句句指实,任何一条追究起来,都能要他魏大珰的脑袋。奏疏当然很快摆到了他面前,他让“领导班子”成员念给他听。待身边太监战战兢兢念完,魏忠贤吓得面如土色,两手发抖,把奏疏抢过来狠狠摔在地上,竟号啕大哭起来。
老贼终于知道了:匹夫发怒,也是不好惹的!
“领导班子”的几个人赶紧安慰道:“公公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