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终于知道了:匹夫发怒,也是不好惹的!
“领导班子”的几个人赶紧安慰道:“公公休怕,今谋逐走杨涟,便可无忧!”
唉,魏公公怎能无忧?杨涟的奏疏,打的正是他的软肋。今春以来,天灾人祸,同时也是他魏忠贤大不顺的时候。他有一次策马在宫中飞驰,路过一座便殿,惊了圣驾。天启帝很恼火,张弓搭箭,一下就把他的坐骑射死。前不久,又因小事恼他,将他放归回私宅思过。皇上的脸,说变就变,连个逻辑都没有。这都不是好兆头。
杨涟偏就选在君威难测之时,放出这一箭,是在要他的命。
事情捂不住了,该如何周旋?内廷有他们几个“领导班子”在,可以设法忽悠;而外廷完全没人帮着说话,也不行啊!
魏忠贤首先想到的,是去求首辅叶向高,叶阁老终归与那些不要命的家伙有所不同。但是转念一想,不妥。叶向高固然不是东林激进派,但是以其三朝###、当朝首辅的身份,清誉最为重要。此次没跟着杨涟发难,已属难得,若想让他出头为自己说几句好话,怕是没门儿!
于是,他想到去求次辅韩獷。
之所以去求韩獷帮忙,老魏自有他的考虑。首先,韩獷虽也是个直性子,但毕竟不是东林党人。在“红丸案”中,人人都怀疑当时的首辅方从哲指使人害死了泰昌帝,唯有韩獷与杨涟坚持有一说一,为方从哲做了解脱。他和东林党之间,有一定的距离,这就好做工作。
其二就是叶向高迟早要去位,腾出来的位置必属韩獷无疑。一个新任首辅,一般都希望在内廷有个合适的搭档,此次去求韩獷,晓之以利害,也许韩大人能出手相助。
小人度君子,除了拿利益标准来衡量,就不知世间还有所谓正义在。魏忠贤万想不到:在韩獷那儿碰了个灰头土脸!
当日,魏忠贤放低了身段来到韩府,带笑求道:“韩公,非你不能止住众口,请公多留意。”
韩獷一口回绝:“非也,吾不能!祸由公公自身起,还请自便!”
阉竖居然能求到自己府上来,韩獷觉得是受了奇耻大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魏忠贤几乎当场气晕。罢罢!现在不是跟你老韩斗气的时候,他扭身就走。
可是,事急矣!火已燎到了眉毛上,又如何是好?
该死的杨涟振臂一呼,数日内已有六部、都察院、科道大小官员群起响应。大到尚书(部长),小到给事中(科员),联名写本,交章弹劾。文书房的桌子上,满桌都是,先后竟有一百余疏!
其时,群情激愤,切齿怒骂,各疏无不危言激切!
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卧病在床多年,闻杨涟有疏,扼腕慨言:“国家安危,诚在此举!吾大臣不言,谁为言之!”第二日就奋然到署,联络南京各部院九卿(各部院一把手)联名上奏,痛陈其罪。
朝野上下,同仇敌忾!
神州之正气,已成烈火燎原之势。
在阉党一派中,也有挺不住的了,哀叹大势已去。其间竟有立即倒戈者,参奏起主子来了。其中首推锦衣卫佥事陈居恭,他本是在杨涟奏疏中提到的阉党一员。杨涟说他是为魏忠贤“鼓舌摇唇者也”。结果,陈居恭在惊恐之中,“亦惧于众议,具疏参珰”(《三朝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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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涟豁出性命孤注一掷(6)
天欲堕啊,奈何,奈何!
这边杨涟听说奏疏已落入魏忠贤之手,愈加激愤,于是预备起草第二封奏疏,等天启帝上朝,直接面奏,要求当廷对质,看你更有何计?
当时东厂耳目无孔不入。杨涟有了这个想法,并未很好地保密,“外廷遂喧传其说”,被东厂迅速侦知。
千钧一发,不容喘息!
魏忠贤及其“领导班子”立即进入了紧急状态。他们在整个专权时期,险些翻船的时候,就这一次。几个人费尽心机,终于想好了一套办法。
首先就是设法将天启帝与大臣们暂时隔绝开来。
在杨涟上疏后,一连三天,魏忠贤想尽了法子忽悠天启帝,不让他视朝。
到第四天,皇帝不能不出来了。
一大早,众大臣列班站好,引颈等待皇帝出来。鸿胪卿展自重请示杨涟:“面奏当于何时?以便唱引。”这个司仪官想要安排一下程序。
他话音刚落,呼啦啦从里边涌出来一群人来。众臣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百多名“武阉”(武装太监)衣内裹甲,手执金瓜钢斧,拥帝而立,虎视眈眈注视着杨涟!
接着有值班太监传谕,令杨涟所站的左班御史诸臣,不得擅自出班奏事。
甲光耀眼,刀斧林立。看样子谁要是敢乱说乱动,立时就得毙命刀下。
见到这个阵势,就连铁汉子杨涟也不禁目慑气夺,对众人说:“姑徐之。”还是改天再说吧。
明代文秉所撰《先拨志始》曰:“于是忠贤之党知外廷不足畏,遂肆毒焉。”
可惜,铮铮铁骨的杨公,也中了魏忠贤的招,痛失良机。草民我倒不相信杨大人会被刀斧所吓倒,估计他是考虑:如此严峻的阵势,其他人必不敢放言附和,他面奏的声势就会大打折扣,因此才决定徐图之。
但,机会只有这一次。
民气可用之时不拼死一搏,日久心散,正人君子就将为俎上鱼肉了!
阉党核心研究出的第二个办法就是一定要蒙住天启帝,让他发话压住对方。
就在魏忠贤争取到的这三天时间里,为了忽悠天启帝,他特地带着“领导班子”去求见。客氏知道事态严重,也跟着来了,立在一旁压阵。
一见到天启帝,魏忠贤马上跪下号啕大哭,好似做儿女的在外边受了人家的欺负。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外边有人千方百计要害奴婢,且毁谤万岁爷!”接着就叩头不止,请天启帝允许他辞去东厂提督之职。
天启帝不知缘由,莫名其妙,对他说:“前几天有个姓沈的科道官参你滥用立枷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天启帝还以为是魏大叔管东厂没经验,管出了麻烦。
魏忠贤支吾其词,憋了半天,才把杨涟参奏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哦?”杨大胡子怎么会来这一手?天启帝很感兴趣,叫掌印太监王体乾把杨涟的奏疏念给他听。
注意,这是非常吊诡的一个历史细节——
天启帝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自己看奏疏?
有史家认为,这是因为天启基本是个文盲,或者识字不多。但实际上,他在年幼时是上过学的,登基之后,更是接受过豪华阵容的教育。有这三年半的高端熏陶,说他不大识字是不客观的。
不亲自看文件,只不过是个习惯。让人家念,他听,听完了做指示。
现在的官员哪怕是个局长,也有讲话必用秘书拟稿,看文件要让秘书先筛选的习惯,这是领导特色。局长尚且如此,况乎古代的皇帝?
几年来,天启帝一直就是这么问政的。阉党核心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王体乾煞有介事,捧起杨涟的奏疏就大声朗读。这是考验心理素质的关键时刻,阉党全体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他一身——这家伙面不改色,把要害问题全部略过,只念了其中的枝节部分。
天启帝的思维有一点儿不同于常人,但决不是弱智,他听了一遍,觉得不对呀!这杨大胡子的奏疏,怎么净扣大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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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涟豁出性命孤注一掷(7)
实质问题,基本没有。上纲上线,言过其实。
天启帝听了个懵头懵脑,直眨眼睛。
客氏见事情有门儿,赶紧在一旁替魏公公“辩冤”。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也轮番帮腔。
这一通“挺魏大合唱”把天启帝给唱晕了。
凭心而论,在这个问题上,天启帝在他所能得到的信息前提下,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处理得并不莽撞。首先,他看魏忠贤这个委屈的样子,觉得可怜。一个太监,天天在一起玩的,能有什么大错儿?不过是太受信任,引起了外廷的嫉妒。这样的奴才,能陪着开心,办事挺利落,又没什么大的野心,怎么能让他离开?至于杨涟,古古怪怪的,最近好像有些犯糊涂,多少要敲打一下了。即便护驾有功,也不能随便打击别人啊!
于是,很快就有上谕传出,“温旨留忠贤”,也就是好言好语对魏予以挽留。上谕里还说:“闻言增惕,不一置辩,更见小心。”(《国榷》)
听这口气,好像是家长劝诫子弟如何更好地做人似的。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杨涟的上疏在前,至今却还在“留中”;魏忠贤的辞职在后,批复却先下来了。这个程序是颠倒的,不合规矩。首辅叶向高在此时采取了一点儿主动,他以这为理由上了一份“揭帖”,也就是不公开的小报告,请天启帝赶紧把杨涟奏疏发至内阁,由阁员讨论后,票拟处理意见。
他做的这个姿态非常策略。对魏将如何处置,他并没有态度,只是催促皇上按程序办事。只要把杨涟的奏疏发下内阁,他就可以视形势发展而定一个处理的基调了。或左或右,可以到时候再看。这样一来,两方面的势力都将对他寄予某种希望。
可惜,首辅大人的这点儿小权术,瞒不过客、魏。在天启帝那里一“过关”,下一步应该怎么干,他们已经了然。
魏忠贤定下了一个方针,那就是“稳住局面、各个击破、全面清洗”。对东林党他也看明白了,这是一伙怎么也“和谐”不了的家伙,不赶尽杀绝,便永无宁日。
他知道首辅大人是要争取主动权,于是就一天三遍去忽悠天启帝,说这事情就不必阁老插手了吧,省得节外生枝。
天启帝也不愿意再费脑筋了,就问:你说怎么办?
魏忠贤提议:杨涟杨大人就喜欢图个好名儿,听见风就是雨的,可不能让他们再闹了。这次让阁臣魏广微起草一道谕旨,把事情压下,就算了。
天启说,好!他们要是再闹怎么办?
魏忠贤当然有对策。
草民我估计,六月初五天启帝“武装护卫上朝”的点子,就是魏忠贤在这个前提下想出来的。
否则,天启帝并不是没脑子的人,怎么能随便让百名武阉跟他上朝。他如果不明白这举动的意义,是不会充当其中一个角色的。
魏广微受命拟旨,正中下怀。此前有东林赵南星三次拒见,现又有杨涟上疏讥讽“门生宰相”,看来自己与东林党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东林党既然不容人,他只有跟着魏公公干到底了!
因为心里有气,所以草稿一挥而就。他不敢大意,又推敲再三,然后念给魏公公听。再根据魏公公的指点,略做修改,最后把稿子交给天启帝批准。
次日,杨涟的奏疏发下,并附有“严旨切责”。圣旨曰:
朕自嗣位以来,日夕兢兢,谨守祖宗成法,唯恐失坠。凡事申明旧典,未敢过行。各衙门玩愒成风,纪纲法度,十未得一二。从前奉旨一切政事,朕所亲裁,未从旁落。至于宫中皇贵妃并裕妃事情,宫壶严密,况无实实,外廷何以透知。这本内言毒害中宫、忌贵妃皇子等语,凭臆结祸,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于上,岂是忠爱!杨涟被论回籍,超擢今官,自当尽职酬恩,何乃寻端沽直?本欲逐款穷究,念时方多事,朝端不宜纷扰,姑置不问。以后大小各官,务要修职,不得随声附和。有不遵的,国法具在,决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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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涟豁出性命孤注一掷(8)
——这一篇文章,做得简明扼要。里面透出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
里面大约说了三层意思:一是皇上我从来就没有大权旁落;二是宫中的事都是道听途说;三是杨涟纯属无事生非,大家都不许再提了。
魏忠贤这一伙,确实是揣摩透了天启帝的态度,这里既没有给杨涟上太高的纲,只说他“沽直”,想买个直谏的好名声;同时也未予以处罚,不过是吓唬了大家一下。
再看里面对杨涟奏疏的驳斥,就看出名堂来了。圣旨只提到了迫害后妃、皇子之事,别无其他。敢情王体乾最多只念了“二十四大罪”里的一至十条,其中涉及罢黜正直官员的部分,可能还给略掉了。否则以天启帝的身份,对杨涟议论人事问题不可能不驳。
这道圣旨没有多说(说多了自己也没理),只起到个表态的作用,这就够了。大臣们知道了皇帝的态度,自然稍息。以后的事,再慢慢来打理。
看来,就行政手段的熟练、进退有据的策略、文章修辞的严谨来说,阉党也不是白给的。
圣旨下来后,舆论大哗。一方面,群臣不服,弹劾魏忠贤的奏疏还在不断飞来;另一方面,正直之士悲愤莫名。南京的尚书陈道亨叹道:“此何时?尚可在公卿间耶?”
——这是什么世道?这鸟官还做它干嘛?
他立刻写了辞职疏,力辞而去。
东林党中的温和一派,则深为杨涟的失误而惋惜。据说,黄尊素看到杨涟的疏文抄件后,跌足叹道:“疏内多搜罗那些宫内风闻之事,正好授人口实!”
杨涟之所以提到后妃被迫害的事,估计是想用跟天启帝有切身利益的话题,来引起天启帝的警觉。但是,做皇帝的,几乎都很忌讳外臣谈起“朕的家事”。就算是有这回事,也家丑决不可外扬。
有这一层心理存在,杨涟的奏疏,就很难取得天启帝的认同。
而且魏忠贤果然也就是利用宫闱之事,对杨涟进行了反击。
这一仗,东林党的攻势是失败了。虽然看起来,群臣说了那么多狠话,也不过是被批评了一下,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但是这件事标志着,靠舆论已经是扳不倒那位大珰了!
因此,大获全胜的应该是阉党。
就在“武装上朝”成功的那天下午,魏忠贤心情舒畅,特邀天启帝到南海子去玩。
一干人等登上龙舟。伞盖之下,美酒加好茶,看水光滟潋,听萧鼓悠扬,端的是人间好世界。
歌舞看够了,魏忠贤又请皇上看练操。他亲执帅旗,调兵遣将。
那岸上列队而出数千武阉,衣甲鲜明,意气昂扬。听得魏爷爷一声号令,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