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告曰:“我是这一方的司土之神,因上公您路过我们这里,我已经侍立通宵,不敢怠慢。唯你头枕的这个小鬼,还请赦免了吧。”魏忠贤惊起,却不见老者,方知是梦。再看外面——“鸟声喧林麓,车音载道间,天将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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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倒中他把利刃对准了自己(4)
魏忠贤不禁欣然有喜色。心想,既然能惊动鬼神,莫非真有后福?
不久后,他路过一家饭馆,嗅到门内异香扑鼻,脚一软,徘徊不能再走。便在门边守候,期待有善心之人能给一点儿施舍。但世上人的友善,多是对着上级来表现的,施舍一个叫花子又有何用?进出的人都对他疾言喝叱,避之唯恐不及,哪有想到要发善心的(可叹人间多短视,也许此时的一碗饭,来日起码可兑四品乌纱一顶)。
魏忠贤干乞讨这一行已堪称资深,脸皮够厚。他对此置若罔闻,坚持在门口守着,不信东风唤不回。
执着的人终有好报,最后总算等来了一位贵人。一位相面先生注意到了他,遂走近前去,将他仔细端详了一回,抚之背曰:“君过五十,富贵极矣!”魏忠贤不信,只当他是说笑话。相面先生随后找来店主,嘱店主赏魏忠贤一碗饭吃。这势利老板瞄了一眼门口的太监花子,一脸不屑,对相面先生说:“你若想做好做歹,便自己赏他饭吃,与我何干?为何你做好人,反倒要我出血?”
相面先生微微一叹(你就开一辈子小饭馆吧),遂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只紫色锦囊,递给魏忠贤:“我这里仅有二两银,送给你,你可半作药石之费,半作饭伙之资。钱若用尽,改日再来找我,我再给你。”
魏忠贤疑似做梦,满面惊喜,对那先生千恩万谢。两人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就分了手。
那时我国实行的是中医,医药费并不甚贵。魏忠贤只用一两银子,就在药铺配好了特效药。十几日过去,严重的疡疮居然就好了。
有了饭吃,病也好了,魏忠贤养得红光满面,与过去判若两人。再见到那位相士,相士大喜:“你这番是脱胎换骨了!”魏忠贤直感激得叩头抢地。
相士和他一同来到郊外,把挂在手杖上的铜钱尽都拿来买了酒菜,说要找个安静屋子。魏忠贤恍然有所悟,便引相士来到他此前住过的破土地庙里,把燃香、酒水摆在神案上。
相士说:“今日与你结为死友,他日慎勿相忘!”
魏忠贤泪流满面,说道:“今日我这残生是先生所赐,说是异姓骨肉都不够,你就是我再生父母。他日苟富贵,一切听先生吩咐。假若相忘,天打五雷轰!”两人遂对着神像八拜而结盟。
相士倾其囊中所有,全部赠给了魏忠贤,说:“我现在要出门远游,不知再相见是何年了。你自此当否极泰来,将有贵人相助。这是我原来备下的十年游历之资,今天全都给你。唯要嘱咐你的,是你务必以尊名里的‘忠’字为念,可保善终。请永以我言铭记于心。”
两人再拜而别。相士随后即飘然而去,并不告诉魏忠贤他要去哪里。魏忠贤也没有告诉相士他那一日的梦中所见(见《玉镜新谭》)。
宫中的岁月也绝非天堂(1)
然而相面先生终究还是没看透魏忠贤。这个仪表不俗的魏二爷终非池中之物是有可能的,但流氓哪里就能立地成佛?相士先生前脚一走,魏二爷后脚就又去下赌场、逛青楼,不知凡间有什么愁事,直把那千金散尽。
这次他吸取了教训,没钱也不去要饭了。好机会就像水资源,要找水你得到“水库”去找。官宦人家、豪门权贵,这才是社会资源的水库。他们把水都憋住了,你不去套近乎,他们凭什么给你活命的水?
这一次,他选择了去给大户人家帮工挑水,趁机开展公关活动。他素来能说会道,又有豪爽之风,很容易就跟一批豪门的家仆打得火热。待火候到了,他就央求人家:把我给你们家主人推荐推荐,成吗?
由于这次方向选得准,很快就见了效:有人推荐他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家里去当佣工。
茫茫人海中,谁是救星?这次,真就让他给蒙对了。
孙暹是谁?在万历朝的中期,这个名字,在内廷外廷都是如雷贯耳的。他的职务,不光是秉笔代皇上批文件,而且还提督东厂,是全国最大的特务头子。秉笔太监一般在内廷有好几个,倒也不稀奇,但是秉笔太监再兼提督东厂,那就是内廷的第二个爷。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全在他监视之下,只比司礼监掌印太监低半格。这在全明朝,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水库”。
人要想脱贫致富,走向上流,那就得有一个支点。找不到这个支点,等于是瞎忙乎。
土地庙里的梦,好像是有点灵啊!
魏忠贤这回总算找对了门儿。虽然还是做苦力,但是成了个“上头有人”的人了。他知道:时不我待,再混的话就要完蛋了。于是他格外卖力。这段日子,是他一生中仅有的几个月劳动生涯。
人固有的性格与素质,终于起了作用。他机灵乖巧,善辨颜色,干活肯下死力,很快就受到孙公公的赏识。
在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孙暹一高兴,把他推荐进宫当了“小火者”。
“小火者”是什么呢?就是宫中的杂役,职务范围是看门、打扫卫生、挑水、劈柴、跑腿儿。这是宦官金字塔中的最底层。“火者”一词,据说源自波斯语,但我以为,这个“小火者”,很可能就是“小伙计”的转音。
尽管身份还是劳动人民,但毕竟进了紫禁城。这说明,“牺牲”并没有白牺牲,失了那个物儿,可物有所值——天底下有多少劳动人民能离奉天殿的龙椅这么近?魏忠贤狂喜,眼睛都不够用了。踩踩脚下,是中轴线的青砖;看看三大殿,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不仅在《大明全舆图》上,就是在《天下全舆图》上,这也是中心之中心啊。
紫禁城的黄昏
魏忠贤知道:支点已经蹬住了,今后就看怎么爬了。他不能就这么摧眉折腰事一辈子权贵,他就要在这儿翻身!
于是,宫里的事,他就比较留心,多看、多听、多打听。比方,老规矩是如何,人际关系是怎样,皇上有几个娘娘,老公公里谁权大谁权小……日子一长,都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按照我们这些现代人的想象,这魏二爷到此就算走上坦途了,守在皇帝和娘娘的边上,要往上混,还不容易么?
非也!我们往往低估了古人的智慧。须知,紫禁城是皇家禁地、帝国的心脏,近万间房子,太监、宫人好几万,每天在这儿上班下班,操持事务,若规矩不周密,等级不森严,那还不乱了套?所以,内廷这个金字塔,结构相当严谨,运转很有规律。
往上爬?难矣哉!
魏忠贤高兴了没多久,头脑就清醒了。他此时已经老大不小,宫中的繁文缛节,学起来脑袋都疼。而且一个河间府地痞出身的人,身上有改不了的恶习,动辄就会触犯宫中规矩,受人白眼。这不是个好干的地方啊。所谓的体制,在何朝何代都是一样的,也就是一张网。魏忠贤觉得,这网把人勒得有点儿太紧了!
宫中的岁月也绝非天堂(2)
宫中的太监,一般都不是吃白饭的,其平均的文化水平,比京城的胡同居民要高得多。很多人是自小就被阉了送进来,在内书堂受过系统教育的,读过四书五经的也有,通晓历朝典故的也有,精熟琴棋书画的也有。你想想,为皇上后妃办事,素质低了怎么能领会精神呢?
魏忠贤在肃宁县算是前卫的,但是一进宫,差距就显出来了。如何品字画,如何鉴宝玉,还有那些浩如烟海的典故,都让魏二爷一头雾水。别人说话,他搭不上茬儿;他说话,一开口就是硬伤。
堂堂魏二爷,在宫里成了笑柄了。人家送他一个外号,叫“魏傻子”。魏忠贤鬼精鬼灵,“傻”是不可能的,这是说他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的岗位,是在御马监,由御马监太监刘吉祥照管。名义上,魏二爷是孙暹大总管名下的人,干的却是扫马圈的低级工作。一开始他还能夹起尾巴,小心谨慎,时间长了,本性就尽露了。人家别的宦官,业余时间都能看看书、写写字,聊以消遣;他一个文盲,连《三国》都品不了,晚上真不知道怎么打发好。
喝酒、赌钱,这两项爱好又让他拣起来了。偏巧物以类聚,宫中也有三两个不成器的,魏忠贤渐渐地与同属孙暹名下的徐应元和赵进教成了酒肉朋友。
徐应元和魏忠贤很有缘分,两人同年,又是同时进的宫。徐是北直隶保定府雄县人,也是文盲一个,吃喝嫖赌样样精。他相貌奇丑,性格怪异,高兴时口若悬河,不高兴时张口就骂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也是个典型的垮掉一代。这家伙命好,崇祯刚即位时他可是玩大了,可惜被魏忠贤拖累垮了。不过,这时候还看不出他有什么大出息。
三人行,比一个人胡闹有意思多了。他们一有空,就去饮、赌、嫖。上瘾了以后连工作都不顾了,上班只是去点个卯,瞅空子就溜号去逍遥。如此肆无忌惮地胡来,群众的意见大了。
说到宦官嫖娼,这好像是个很大的悖论。现代人会对此很困惑:家伙都没有了,难道意淫么?这个问题,有的历史专家说是因为技术原因或向招聘官员行了贿,少数宦官仍有“余势”,保存了性功能。其实不然,宦官不等于和尚,宦官对女性感兴趣是普遍的,他们不是禁欲主义者,功能没了并不影响性取向和欣赏趣味。况且,性享受不止一途,古代男人甚至把摩挲女人小脚都能作为最高享受,所以说,宦官嫖娼,也会有他的所得,不会白花银子的。这里恕不详论,好事者可以查阅清人笔记《浪迹丛谈》和查慎行的《人海记》。
三个人这么放肆,心里也是不踏实的。万一哪天露了馅儿,皇上发了火,上司不愿意罩着或者罩不住了,问题就将很严重。
宦官本来就是奴才,小火者更是猪狗不如,连娘娘养的一只猫都比他们尊贵。宦官就是不犯错,皇上都还要拿他们撒气。比方说,走路快了、慢了,表情太高兴了或者太丧气了,都得挨一顿毒打。
万历年间,皇帝喜怒无常,把对外臣的廷杖之法也拿到内廷来责罚宦官。凡是宦官工作的地方,都常备有打人的板、杖。皇上一发话,立刻就得开打,即使冤枉了也不能辩解。东厂为了惩罚犯错误的宦官,发明了一种寿字杖,头粗尾细,打在冬瓜上,瓤烂而皮完好,打人也是一样。后来又有革新,杖里灌了铅,打上十几下就能致人死。曾有好几百宦官就死于这种杖下。
在这种压抑的环境里,前途如何?魏忠贤很茫然,为求得精神解脱,他有段时间常上宣武门外柳巷的文殊庵去拜菩萨。一来二去,认识了庵里的秋月和尚和大谦和尚,经常听他们讲佛理。有时魏忠贤高兴了,也施舍一些钱给和尚。久之,他便与秋月和尚等人结成至交。
日子这么干耗下去,一晃就是10年过去了,魏忠贤越干心里越没底。在宫里打杂,还不如在肃宁县胡混来得痛快。自己才三十出头,这一辈子的命运不是看到底了么?
就在这时候,他瞄好了一个机会,想着也许能发一笔横财。此时当朝的万历皇帝,是明末最贪财的一个皇帝,他向各地派出了大批太监,充任“矿监”和“税监”,目的就是从老百姓身上榨钱。这些太监口含天宪,是皇帝老子的代表,地方官不仅不能干预,而且只有乖乖配合的份儿。
宫中的岁月也绝非天堂(3)
太监们若是正正经经地开矿、合法地征税,倒也罢了,老百姓谁都明白,皇家不靠这些办法搂钱,平常还怎么摆谱。但是这帮“没下边”的爷,出了京城,就没人能管束了,几乎个个都在胡来。矿监看好了哪个富户有油水,就硬说人家宅基地下面有矿,你要是不想破家,就拿钱来。税监也不含糊,在长江上商船密集的地方,隔三五里就设一个税卡。你走一趟货,一天里就要扒你几层皮。若有行贿和交税不痛快的,一声吆喝就绑了你,押在船上的水牢里泡着,一天暴打几遍,让你求死不得,只能乖乖送上银子。
要是他们为国家征税征到了这么疯狂的程度,也算是古代的劳模了。其实大不然,国家利益哪能激发出这么大的疯狂劲儿来。据各种不同的史料印证,万历年间的矿税收入,十之七八是入了这些太监爷爷们的腰包。万历皇帝可能也知道一些情况,但不会想到有这么严重。他不相信奴才敢把个人利益放在皇家的利益之上,有地方官员向他告状,他也不信。
有皇帝罩着,能公开勒索民财,这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啊!魏忠贤看好的就是这个路子。
他当然没有资格去做一个地方的矿税大员,但即便是在矿税太监手底下跑腿儿,也强过扫马圈吧!
此时,万历皇帝得知四川云安县石砫寨有早年封闭了的银矿,大喜,派了太监邱乘云去四川任矿税总监。这个邱乘云不是别人,正是孙暹大老爷原先的掌家。明朝的司礼监太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称为“各家私臣”。这些私臣各有其衔,分掌其事。掌家就是一家的主管,下辖管家(事务及出纳)、上房(箱柜钥匙)、司房(文书收发)。这些私臣,既可以是阉人,也可以是正常人。
这邱乘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史有明载。他于万历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去的四川。矿税太监外驻,朝廷是不给他派工作班子的,因此就只能在京城招些无赖混混儿随行。正好,欺压老百姓用好人还真不行。去的地方石砫寨是个少数民族区域,朝廷在当地任命有宣抚使。邱乘云一到,就让县令贴告示,限令家住矿脉之上的老百姓一个月内全部拆迁,官府不给任何补偿。
这一方的百姓坐不住了,找到宣抚使马千乘,求他代为说情。马千乘是个爱民的好首领,他自己拿了五千两白银送上,请求勿骚扰百姓。邱乘云见钱眼开,同意了,不过要求贿银再加一万两,皇帝那儿他自可说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