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稍稍迟到了一会儿。让我弥补一下,以便上满一个小时吧。”
学生们大为不满地齐声仿效着玛弗丽的嘴形。
从本地开辟为通商港口时起,山岗上就有了这一片古老的外国人居住区。眼下,这片山丘已被笼罩在乌黑的云层之中,教室里面就跟日落时分一样昏暗无比。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
或许是来接学生的汽车吧,山坡下面喇叭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是玛弗丽小姐。多可怜啊,学生们正在遭受她的虐待呐。”
不少人正窥伺着一年级教室议论纷纷。
“喂,瞧那个身体单薄,肤色微黑,头发又浓又黑的大眼睛姑娘。她到底是谁呀?”
“不知道。”
“哦,她该不会是大河原吧。”
“你认识她?”
“哪里哪里……吃饭的时候,不二屋的伙计给她送来了火腿面包,注意看了一下黑板上的订货单,今天一年级当中要火腿面包的人只有大河原呗。所以我才记住了。”
“哎呀,你可真是个侦探高手呐。”
三千子惴惴不安地望了望窗户,她发现有一张脸正从那儿朝着自己微笑。但由于雨水的湿气,窗户的玻璃变得雾沉沉的,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有一种紫色的感觉朦朦胧胧地萦回在眼睑的四周……
玛弗丽小姐的脸上是一副对学生们的焦躁一无所知的表情,她延长了近10分钟的上课时间才终于合上了教科书。
“雨下得好大。你们回家时可要小心哟。”说着,她这才第一次微微露出了笑脸,耸着肩膀,悻悻地走了出去。
三千子抱起书包,飞快地跑向门口的鞋柜,迅速换好了鞋子。但雨下得太大了,她只能呆立在大门口,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坡道。
“经子会在哪儿等我呢?”
她跑到办公室一看,电话间前面排着一条长队,很多人正等着给家人打电话来接自己。
三千子的家离学校很远,乘电车也得花上40分钟,尽管家里人不可能来学校接她,但她想让他们到那边的车站来,所以决定排队等着打电话。
高年级学生中有些人本来就未雨绸缨地在伞架上放着一把雨伞备用,还有些人则跑到自己熟识的勤杂人员处去借用学校的雨伞。
因突如其来的骤雨而束手无策的,当然还是刚入学的一年级学生。
“哎呀,三千子,我找你找得好苦哟。”
不知经子从哪儿跑了过来。三千子也舒了口气:
“我也是。我正要给家里打电话,请等我一会儿吧。”
“叫他们来接你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顺便告诉他们一声,说你去我家玩玩。”
“可你们家的人我都不认识呀,多难为情啊,我总觉得。”
“喂,刚才不是说好一起回去的吗?该是吧。”
“不过,你家在哪儿呢?”
“辨天大道三丁目的那家贸易行便是我家。只要你告诉家里一声,就不至于挨骂吧。”
终于轮到三千子打电话了。她刚一开口说想去经子家,母亲不等她说完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
“那可不行。下这么大的雨,就不要在路上耽搁了,径直回家吧。等天气好的日子再说。即便和对方约好了,也得赶快回家来哟。”
说完,母亲挂断了电话。
“不行,我妈说了今天不行的。”
“真是没劲儿。那就同路到马车道吧。或许家里已经有人来接我了。我这就去拿伞来。”
说罢,经子拔腿朝走廊的另一头跑去了。
正当三千子神情沮丧地望着天上下着的雨滴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好闻的香味。她还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大河原,刚才真是对不起。你没伞吧。”
回头一看,三千子与刚才那位高个子的人目光相遇了。三千子就像是被迷惑住了似地点了点头。
深蓝色的眼睛,在紫色的光线中更显得乌黑锃亮的头发,如花儿一般芳香沁人的脸庞……这个人就像那花语的信件一样惦念着自己呐。一想到这儿,三千子的整个身体恍若着了火似地滚烫发热。
与平常梦见的那些童话女神相比,眼前的这个人不仅活生生地对着自己说话,而且还写给自己美妙无比的书信,把温柔的安慰传达给自己。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
“不过,挺远挺远的。”
“那就更应该送你了。我不忍心让你冒着这么大的雨独自一个人回去。车马上就要过来了。”
她若无其事地抢过三千子的书包,拽住还恍若梦境之中的三千子的小手,往大门口走去。
她似乎不想引起旁边其他人的注意,一下子把三千子拥入了一个来接她的男人的雨伞下面。
“三千子,大河原!”
从走廊的另一头跑了回来的经子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三千子的背影。
“对不起,我刚才一直在等你,可是,”三千子连忙从伞下抽身跑到经子旁边嗫嚅道,“那个人,虽说我并不认识,可硬是说要送我回家。看样子是一个蛮不错的人呐,我很高兴。对不起,尽管我并没有忘记与你的约定,但我却又无法回绝那个人,真是对不起呀。”
“哎?!要是像三千子这样缺乏主见,听人摆布,会怎么样呢?那个人嘛,是五年级的八木洋子,赫赫有名呐。她是一座牧场的千金小姐,成绩又好,从来就对低年级学生不屑一顾的,不过……另一个送紫罗兰花的人也不赖哟。明天我就把她介绍给你……”
经子一边说着,一边对着洋子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洋子被大雨淋了个透湿,却还伫立在砂石路边,等着三千子。
“难道不能也和那个送我紫罗兰花的人,还有其他的所有人都成为朋友吗?……”
三千子一脸困惑的表情。
“说来也是那样,只是你还不懂呐。等明天再细说给你听。”
“要知道,漂亮的人我都喜欢哟。悄悄地躲闪着做朋友,不是让人讨厌吗?”
“那你就快去吧。总而言之,5年级的八木在各个方面都是有名的人物呐。”
经子留下这样一句谜一般的台词后,绕向另一侧的出口去了。
三千子觉得,女子学校里学生之间的交往是一种颇为奇妙的东西。比如说,明天大家每天都要碰头见面,却装出一副互不认识的样子,尽用书信来交谈。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并非不是一大乐事。仿佛一旦说出口来,语言本身所蕴含的美妙气息就会陡然间消失流散似的。
似乎自己快要能够进入到那梦一般的世界中去了,所以,三千子心儿怦怦跳着走出了校门。只见一辆汽车在雨水中闪着光亮,等候着三千子。
洋子走近三千子说道:
“你家在哪个方向?”
“弘明寺。”
“那么,也就是在高等工业学校的附近吧?”
“嗯,是在山下。不过,或许已经有人在那儿的汽车站来接我了。”
汽车顺着山上的坡道一溜烟似地滑行下去。大雨在眼皮底下的街道上恣意肆虐。
在耸立着高高尖塔的教堂前院里,石阶的周围铺满了青草,开满了鲜花。在它们的对面,盛开的连翘被雨水淋湿后熠熠闪亮,仿佛在那里点燃了灯盏。
“收到我的信了吧?”
三千子低俯着脸庞,点了点头。
“不过,要是你在学校里听说了什么关于我的风言风语,谁知你的想法又会怎么变呢?”
“我希望和每个人都和睦相处,以致于巴不得每一个漂亮的人都成为我的姐姐。因为我们家只有三个哥哥,女孩子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可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不过,要不了多久,我的母牛就会产仔了。下次请你去看看吧。”
一听到这句话,一股亲密的暖流就倏然间漫遍了三千子的全身。
“我曾看见过有人牵着一头牛犊走路。那模样可爱极了,我都想要一头呐。”
“那就送给你一头吧。”
“它长大后可就吓人了。如果能够永远都是一只牛宝宝该多好啊!”
“不光是牛宝宝,人也一样呗。要是永远都是小孩子,该有多幸福啊!”
长大成人,理应其乐无穷,可洋子那悲哀的言论又源自于何处呢?
三千子无言以答,只是把视线悄悄地挪向了雨中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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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绿色的牧场与红色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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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从某个地方传来了烟火升天的噼啪响声。
走廊的藤萝架下,三千子正梳理着自己那乌黑的娃娃头。
“喂,带我去哪儿玩玩吧。我估摸着今天肯定是个好天气,可以出去玩玩,所以早早地就把作业做完了。”
“你倒是挺会安排呀。不过我可不行。我得去打棒球呐。”
哥哥昌三斜倚在睡椅上,头也不抬地盯着报纸看。三千子摇晃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就像是在摆弄着什么缨穗儿似的。她央求道:
“那也行啊,就带我去看棒球吧。”
“三千子会觉得没劲透了的。又热又渴,坐得屁股都痛了起来。那对健康可没有好处。”
“真会捉弄人。”
“我才不愿和女学生一起去呐。”
“为什么?就因为我个子小?”
“要是被学校里的朋友看见,那才讨厌呐。”
“那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是兄妹呀。我才不在乎呐。”
“因为是兄妹,所以才更讨厌。”
“瞧你说的!”
昌三是中学三年级学生,是个运动迷,有些死认真,和三千子说起话来,就像是一对冤家。他生性腼腆害羞,即使偶尔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与三千子邂逅相遇,他也不正面看看三千子,而只是红着一张脸,加快步伐赶快跑掉了事。
三千子觉得这怪有趣的,所以有时候故意大声地喊他“哥哥”来为难他。
三千子梳理好头发以后,开始用耙子清理起庭园来了。
绿色的松树就像绿萼梅的铅笔一般,不知不觉之间又伸出了十到十五厘米。花坛中盛开的雏菊、蔷薇花和连理草散发出一阵阵芬芳。
清晨的风清冽而爽快。
“吃饭了哟。”
前来给鸡圈铺沙的乳母从后院里喊叫道。
三千子折下两三枝结着花蕾的蔷薇一边唤着香味,一边走上廊子,把花儿插在了盥洗室的镜子前面。然后她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惬意感走进了饭厅。
在雪白干净的桌布中央插满了连理草,让人不由得想起五月美丽的庭园。
“大哥呢?”
“可能是有事去了吧。”
母亲那张刚毅而优雅的面孔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头发明显地有些稀疏了,隐隐约约地露出头顶上白白的皮层。
“可今天是星期天呐。我希望他和我们在一起。”
三千子绷起了面孔。但她察觉到母亲平常就一直很为大哥操心,所以马上一声不吭了,默默地举起了筷子吃饭。
这时,二哥带着一身的滑石粉气味走了进来。
“盥洗间的蔷薇花是三千子干的吗?”
“该是好漂亮了吧。都已经结花苞了,多可爱啊。”
“你父亲就很喜欢蔷薇花呐。”母亲一副回想起了什么的表情,“尽管那样艳丽的花与佛龛不协调,但我昨天也还是插了这种花。”
“行啊,那就献给时髦的佛吧。一旦佛龛插上了耀眼绚丽的花儿,整个家都会变得执闹亮堂的。”
三千子的一番话轻而易举地就让母亲的脸上绽露出了微笑。
作为幺女儿和独生女,三千子乃是抹去母亲的忧愁,照亮整个家庭的光明天使……
除了从昨天起就没有回家的大哥以外,包括乳母在内,全家人一起用完了早餐。然后母亲戴上手套走到了庭院里,一丝不苟地替蔷薇的枝叶除掉蚜虫。
三千子则开始往草坪清除杂草。
昌三和二哥在谈论着棒球的话题。
这时,乳母叫道:
“三千子,你的电话。一个叫八木的人打来的。”
“喂,是八木吗?”三千子喘着粗气接过电话说道,“是,我是三千子。唔,是的,想看想看。喂,喂,请稍等片刻。”
她从走廊上大声地叫着庭院里的母亲:
“喂,妈妈,我这就去八木家,可以吗?去牧场,去看小牛犊。喂,可以吗?该是可以去吧?”
“午饭前回来吗?”
“那么快就回来多扫兴啊。午饭肯定会招待我的。”
母亲微笑着说道:
“你自作主张就那么定了,会遭人笑话的。既然人家特意邀请你,你就去吧。”
三千子又回到电话旁与对方约好之后,开始在走廊上飞快地跑了起来。
“喂,去哪儿?”
“去看牛。”
“牛?!”昌三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是的,是去牧场,去看小牛犊。”
“干嘛呀,那么兴高采烈的。和谁一起去?”
“和高年级同学。是她家里的牛呐。”
“就是那个经常写信给你,写一手丝线似的蚂蚁字的人吗?”
“你太过分了,居然偷看人家的信件?”
“我才不屑一看呐……像那种感伤的东西……老是喜欢做一些奇怪的荒唐事儿。这些女学生呀,明明每天都见着面的,还写什么信……”
“哥哥是不会明白的,因为哥哥是一个野蛮人。”
母亲已经洗完手站在了壁橱前面。她拿出一件新做的法兰绒衣服,再配上一条绉绸的碎花腰带对三千子说道:
“穿在身上看看。”
三千子穿惯了水兵服的校服,很少穿带袖子的衣服,这下可真是惊喜交加。
能够让“姐姐”看到自己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样,使她又兴奋又害怕。
她感到美丽地活着的幸福感正盈满了自己的心房。
三千子身穿红色的法兰绒衣服,脚上套着伯母送给自己的皮鞋,抱着一大把连理草和畜该花,在母亲那依依不舍的眼神护送下,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