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我知道他的想法从来都没有改变,我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从他的只言片语就能听得出。这真叫人受不了,忍不住想发脾气。”
奥菲利亚小姐看上去非常惊惶,好像害怕自己会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因而只是埋着头,只顾一个劲儿地织着袜子。她那付样子很是用心良苦,只是玛丽没看出。
“所以,你肯定很清楚自己将要接管一个怎样的家庭,它真是个烂摊子。下人们各行其是,为所欲为,虽然我身体不好,可只能不顾自己的健康来维持家里的秩序。我那条皮鞭有时还真能派上用场,只是用起来很费劲,有些吃不消。假如圣克莱尔愿意像别人那样做的话——”
“怎样做呢?”
“就是把这些不听话的奴隶送到监狱这样的地方去受鞭刑呀!这是治他们唯一有效的办法。我的身体如果不是这么差,我肯定比圣克莱尔管得好多了。”
“那圣克莱尔是怎么管理的呢?你不是说圣克莱尔从不动手打人吗?”
“男人总是比女人威严得多,你知道,对他们来说做到这点并不困难。而且,当你直盯盯地看着圣克莱尔的眼睛时,真是令人奇怪,那眼睛会闪烁着一种光芒,尤其当他拿定主意的时候。连我都害怕他这点,那些下人们就更得留神当心了。而我呢,就算是大发雷霆也不如圣克莱尔转转眼珠子灵验。正因为圣克莱尔管起事来不如我那么费神,他就更不可能体谅我的苦衷了。不过等你管理这个家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非得对那些下人们严加管教不可——他们实在是太坏、太狡猾、太懒惰了。”
“又是老生常谈,”圣克莱尔踱着方步走了进来。“这些坏蛋将来可真有一笔好账要算呢,尤其是懒惰这条罪行!你见过了吗,堂姐?”他说着便四肢伸开,直挺挺地在玛丽对面的一张沙发上躺了下来,“他们仿效我和玛丽,变得简直不可饶恕,——我是说懒惰这个毛病。”
“圣克莱尔,得了,你也太过分了!”玛丽气呼呼地说。
“我过分了吗?可我认为自己是非常严肃认真的呀,这对我来说真是非常难得。玛丽,我对你的观点从来都是支持的。”
“算了吧,你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圣克莱尔。”
“那好,是我错了。亲爱的,谢谢你帮我改正错误。”
“你就是想故意气我。”
“行了,玛丽,天越来越热了,我刚才又和阿道夫说了半天,累得我要命,拜托你开心一点,好不好?让我在你微笑的面容里休息一下,可以吗?”
“阿道夫又怎么啦?我简直不能再容忍那个放肆的东西。我希望自己能单独去管教管教他,我一定能治住他。”
“亲爱的,你的话显示出你一贯的洞察力。是这样的,阿道夫一向致力于模仿我的优雅风度,以致于他真把自己当成了我,所以我不得不对他犯的错误给出一点小小的提示。”
“你是怎么提示他的?”
“我不得不让他明白我非常乐意保留几件衣服给我自己,并且,我对他挥霍科隆香水的数量进行了限制,不仅这样,我还只给了他一打亚麻手绢,怎么样,我够狠吧?所以,阿道夫有点不高兴了,我必须得像个慈父一般去开导他。”
“哦,圣克莱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该怎么样去对待下人呢?你这么纵容他们实在是太可恶了!”玛丽愤愤地说道。
“唉,这个可怜的家伙只是想模仿他的主人罢了,这难道有什么坏处吗?既然我没能好好教育他,让他对科隆香水和亚麻手绢产生浓厚兴趣,那我为什么不给他呢?”
“那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教育他呢?”奥菲利亚小姐突然不客气地说道。
“那样做太费事了,——这全是惰性在作怪,堂姐——毁在这个毛病上的人你数都数不过来。如果我没有惰性,恐怕早就成为完美的天使了。我非常同意弗蒙特那位博特默老博士的话,懒惰是万恶之源。这可真是值得忧虑呀。”
“你们这些奴隶主要担负的责任真够可怕的,我认为是这样。我是怎么也不愿去负这种责任的。你们应该教育自己的奴隶,把他们看作有理性的人去对待,把他们当作有永生不灭的灵魂的人去对待。你们最终将和他们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这位正直的奥菲利亚小姐激动地说道,上午她心中不断涌起的激情终于爆发了。
“哦,算了吧!”圣克莱尔说着,迅速地站起身来,“关于我们你知道些什么?”他坐到一架钢琴旁,弹起了一首旋律轻快的曲子。在音乐方面,圣克莱尔有着非凡的天才。他的指法坚定有力,无可挑剔,他的手指迅速地掠过琴键,轻松而有力,他弹了一曲又一曲,好像想借此弹出一个好心情。最后,他推开乐谱站了起来,愉快地说道,“好了,堂姐,你给我们上了一课,尽了你的义务,总的来说,你说的是对的。我一点也不怀疑你扔给我的是一颗真理钻石,只不过你恰好把它砸到了我的脸上,所以我一时还接受不了。”
“我可没从这课里得到什么收获,”玛丽说,“我想知道还有哪一家对待下人比我们还要好,可这又有什么用,对他们连半点好处都没有,只能让他们变得越来越坏。要跟他们讲道理,我已经早就讲得精疲力尽了,嗓子也讲哑了,例如教他们尽职尽责,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们可以随时到教堂去,可有什么用?他们笨得像头猪,对牧师的布道几乎全都不能理解,所以即使他们做礼拜也没多大的用处。不过他们还真的去做礼拜,可见他们并不是没有机会。不过我已经说过,黑种人是下等种族,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教育他们等于对牛弹琴。你知道吗?奥菲利亚堂姐,我已经这样试过了,你还没有。我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因而我了解他们。”
奥菲利亚小姐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于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圣克莱尔却吹起口哨来。
“别吹口哨了,圣克莱尔,你把我的头都弄疼了。”玛丽说。
“我不吹了,行了吧。你还有什么不希望我做的呢?”
“我希望你能关心一下我的病痛,你真是一点都不体谅我。”
“我亲爱的天使,你真是会指责别人呀。”
“我讨厌你这么说话。”
“那你希望我怎么说呢?您就尽管吩咐吧,只要您高兴,我一定听从。”
这时,从门廊里的丝绸帘子透过一阵欢快的笑声,这笑声是从院子里传过来的。圣克莱尔走到门廊掀起帘子,看了看,也笑了起来。“怎么回事?”奥菲利亚小姐朝栏杆走了过去。
此时,汤姆正坐在院子里长满青苔的凳子上,衣服上所有的扣眼都插满了茉莉花,伊娃在旁边一边笑着,一边朝汤姆的脖上挂上一串玫瑰花环,随后她在汤姆的膝上坐了下来,像一只麻雀大笑个不停。
“汤姆,你看上去真是好玩极了。”
汤姆没有说话,脸上挂着憨厚、善良的笑容,看得出来,他和小主人一样正享受着同样的快乐。当他看见自己的主人时,不好意思地略带歉意地抬起了头。
“你怎么可以让她这样呢?”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呢?”圣克莱尔反问道。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这样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如果孩子玩的是只大狗,就算是只黑狗吧,你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了。可如果是个人,那就不一样了,因为他有思想,有理性,有感情和不灭的灵魂,是这样吧,堂姐,我对某些北方人的情感太了解了。我不是说南方人没有这种情感,因而品质上就怎么高贵了,只是我们的风俗习惯和基督教教义有不谋而合的地方罢了——那就是尽量避免个人的成见。我在北方旅行的时候,看到太多这样的现象,你们北方人对黑种人的歧视远远超过我们南方人。你们讨厌他们就如同讨厌蛇或癞蛤蟆一样,可他们的遭遇又让你们感到愤怒。你们不能容忍他们受到种种虐待,却又在极力避开他们。你们宁愿将他们送回非洲去,眼不见心不烦,然后再派一两个传教士去做自我牺牲,承担改造他们的任务,是这样吗?”
“堂弟,你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奥菲利亚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没有孩子们,这些生活穷苦、出身卑贱的人们该怎样活呢?”圣克莱尔说道,他倚着栏杆,看着伊娃领着汤姆走开了。“孩子是真正的民主主义者。对伊娃来说,汤姆是英雄。在她看来,汤姆讲的故事充满着神奇色彩,他唱的歌和卫理公会赞美诗比歌剧还要动听,口袋里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简直就是一座宝藏。而汤姆呢,则是一个黑色皮肤的最神奇的人。孩子是上帝特意送给那些穷苦卑贱的人的,就像伊甸园里的玫瑰花,他们从别处获得的快乐实在太少了。”
“奇怪,堂弟,听你这么一番话,别人都会以为你是个理学家。”
“理学家?”圣克莱尔不解地问道。
“宗教理学家,难道不是吗?”
“根本不是这样,我既不是你们所说的理学家,也不是什么实践家,这点恐怕更糟糕。”
“那你为什么说那么一番话呢?”
“还有什么事情比嘴巴上夸夸其谈来得更容易呢?我记得莎士比亚笔下有一个人物这么说过,‘教诲十二人做人的道理远比按自己的教诲去做那十二个人容易得多。’因此最好是分工合作,我擅长于说,而堂姐你呢,则擅长于做。”
从表面上看,汤姆目前的状况是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抱怨的了,这正如人们爱说的那样。伊娃出于纯真的天性和本能的感激,十分喜爱汤姆,她向父亲请求让汤姆做她的特别陪伴,只要她出外散步或者坐车上街,需要一个仆人陪伴的时候,就让汤姆来陪她。所以,汤姆被告知,凡是伊娃小姐需要他陪伴时,他就可以把其他所有事情放在一边,读者可以想象汤姆对这样的吩咐绝对不会不满意的。他的衣着总是整整齐齐,圣克莱尔对这点非常挑剔并且给予坚持。他在马厩里的活十分清闲,每天只需要去照料巡视一番,指挥那个下手怎么干活就可以了。因为玛丽声称,汤姆到她身边的时候,不能让她闻到一丁点儿牲口的气味,所以凡是容易沾上这种让她不快活的气味的活,他都不能做。玛丽的神经系统对这种气味完全不能适应,照她自己的说法,哪怕是一点点这种臭味,她简直就活不下去了,世间的一切痛苦也就会随之完结。因而汤姆总是穿着一身刷得非常干净的毛葛衣服,头戴一顶光亮的獭皮帽,脚穿一双乌黑发亮的皮鞋,领口和袖口干干净净,这套行头加上他那庄严而又不失和蔼的黑脸庞,使人一见不由得生出敬意,因为他的样子太像是一位古代非洲迦太基的大主教。
汤姆以他那黑种人独有的灵敏感觉,对自己所处的如此美丽的环境,是绝对不会视而不见的。他愉快地欣赏着那些鸟啊,花啊,泉水啊等等景致,欣赏着庭院里的种种美丽,欣赏着那些丝绸帘子、油画、烛台、雕塑以及金碧辉煌的色彩,所有这一切使得这些厅堂在汤姆的眼里成了阿拉丁的宫殿。
将来有一天如果阿非利加民族成为一个先进的文明种族,那么非洲大陆将会兴起一种辉煌灿烂的文明,而这一天终将会来到的,人类进化的伟大历史进程中总会有非洲民族大显身手的机会,而他们创造的文明在我们这些冷静的西方人的脑海里只是曾经有过一点模糊的影子罢了。在那片遥远而神秘的土地上,到处是黄金、珠宝和香料,遍地都生长着奇花异草,还有那随风摇曳的棕榈树。而在这片土地上还将孕育出崭新的艺术和风格。那个时候,这里的人民将不再受到压迫和歧视,他们一定会为人类的生活带来最新最美的启示。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些是由于这个民族生来淳朴、善良、谦逊,更容易相信万能的上帝,领会他的智慧,遵从他的意志。他们那如孩童般的纯洁爱心使他们能够宽以待人。他们将在这些方面体现出一种最崇高最特别的基督精神。非洲人民是一个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苦难民族,因为上帝对自己深爱的选民总要给以惩罚。在上帝将要建立的天国里(一切别的国度都曾试图建造这个天国,可都失败了),非洲人将被放置在最高贵的位置,因为到那个时候,原本在前的将要在后,原本在后的将要在前。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玛丽衣着华丽地站在门廊里,正将一个钻石手镯套上她那纤细的手腕。不知她此刻心里是否正在想着这些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玛丽绝对不会错过任何好东西,现在,她正精心打扮准备去一家时髦的教堂去做礼拜。钻石、丝绸、花边、珠宝,她应有尽有。礼拜天必须得特别虔诚,玛丽把这点看得极其重要。她这会儿正仪态万方地站在那儿,纤细飘逸,一副飘飘欲仙的味道。她那条缀着花边的头巾罩在头上,如烟似雾般,使她看上去优雅极了,玛丽内心也觉得自己太美了。而旁边的奥菲利亚小姐则是个极好的陪衬。倒不是说她的绸子衣服和头巾不如玛丽的好看,手帕不如玛丽的精致,而是因为她长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僵硬的姿态更加衬托出玛丽的仪态万方来。不过,玛丽的华贵并不是上帝心目中的华贵。
“伊娃到哪里去了?”玛丽问道,“这孩子和妈咪在台阶上说些什么呢?”
伊娃和妈咪在台阶上正说什么呢?读者们,你们可以听见,可玛丽却听不见。
“亲爱的妈咪,我知道你的头很疼。”
“上帝保佑你,伊娃小姐!我总是这样,你不用担心。”
“我真高兴你能出去走走。这个,给你,”说着,伊娃伸出手臂搂住妈咪,“你把我的香精瓶带上吧。”
“什么?让我带上你那个美丽的镶钻石的金瓶?你可千万别这样。”
“为什么不能?你用得上它,可我根本用不上。妈妈总拿它来治头疼,你闻闻它就会感觉好多了。拿着吧,就算是为了让我开心,行吗?”
“可爱的小乖乖多么会说话呀!”说着,伊娃一下子扑到妈咪怀里,亲了她一下,便跑下楼找她妈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