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他遇到了妈咪,对她说:“不可能再留住伊娃了。上帝的印记已经烙在她额头上了。”
“唉,谁说不是呢,”妈咪说着,举起双手,“我总是这样说,这孩子就不像个在尘世里能呆得久的孩子,她的眼睛总是很深。我跟太太说过很多次了,这次终于应验了,哎,人人都看得出来,亲爱的幸运的小羊羔啊!”
伊娃蹦蹦跳跳地向她父亲走去。正值暮晚时分,夕阳的余辉在她身后形成了一道光环,伊娃身着白裙,披着一头金发,脸颊绊红,她的眼睛因为体内发热而异常明亮。
圣克莱尔望着女儿慢慢靠近,她在夕阳中的形象让他突然有心如刀割的感觉,人世间竟然有这种美,美得如此眩目,又美得如此脆弱!他本来是让她过来看为她买的小塑像的,现在却全忘了,只顾一把将伊娃揽在怀中。
“伊娃,我亲爱的宝贝,这几天你感觉好些了,是吧?”
“爸爸,”伊娃突然坚定地说,“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现在我身体很好,就说出来吧!”
伊娃在她爸爸的膝头坐了下来,圣克莱尔不禁浑身打颤。她把头靠在他胸口,缓缓地说:
“爸爸,我是不用瞒你的,我就要离开你了,永远也回不来了。”伊娃哽咽起来。
“哦,伊娃,我亲爱的宝贝,”圣克莱尔又不由得颤抖起来,可是他还竭力强装笑颜,说,“你只是神经衰弱,精神不济罢了,可不准胡思乱想啊!你瞧,我给你买了个小塑像!”
“不,爸爸,”伊娃把小塑像轻放到一边,说,“您别再骗自己了。我的身体一点都没有好转,我心里很清楚,我就要离开您了,很快就走。我不是神经衰弱,也不是精神不济。要不是因为想着您和朋友们,我会觉得非常幸福的。真的,我很愿意去呢!”
“噢,我的心肝,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悲观的想法呢!你看,所有能给你的、能让你快乐的东西,你都拥有了啊!”
“可是我还是宁愿到天国去,虽然说因为朋友们在这儿,我也想留在这儿,可这里有好多东西都让人太伤心了,太害怕了,我更愿意到天国去。可是,爸爸,我实在不愿意离开您啊!我的心好疼啊!”
“伊娃,亲爱的孩子,这儿有什么东西让你伤心害怕呢?”
“哦,是人们都习以为常,一直在做的事情。我真为家里的仆人们难过,他们对我那么好,那么爱护我,可是他们多可怜啊!爸爸,我真希望他们都是自由的!”
“哦,我的乖女儿,他们不是过得很不错吗?”
“可是,爸爸,要是您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可怎么办呀!像您这么仁慈的主人有几个呢?艾尔弗雷德伯伯不是,连妈妈也不是。再想想那可怜的普吕的主人吧,他们做的事情多可怕啊!”说到这儿,伊娃不由打了个冷战。
“孩子,你太敏感了。我真后悔让你听到这些事。”
“爸爸,那正是我烦恼的。您想让我过得好好的,不遭受任何痛苦和不幸,甚至连一个悲惨的故事都不让我听到;可是那些黑人呢,这些可怜的人一无所有,只有贫困、苦难和无穷无尽的悲伤。这太自私了!我应该知道那些事情,应该去同情他们。这些事情深深地印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反反复复地思考它们。爸爸,难道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些黑奴都获得自由吗?”
“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我亲爱的孩子!”圣克莱尔说.“毋庸置疑,这种制度实在糟透了,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我也是这么想。我也和你一样衷心希望这世上没一个奴隶。可是,目前我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噢,爸爸,您是个好人,高贵仁慈,别人都对您言听计从,您能不能到处走走,劝大家都正确地处理这个问题?爸爸,我死了之后,您一定会想念我的,对不对?您也肯定会为我去做这件事情的,对吗?如果我能够,我一定会那么做。”
“你死了之后?噢,宝贝,我的心肝,你怎么能对爸爸说这种话?你可是我生命的一切啊!”圣克莱尔非常动情地说。
“可怜的老普吕的孩子也是她生命的一切啊!可是她只能听着她孩子的哭声,一点办法都没有。爸爸,这些可怜的人爱他们的孩子,就像您爱我一样。噢,爸爸,为他们做点什么吧!我亲眼看到,可怜的妈咪一提到她的孩子们,就放声大哭,她爱他们呀!汤姆也爱他的孩子们呀!可是这些骨肉分离的事却天天都在发生。爸爸,这多可怕啊!”
“好的,好的,亲爱的,”圣克莱尔安慰道,“你别伤心了,伊娃,别再说死,爸爸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噢,那您就答应我,亲爱的爸爸,让汤姆获得自由,一旦,”伊娃顿了顿,迟疑了会儿,说,“一旦我离开之后。”
“我答应你,宝贝,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你高兴。”
“亲爱的爸爸,”伊娃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她父亲脸上,“我真希望我们能一起去。”
“去哪儿,宝贝?”圣克莱尔问道。
“当然是去基督的家园啊!那里温馨,宁静,大家互助互爱,”伊娃说着,就像在谈论一个她熟识的地方,“您不想去吗,爸爸?”
圣克莱尔将孩子抱得更紧了,没有回答。
“您一定会来的。”伊娃的语气平静而确定,她常常不自觉地这样说话。
“对,我随后就来,不会忘了你。”
夜色渐浓,周遭寂静。圣克莱尔静静地坐着,将孩子孱弱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黑暗中,他看不清孩子那清亮而深邃的眼睛,只听见她喃喃低语着。他仿佛被送进一个审判的幻境,半生的历程都在此显现:他母亲的祈祷和赞美诗,早年对美好事物的憧憬追求,此后年复一年的工于世故,圆滑灵通以及人们所谓的上层的体面生活。人们往往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追忆起许多往事。圣克莱尔回顾了很多,一时感慨万千,但他什么也没说。夜色愈加深了,圣克莱尔抱起孩子来到卧室。临睡之前,他把所有的仆人都打发出去。他一面在怀里摇着孩子,一面哼着摇篮曲,直到孩子进入梦乡。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小福音使者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07…11…22 3:22:49 本章字数:4011
一个礼拜日的下午。圣克莱尔在走廊里的竹榻上躺着,吸烟解闷,玛丽斜靠在临窗的长沙发上,窗外就是走廊。长沙发上罩着一床透明的罗纱帐,以免蚊子的侵袭。由于礼拜天的缘故,玛丽就拿了本装帧精美的祈祷书来读,不过她只是做个样子而已,其实不住地打着盹儿。
经过一番细心的寻访,奥菲利亚小姐终于找到了一座坐马车可以到达的精致的小教堂。此时,汤姆正驾着马车,带她和伊娃上那儿去参加礼拜。
“我说,奥古斯丁,”玛丽打了会儿盹后开口说道,“我得把城里的玻西老医生接来看看,我敢肯定我是得了心脏病!”
“哦,为什么非得请他不可?给伊娃治病的医生就很不错嘛!”
“大病我可不敢找他看,”玛丽说,“最近我的身体是每况愈下,这几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琢磨着我这身病,哎,真是活受罪呀!而且,我还有某种奇怪的感觉。”
“噢,玛丽,你太多愁善感了,我可看不出来你有心脏病。”
“哼,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要是伊娃咳嗽一声或有个头痛脑热,你就急得跟什么似的,对我可是漠不关心。”
“要是你觉得得了心脏病是件愉快的事,那我就相信你得了。”圣克莱尔说,“怎么会有这档子事呢!”
“哼,但愿你说这话不要后悔!”玛丽说,“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是操心过度才患上心脏病的。伊娃病后,我是牵肠挂肚,整日整夜心神不宁,唉,我早就怀疑得了心脏病了。”
圣克莱尔默不做声,只顾抽烟,像个狠心的坏男人,他暗自思忖着玛丽的操劳到底是什么,恐怕很难说清。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在走廊前停了下来,伊娃和奥菲利亚小姐走了下来。
奥菲利亚一言不发,径直向她的房间走去,她要回房脱掉帽子和披肩,这是她的习惯。伊娃看见她的父亲招呼她,就走过去坐在他的膝头上,向他描述这次做礼拜的情形。
突然,奥菲利亚的屋子里传来几声尖叫。她的房间与父女俩正坐着的这间房一样,也是向着走廊的。接着,传来她的厉声责骂。
“托普西又在捣乱了,”圣克莱尔说,“一定是这小鬼头捣的乱。”
果然,过了一会儿,奥菲利亚小姐就揪着这个小鬼头出来了。
“过来,我非得告诉你们家主人不可!”奥菲利亚说。
“发生了什么事?”圣克莱尔问道。
“你问问她,这个孩子简直让我忍无可忍,只要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都会被折磨得发疯的!出去之前,我把她关在屋子里,让她学首赞美诗。她倒好,把我的钥匙找出来,开了柜子,找了一条缝帽子的花边,把花边绞成一截截的,给洋娃娃做裙子!天哪,我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事!”
“姐姐,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玛丽说,“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就规矩不了。要按我的性子啊,”她朝圣克莱尔瞟了一眼,“就狠狠抽她一顿鞭子,把她揍得爬不起来!”
“我对此毫不怀疑,”圣克莱尔说,“女人这些所谓可爱的规矩我还不懂吗?要按着她们的性子,别说是一匹马,一个人都能打个半死呢!这样的女人我见过一打了,更别说男人了。”
“我说,圣克莱尔,男人优柔寡断可是毫无益处,”玛丽说,“姐姐现在都明白这个道理,和我看法一致了。”
奥菲利亚小姐没什么大脾气,就是当家人应有的那种。托普西的调皮捣蛋和作践东西着实让她着了火,事实上,任何女性读者都必须承认,如果处在她的位置上,也不免会动怒的。不过,玛丽的话也的确太过分了,奥菲利亚小姐的火气反而减少了些。
“事实上,我怎么也不会那么处置她的,”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奥古斯丁。教也教了,打也打了,所有法子我都想到了,可托普西就是死不悔改。”
托普西走了过来,她的圆眼睛扑闪扑闪的,夹杂着几分恐惧和惯有的古怪精灵。
“你怎么那样做呢?”圣克莱尔说,可看见那孩子古怪的神情又忍俊不禁。
“我猜可能是我的心眼太坏了,”托普西似乎一本正经地说,“菲利小姐经常这么说。”
“难道你不明白奥菲利亚小姐为你费尽心机吗?”圣克莱尔说,“她都快黔驴技穷了。”
“天哪,恐怕是这样的,我以前的女主人也是这么说的。她打起我来凶极了,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直往墙上撞,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想,就是她们把我的头发一缕缕全部扯下来,也没用。唉,找真是太坏了,坏极了,没有救药了。”
“我看我还是放弃好了,”奥菲利亚小姐说,“我再也不愿蹚这滩浑水了。”
“那好,我请教你一个问题。”圣克莱尔说。
“什么问题?”奥菲利亚问。
“如果你们的福音连一个孩子都拯救不了,况且这个孩子还是关在屋子里有专人训练的,那成千上万的人去由那么一两个传教士去传布福音,有什么用呢?我认为这孩子只是成千上万的未开化的人中的一个典型。”
奥菲利亚小姐一时间哑口无言。这时,一直站在一边静观事变的伊娃向托普西做了个手势,暗示跟着她出去。伊娃把托普西带到了走廊一角的一间小巧玲珑的玻璃房子,这是圣克莱尔的书房。
“伊娃想做什么呢?我去瞧瞧。”圣克莱尔说着,蹑手蹑脚地走近书房,小心翼翼地掀开玻璃门的门帘,探头窥视。很快,他将手指放在唇上,并暗示奥菲利亚小姐也过来看。两个孩子坐在地板上,侧脸正对着他们,托普西还是那副精灵古怪,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对面的伊娃却满脸关切,眼蓄泪水。
“你怎么这么淘气呢,托普西?你难道不想做个人见人爱的乖孩子吗?难道你谁都不爱吗,托普西?”
“爱是什么?我不懂。我只喜欢糖果这类东西,就这些。”托普西说。
“那你总该爱你的爸爸妈妈吧?”
“我从来就没有爸爸妈妈,你是知道的。我记得曾经告诉过你,对吧,伊娃小姐?”
“哦,我想起来了,”伊娃难过地说,“可你总得有兄弟姐妹,或是姨妈什么的……”
“没有,全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可是,托普西,只要你想学好,你肯定会——”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干不了,我就是个小黑鬼而已,我学得再好也没有用。要是能把我的皮剥了换成白的,我倒愿意试试。”
“可是,是黑人又怎么样呢?大家也会爱你的。只要你表现得乖乖的,我相信奥菲利亚小姐就会爱你的。”
托普西短促而坦率地一笑,通常这表示她的怀疑。
“你不相信吗?”伊娃说。
“不相信,奥菲利亚小姐讨厌我这个黑丫头,她甚至都害怕我碰她一根指头。没人会喜欢黑鬼的,这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也不在乎。”说着,托普西就吹起口哨来。
“噢,托普西,可怜的孩子!谁说没人爱你呢?我就爱你!”伊娃热切地说。她把白嫩纤瘦的小手搭在托普西肩上,继续动情地说,“托普西,我爱你,因为你无父无母,孤单一人,可怜无依,受尽欺负。托普西,我爱你,真心希望你能做个好孩子。你知道吗?我现在病得很严重,恐怕没有几天好活了,看见你这样顽皮,我真的很难过。托普西,你能为了我的缘故,努力学好吗?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那黑姑娘灵动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水,大滴大滴晶莹透亮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伊娃白皙的小手。谁能想到,就在这一刹那,一道真诚信任的光芒,一道圣洁无私的爱的光芒竟穿透了那孩子蒙昧黑暗的心!她把头埋在臂弯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美丽的伊娃向她俯过身去。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