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起来,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认知或知觉是在手段价值支配下,即对我们的目的是否有益、是否合乎需要、是好是坏的考虑下进行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在与我们的自我与我们的目的的关联中来感知万物的。所以,把世界万物仅仅看做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这就难以客观地真实地知觉万物,而只是在觉察万物中我们自己或我们心目中的世界。在此情况下,我们是以缺失性的动机来知觉世界的。世界万物对我们来说不过是满足缺失性价值的。“常无欲以观其妙”,只有无欲求,无缺失地感知,是什么就看见什么,才能觉察万物自己的价值而不是我们自己的价值。
这种缺失性或手段性知觉也就是分类或归类知觉。因为这种知觉将万物按实用价值分成有用的或无用的,危险的和无危险的。这也是一种选择作用,选择对象的哪些方面对我们有用有益;哪些方面对我们无用有害。这种选择或类化是通过语言范畴和成规体系来完成的。类化起过滤作用,经过过滤对象就失去了独立价值,它充其量不过是类的实例或样品而不是这一个。其实,我们大部分知觉体验都经过了这种范畴结构和成规体系的过滤。以致我们经常生活在用词表述的抽象概念这样刻板化的世界里,而不是生活在自然真实的世界中。所以奥修说:“任何你所了解的将永远都不是真正的了解。除非你的眼睛完全没有烟幕,完全没有意识形态,完全没有固定概念、形象理论和观念。除非你从一个自发性的存在来到一个自由人那里——当然必须很有觉知,但是不带着概念,也不带着头脑——惟有如此,你才能够判断”,否则,“一切你所能够做的只是从外在来判断。当你看到一个情景,你的头脑会立即编织”,“然后创造出一个解释,你的解释并不是真相。你是不真实的,你的解释怎么能够是真实的呢?来自一个不真实的人只能够有不真实的解释。”《老子心解》第186—187页。詹姆士也同样指出:“理智对一个对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与其他东西归为一类。可是凡是我们认为无限重要并引起我们崇拜的对象,都使我们觉得它必定是自成一类,而独一无二的。假如一个螃蟹能够听见我们不费心不抱歉地把它归入甲壳类,就算了事,大概它会大大觉得它是身受侵侮,它会抗议说:‘我并不是这种东西,我只是我自己,我自己!’《宗教经验种种》商务印书馆民国三十六年版上册第8页。只注意共相,否定了事物的个体性。同理,当我们说这个人是一个黑人或白人时,我们就已经给他归了类,完成了一个抽象操作。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把他作为一个独特的完整的人的可能性了。详见《存在心理学探索》第116—117页。在这一点上,成人的眼光不如儿童,儿童的知觉尚未被污染,他们有天真的眼睛,当他们看见某种东西时,就好像是第一次所见,并能以惊奇的眼光凝视对象,考察它的方方面面,接受它的全部属性。对他们来说,陌生对象的某一属性并不比其他属性更重要。对于成人来说,如果他能阻止抽象、分类、命名、比较和联系,他就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如同儿童一样,这就是审美知觉。。 最好的txt下载网
4 天才是纯粹客观性(3)
叔本华特别注意到天才的孩子气性格。其实,天才就是还能用儿童的眼光看世界的人。对儿童来说,“充裕的认识能力超过了意欲的需要,由此导致纯粹认识活动占据了优势。事实上每个小孩都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天才,而每个天才都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孩子。”又说,“每一个天才就已经是一个大小孩子了,因为他审视这一世界就像审视某样奇特、陌生的东西,……他是怀着一种纯粹客观的兴趣。”而平常人则不然,“平常人的兴趣只是出于自己的个人利益。”他们只看到对他们有利有用的东西。“谁要是在其一生中,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保持像一个大小孩,而是成了一个严肃认真、冷静、现实,成熟老练,明智和理性的人,那么,这个人可能是世上一个有用、能干的公民,但他却永远不会是一个天才。”而“具有天才禀赋的人多多少少在生活中成了无用的人。事实上,这种人的行为有时候使我们想起来疯癫”。因为“人们通常观察到的天才与疯癫之间的相似之处,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智力和意欲的分离——这是天才的本质”。(以上引文均见《叔本华思想随笔·论天才》)就天才的本质——智力与意欲分离的问题,叔本华在《论天才》一文中曾反复予以强调。他一则曰:“意欲只引向个人的目的,而一旦带有个人的目的,艺术诗歌或者哲学就永远不会受到严肃认真的对待。”“只有智力脱离了意欲及其所有目的、打算的控制因而可以自由地活动时,我们才具备了认真创作的能力。”再则曰:“只有当一个人处于纯粹认知的状态,当他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意欲及其目标……他才可以纯粹地直观事物。”但“人们通常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一般来说,他们没有能力获得对事物纯粹客观的认识——而这正是这种能力造就了艺术家的天赋本领”。三则曰:“天才的认识方式,在本质上脱离了所有意欲活动以及与意欲活动有关的事情。由此可以得出这一结论。天才创作的作品,并不出于某一目的,或人的主观随意,天才在创作作品时其实受着一种本能必然性的指引,人们所说的才思泉涌,灵光乍现,迷醉狂喜的瞬间等等,其含意不是别的,而是当智力暂时获得了自由,不用为意欲效劳的时候……这时智力变得至为纯净,它成了反映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的镜子。”四则曰:“天才为了客观的目标而牺牲了个人的安乐。天才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的。因为客观的目标才是他的关注所在。”而“追求纯粹客观的目的,而不是谋取个人利益的人,才是伟大的。哪怕在现实生活中,这一目的受到了人们的误解,哪怕这一目的因此缘故变成一种过错或者罪过,这种人仍然是伟大的。他并没有谋取自身利益——就凭这一点,那他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伟大的了。相比之下,所谓指向个人目的的行为和努力都是渺小的”。
詹姆士也有关于纯粹世界的论述,同样值得我们重视。他也深感“我们私人的实际上的利益的要求,弄得我们对一切其他事物那么样盲目,那么样麻木”,“假如要希望得到对于非私人的纯粹价值的世界的稍微广大的见解”和了解,“就必定在实际生活方面变成毫无用处的人”。《论人生理想》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四年版第44页。因为“在我们的全部意识中,占了绝大部分的不是自我意识,而是他物意识,或者说是认识能力。这种认识能力竭尽全力在适应外界”。《叔本华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41页。满脑子“他物意识”只能受他物左右,艺术家的意识中缺乏“他物意识”,他能不成为无用之人吗?英国哲学家柏克莱也见到“我们注意周围事物的程度是按照它们或损或益我们的身体以为衡的,是按照它们在我们心中产生或苦或乐的感觉以为衡的”。《视觉新论》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23页。事实就是这样,你有什么办法。詹姆士发现,愈是文明者,其纯知觉愈退化。他不无感叹地写道:“属于所谓高等教育的我们大多数离开自然远之又远了……我们饱(tiǎn诱取)抽象的概念,并且满嘴都是空言赘语;由于培养这些高等功能,那些与我们简单相关的特别的快乐来源往往干枯了。”我们本有的纯知觉功能就消失了。“在这些方面,野蛮人和天真未凿的人民,我们自己以为比他们好得那么多的,实实在在是活的;我们在这些方面往往是死的。”同①第54页。这就是说,对宇宙万物,对大自然我们的知觉麻木了。一位印度哲学家也如是说:“没有朴素,一个人不可能是敏感的,——对树、对鸟、对山、对风,对我们周围世界所发生着的一切事物;如果一个人不是朴素的,那么,这个人便不可能敏感到事物内在的暗示。我们大多数人是如此浅薄地在我们意识的表层上生活着。”《生活的问题——克利希那穆尔提文选》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95—96页。
但在某种场合、某种环境中,在无所为而为的心境中,这种纯知觉功能又可复苏。詹姆士就有过这种体验。那是在一次深入密林打猎的活动中体验到的。他这样写道:“我到那里并无目的,也没什么可以说得的动机”,“实际上也并没有可打的东西”,也“没看见一只兽”,“我只是不知不觉地”行动着。“在我当时的心境里思想成了不可能了”,“我不知道我与我的理智中间已经起了隔膜—— 一直到了我回到故我”。即返璞归真了。“无疑,我那时是退着走”,而“高级理智的功能”则告“中止”,“而代之以纯乎蛮人的心境。蛮人很少思想,很少推理,他的纯乎感官的知觉是更靠得住的指导,他与自然界完全调和”,“甚至有时与他捕食的野兽在精神上差不多是在同一平线上”。《论人生理想》第54、58页。
以上所引述,是从不同角度,不同方面论证了纯粹客观性。可谓殊途同归,不谋而合。正可互相补充。
写到这里,我们可以结论说,纯粹知觉或审美知觉与普通知觉是有质的区别的。普通知觉以自我或人类为中心组织起来,以思想或概念把握知觉后面的东西,将知觉引向实用方面;而纯粹知觉则是以客体为中心组织起来,它往往超越实用界限,而仅专注专念于知觉自身。这其实是知觉的孤立化,但正因其孤立,知觉才得专注自身而得以集中而强化;而集中和强化究其实乃是打破实用封闭的限制和束缚而走向开放,使之直接知觉对象本身并直观其本质以通过自然之心。这同时就使自我得到扩大、再扩大直到无极无限。不难想象,这是心力或爱力使然,是心力或爱力决定着知觉的广度和深度。故美的知觉或纯粹知觉即爱的知觉。美的心性与爱的心*流合一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爱才不问实用,才无所希求、无所企望。爱的目的就是爱。费尔巴哈说过:“只有为自己本身而存在着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完美的、属神的。”爱正是这样的东西。爱天然地趋向同一、整合、平等,趋向于把自己变成对方,变成爱的对象。爱看不到差别,它不分高下,它一视同仁,它把自然看做一个整体。爱的知觉强烈地倾向于对象的独特的非类化,不论对人对物的知觉都倾向于被看做是独特的、独一无二的,与日常掌握世界的方式只停留在一般化或类化上截然不同,对于艺术家尤其如此。艺术是以全人类、全宇宙为对象,艺术的社会性是以同情心为起点的,伟大艺术家与人类、宇宙自然的关系是爱的关系。上面说过,“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爱是沟通有限自我与无限自我的桥梁。
5 炽情致幻(1)
处在某种强烈的情绪支配之下,也可以使人发生偏见,使知觉模糊,进而产生幻觉,如胆小的人傍晚独自经过旷野,心中恐惧,以至会把自己走路的声音误认有人追赶,把远处物件的影子当成盗贼。对亲人长久悬念,有时会把风声误认为有人敲门。《红楼梦》中“死缠绵潇湘闻鬼哭”一节写黛玉死后,宝玉在潇湘馆内听见哭声则是对亲爱的人过度思念引起的幻听。在激情或痴情和炽情的推动下,想象会完全歪曲或夸大事物,强烈的感情会产生真实的事件,即真切的幻象。心理学证明,在感情积郁太厚,不是一般想象所能表达出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发生幻象。人类早期(或儿童早期)的意识状态、情感因素和认识因素还没有明确分化,其中情绪情感因素比重较大,甚至处于优势地位。在这种状态下会生出离奇古怪的幻觉和迷信观念,也证明着感情与幻象的这种关系。
霍布士说:“对于某物之情感超乎寻常者为癫狂。”
伏尔泰说:“当想象过于热烈,过于纷乱的时候,它就坠入疯狂。”
癫狂就意味着进入幻境。
让·保罗说:“幻想所产生的形象只仿佛现实世界里的纷纷落叶飘聚在一起;发高烧、神经病、酒醉都能使那些幻象长得结结实实、肥肥胖胖,凝固成为形体,走出内心世界而进入外物世界。”《论形象思维》第36—37页。
葛拉多利说:“情人为他的爱情对象所激动,心目中充满了这种形象。例如他的热情使他以为自己和意中人做伴*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一切事物,甚至一朵花一棵草,都旁观艳羡,动心叹气。……这种幻象是被爱情颠倒的想象所产生的。”同①第21页。
莎士比亚说:“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满脑子结结实实的想象,疯子看见的鬼比广大的地狱里所能容纳的还多。情人和疯子一样癫狂,他从一个埃及人的脸上会看到海伦的美。诗人转动着眼睛,眼睛里带着精妙的疯狂,从天上看到地下,地下看到天上。”同①第13页。中国常语里也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说法。这是错觉,但也有幻觉存在。不仅如此,在有些情况下,情人不在眼前也会看见情人出现。被贝多芬称做“不朽的爱人”的苔莱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最后未能结合,但贝多芬始终热恋着苔莱斯。直到晚年,一个朋友去看他,无意中撞见他正拿着苔莱斯的相片,贴在胸前哭泣,一面自言自语:“你这样地美,这样地伟大,和天使一样!”朋友看见这情景,马上退了出来,一会儿再进去,见贝多芬在弹琴,就对他说:“我的朋友,今天你脸上没有一点可怕的气色啊!”贝多芬回答说:“因为我的好天使来访问过我了。”见罗曼·罗兰《贝多芬传》人民音乐出版社1978年版第21页。这真切的幻象来自贝多芬一往情深的痴情。
当人沉溺于某种狂热的追求、追忆,或处于某种险境,也会有幻觉体验。所以幻觉常常直接或间接地体现着幻觉者的所爱、所欲、所求、所悔或所憎、所惧。例如上面说过的鲁迅小说《白光》中陈士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