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小姐!”到家后纪尧姆太太对她的女儿说;“我们会叫您的,您自己千万不要跑出房间。”
起先,夫妻两人的会谈秘不透风。维吉妮除了用各种温柔的话劝解她妹妹以外,还殷勤地偷偷溜到母亲卧室外面偷听里面的争吵,她头一回从四楼下到三楼的时候,正好听见她父亲高声说:
“太太,你难道想要你女儿的命吗?”
“可怜的孩子,”维吉妮回去对泪痕满睑的妹妹说,“爸爸帮着你说话呢!”
“他们要怎样对付泰奥多尔呢?”天真的奥古斯婷问。
充满着好奇心的维吉妮于是又走下楼来,这一次她逗留的时间比较长,她知道了勒巴已爱上了奥古斯婷。好象命中注定一样,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一个平素非常安静的家庭竞变成了地狱。纪尧姆先生把奥古斯婷爱上一个陌生人的事告诉了约瑟夫·勒巴,使他异常失望。勒巴本来已经通知他的朋友向维吉妮小姐求婚,现在觉得自己的希望全部落空了。维吉妮小姐觉得约瑟夫好象间接拒绝了她,突然偏头痛起来。纪尧姆夫妇在商量中由于意见不一致——这是他们平生第三次——而引起的不和,显得十分严重。最后,到了下午四点钟,奥古斯婷面色苍白,颤抖着,红着眼睛,象被告一样出现在她的父母面前。可怜的孩子把她极为简短的恋爱史很天粗真地讲述出来。她父亲先说了一番话,答应心平气和地听她谈,使她放心了不少,因此她就鼓起相当的勇气在她父母面前把她亲爱的泰奥多尔·德·索迈尔维的名字讲了出来,而且狡猾地把作为贵族标志的“德”字说得特别响。在讲述自己的爱情的时候,她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因此就大着胆子用一种天真的坚决气概宣布她爱上了德·索迈尔维先生,而且曾经给他写过信,又噙着眼泪加上一句:
“如果要我嫁给第二个人,那就是要我一生受苦。”
“可是,奥古斯婷,什么叫画家,你难道不懂吗?”她的母亲惊骇地喊道。
“纪尧姆太太!”老商人喝住了他的妻子。“奥古斯婷,”他说,“这些画家通常都是些饿死电。他们挥霍得太厉害,不能不经常干坏事。我卖过衣料给已故的约瑟夫·凡尔奈先生,已故的勒坎先生积已故的诺韦尔先生。啊!这个诺韦尔先生和圣乔治骑士先生,尤其是菲利多先生,…他们对可怜的舍弗赖老爹耍过多少花招呀!这都是些坏蛋,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家伙嘴里都说得天花乱坠,而且都有一套礼数。哼!我永远也不让你的那个森马……索马……”
“德·索迈尔维,爸爸!”
①以上提到的都是法国艺术家的名字:凡尔奈(1714 1789),著名风景画家;勒坎(1729 1778),著名悲剧演员;诺韦尔(1729 1 81 0),舞蹈编导;圣乔治骑士(1了45 1799),提琴家,又是击剑家;菲利多(1726 1795),作曲家。
“好,就算是德·索迈尔维吧。他绝对不会对你客气到象从前圣乔治骑士先生对我一样。当我拿到一份对他不利的商粗务法庭判决书那天,圣乔治骑士先生对我可客气了。所以,这就是过去的高等人士。”
“爸爸,泰奥多尔先生是个贵族,而且他写信告诉过我说他很有钱。他的父亲在大革命前叫作德·索迈尔维骑士。”
听了这几句话,纪尧姆先生就望着他的凶神恶煞般的太太;她正闷着一肚子的气,用脚尖敲击地板,阴沉沉地一句话也不说,而且她愤怒的眼光也避免朝奥古斯婷身上射去,似乎想将这一严重事件的全部责任都推给纪尧姆先生,因为他没有听从她的意见。不过,她虽然装出很冷静的样子,当她看见纪尧姆先生对这一毫无商业气味的祸事采取这么温和的态度时,却忍不住叫了起来:
“老实说,先生,您太放纵您的女儿们了……不过……”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纪尧姆太太的谴责,使老商人松了一口气。不到一分钟,罗甘太太已经走进来,望着这场家庭纠纷的三个主角。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的堂姐,”她带着保护人的神气说。
罗甘太太有一个缺点:她以为一个巴黎公证人的老婆就可以到处指手画脚。
“我什么都知道了,”她又重复一句,“我是乘挪亚方舟来的,就象那只嘴里含着橄榄枝的鸽子…。这段比喻是我从《基
①《旧约·创世记》记载:洪水泛滥时,上帝命挪亚率领全家造方舟避难。方舟在水上漂流了几昼夜之后,水位渐渐下降,挪亚便放出一只鸽子去探测。鸽子衔着一根橄榄枝飞回来,证明已有陆地露出水面。这里罗甘太太自命为“鸽子”,是以排难解纷的使者自居。
督教真谛》…里看来的,”她转身朝着纪尧姆太太,“我这样比方也讨你的欢喜吧,我的堂姐。”她向奥古斯婷微微一笑,“你知道这位德·索迈尔维先生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吗?今天早上,他把用大艺术家的手笔给我画的肖像送给了我,这幅画像起码要值六千法郎。”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拍拍纪尧姆先生的胳臂。老商人不由得高高地撅起了嘴唇,这是他特有的动作。
“我同德·索迈尔维先生很熟,”鸽子继续说,“最近半个月,他每晚到我家里作客,大家都喜欢他。他把一切痛苦都告诉了我,而且请我为他作说客。今天早上我听说他爱上了奥古斯婷,他会娶她的。呀!堂姐,不要这样摇头拒绝吧!要晓得他就要被封为男爵了,皇上刚刚在沙龙里亲自封他为荣誉勋位团骑士。罗甘已被聘作他的公证人,知道他的财产状况。德·索迈尔维先生有地产,享有一万二千利勿尔…的年金。你们知道吗?做他那种人的岳父是可以得到相当地位的,比方做一个区长之类,你们不是亲眼看到杜蓬先生被封为伯爵和上议员,只因为他以区长资格祝贺皇上进入维也纳吗?啊!这门亲事一定能成功。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青年,我喜欢。他对奥古斯婷的所作所为,只有从小说里才看得见。奥古斯婷,我的小宝贝,你会幸福的,谁都要羡慕你呢!我家里晚会的客人中,有一个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她是疯狂地崇拜德·索迈尔维先
①《基督教真谛》,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176s 1 848)的名著。
②利勿尔,法国古币名,后为法郎所代替。一万二千利勿尔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生的。有些嚼舌头的人说她是为了他才到我家里来,好象一个过去的公爵夫人不应该到一个有百年历史的上等市民舍弗赖家里来似的。——奥古斯婷,”罗甘太太略为停顿之后接着说,“我看见过那画像了。天啊!多么美!你知道王上也要看这幅画了吗?王上笑着对副帅说,如果各国的君王到他的宫廷来的时候,宫廷里的贵妇都这样美,欧洲的和平就可以维持下去了。这岂不是最佳妙的赞美之词吗?”
这一天开始时的暴风雨,结果就象大自然中的暴风雨一样,最后带来了平静和晴朗的天气。罗甘太太吹得天花乱坠,纪尧姆夫妇的心肠虽硬,却经不起罗甘太太不断的和全面的进攻,终于让罗甘太太命中了某一处要害。在这个奇异的时代,商界和金融界流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习气,喜欢和一些大官僚攀亲,这种风气使拿破仑的许多将军大得其利。纪尧姆先生与众不同,他坚决反对这种可鄙的风气。他最赞赏的公理是:一个女子如果要幸福,必须与同一阶层的男人结婚;一个向上爬的人迟早要受到应有的惩罚;爱情很难抵得住家务的烦恼,必须一方具有极坚强的品质,夫妻才能幸福;夫妻间首要的是彼此理解,因此夫妻的一方不能比他方懂得更多的东西;一个懂得希腊文的丈夫配上一个懂得拉丁文的妻子就有饿死的危险。他自己创造了这类格言。他把这一类婚姻比作从前丝和羊毛混合起来的一种织物,结果羊毛总是被丝割断。可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虚荣心,纪尧姆先生虽然是猫打球商店的精明强干的舵手,终于也在罗甘太太的花言巧语进攻之下屈服了。严厉的纪尧姆太太更是头一个表示她认为她女儿的恋爱从某些方面看来,确有正当理由可以不受前述格言的限制,而且她还认为可以在家里接待德·索迈尔维先生,以便严格地观察他一下。
老商人去找约瑟夫·勒巴,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下午六点半钟,饭厅的玻璃屋顶下面聚集了几对男女:一对是罗甘先生和夫人;一对是青年画家和标致的奥古斯婷;一对是很驯服地接受自己命运的约瑟夫·勒巴和偏头痛已经止住的维吉妮小姐。整个饭厅由于画家的在场而显得更加光辉。纪尧姆夫妇从中看出两个女儿的终身都有了着落,而且猫打球商店的前途也交在了有才干的人手中。晚餐将近终了,上末一道点心的时候,他们的快乐更达到了顶点,因为泰奥多尔把那幅著名的室景赠送给他们;那幅画绘出了老店的内景,在这里他们曾经度过多少幸福的日子,而这幅图画就是他们上次到沙龙去看而未看到的。
“这可真是太不敢当了!”纪尧姆高声说,“人家为着这东西肯出三万法郎哩!”
“看哪,我帽子上的花边也画出来了!”纪尧姆太太说。
“还有这些摊开的呢绒,简直象真的一样,”勒巴也插上一句,“好象可以用手去拿起来。”
“服饰和衣料画起来总是很好看的,”画家回答,“如果我们这些现代画家在描绘衣饰方面能够达到古舆画家的成就,那就是天大的幸事。”
“您对服饰和衣料感兴趣吗?”纪尧姆先生嚷起来,“好呀!来握握手,年轻的朋友!既然您看得起做买卖的,我们就能够粗谈得拢了。何况做买卖的有什么地方该受人轻视呢?我们这个世界还是从做买卖开始的呢!亚当不是为一个苹果把伊甸乐园卖掉了吗?说起来这还不是一桩很上算的买卖哩!”
老商人乘着酒兴,一边说,一边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很慷慨地开了香摈酒,让大家喝,他自己也灌了好几杯。青年画家被爱情迷糊了眼睛,竞觉得他未来的岳父母非常可爱。因此他也说些趣味高雅的笑话来讨他们欢喜,结果大家对画家的印象都很好。到了深夜,照纪尧姆先生的说法,“摆满言丽堂皇的家具”的客厅里已经人去楼空,纪尧姆太太忙着从桌子走向壁炉,从烛台走向灯架,匆匆忙忙地到处把蜡烛吹灭。纪尧姆先生把奥古斯婷到自己身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向她说了下面一番话:“我亲爱的孩子,既然你愿意,就嫁给你的索迈尔维吧;我让你用你幸福的资本来作一次冒险。至于我,在好好的一块布上东涂西抹就能赚三万法郎,这三万法郎是骗不了我的。来得快的钱,去得也快。今晚上我不是听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后生说:钱之所以是圆的,为的就是滚动吗?对于浪费的人,钱固然是圆的;可是,对于节俭的人,钱是扁平的,是可以一块一块地摞起来的。我的孩子,这漂亮后生不是说要送你马车和钻戒吗?他有钱,他把钱花在你身上,h e11esit…!这与我不相干。可是我不愿意把我给你的钱,那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浪费在漂亮的大马车和不三不四的装饰品上。凡是乱花钱的人,永远不会富有。靠你那一万埃居的嫁妆,那是不够把整个巴黎买下来的。你如果想等我以后再给你几十万法郎,他妈的,那算是白等,我要使你等待的时间愈长愈好!所以我刚才把你的未婚夫拉到一边,我说服他在结婚以后采取夫妻财产分理制,象我这种曾经使勒科克破产的人办这一点事情还不容易吗!我要监督他写下契约,把答应送给你的东西都写上。好了,就这样吧,我的孩子,我在等着做外祖父咧!我要在目前就照顾我的孙儿孙女咧!你必须向我发誓,以后凡是牵涉到金钱的事情,如果没征求我的意见,你绝不可签名;如果我跟着舍弗赖老爹到天上去得太早,你必须发誓先来征求你姐夫勒巴的意见,孩子,答应我!”
“爸爸,我向您发誓,一定照您的话去做。”
听见女儿用温柔的嗓音说出这几句话,老人在她的双颊上各亲了一个吻。这天晚上,两对恋人睡得几乎和纪尧姆夫妇一样甜蜜。
这个值得纪念的星期日过去以后几个月,有一天,圣勒教堂里有两场迥然不同的婚礼在同时举行。一是奥古斯婷和泰奥多尔,他们浑身放射着幸福的光辉,眼中充满爱情,打扮得漂亮时髦,一辆华丽的马车在等待他们。维吉妮和家里人一起乘坐一辆体面的出租马车来,她挽着父亲的胳膊,打扮得很朴素,谦逊地跟在她妹妹的后面,好象是配合这场面的不可缺少的影子。纪尧姆先生费尽了气力才得到教堂的同意,使维吉妮比奥古斯婷先举行婚礼,可是他看见教堂里上上下下的憎侣总是向最时髦漂亮的新娘说话时,又感到非常气愤。他听见几个邻人特别赞美维吉妮的见识,说她的婚姻基础最牢固,而且忠于这一地区的传统。出于嫉妒,他们讥讽奥古斯婷,因为她嫁给一个画家,而且这画家又是贵族;他们带着恐惧的口吻说,如果纪尧姆这一家有向上爬的野心,那么呢绒业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了。一个做扇子买卖的老商人还说:奥古斯婷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要被这个“败家子”的丈夫弄穷了。纪尧姆老头听了,不由得in petto…称赞自己在夫妻财产契约问题上的小心谨慎。晚间,举行了一场豪华的舞会,随后又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宴,这种丰盛的晚宴在我们这一代已经逐渐罕见了。舞会和晚宴都在鸽子街纪尧姆夫妇的公馆里举行。宴会完毕以后,纪尧姆夫妇就住在公馆里,勒巴先生和夫人乘着他们的出租马车仍旧回到圣德尼街的老宅子里,继续主持猫打球商店的店务;死于陶醉在幸福中的画家,一直把他亲爱的奥古斯婷用臂膀拥抱着,他们的双人马车刚在三兄弟街停下,他就急匆匆地将她抱起来,一直把她抱进他那被艺术所美化了的房间。泰奥多尔热烈的爱情吞噬了这一对新婚夫妇差不多整整一年的时光,他们头上蔚蓝色的天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点点乌云。对于这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