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绿色大浪,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天边。华子从小就在山上摸爬滚打。四十几年了,大山的气息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了他的肌肤、血液和灵魂。黑红的脸膛,鹰鹫般的眼睛,铁硬的四肢和背着背篓在山上稳步移动的步态,无一不透出大山的气质。从天麻麻亮开始,华子就一直在这些山的褶皱间爬行,蚂蚁一般地爬。大山里路是没有的。偶有猎人,采药人经过,脚迹转眼就会被荒草抹去。华子在乡里的学校念过书,记得有个很出名的人说过,这世上本来是没有路的,只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没有人走的大山自然没有能踩出条路来。在没有路的地方爬了大半天,还背了四十斤盐、三十斤粮、三十斤酒,外加一大块老腊肉,实在累啦。他坐了下来,给狗扔了两个馍,然后将插在背篓里的长烟竿儿抽出,栽上叶子烟,点燃,吧哒吧哒猛咂。烟油烧得嗤嗤地响,淡蓝的烟雾将华子罩住。烟味散布了一种温馨,这就误导了华子的感觉器官。他像是嗅到了火塘的味道,家的味道。家!火塘。烧酒。饨腊肉。烘洋芋。整段圆木掏成的蜂桶。吊脚楼下,马厩和猪圈的尿臊味……最终,关于家的各路记忆,都连接到老婆和女儿身上。
珍!菊儿!我想死你们了!家是华子的兴奋剂。野岭深山,只要想到家,华子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变得异常清醒和亢奋,力气重又回到他精瘦的身板上。他收起烟竿,在石头上几磕,插回背篓。然后,依然以枪拄地,背起背篓爬山。华子爬上狮子背时已是次日半晌午。这里海拔已近四千,昨天那些高大乔木已不见踪影。曾经满山遍野的杜鹃在这个高度上变得仅高尺余,和爬地柏一起混迹于麦麦草、一柱香和圆叶草组成的牧草行列。正是农历六月,这高山草甸迎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山峦起伏,绿色在地表肆无忌惮地向四面八方铺展。黄、粉、蓝、红各色野花漂浮其上,星星般灿烂,给华子的鼻孔灌满芬芳。山高天低,云朵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扯烂了的棉絮粘在那里。看着看着,云变成了雾,雾变成了雨。牛毛细雨一下,草地被洗过一遍,纤尘不染,明快而单纯。华子高兴了,打了个忽哨。两条狗箭一般窜出,迅速消失在前方草丛。走过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山那边隐隐传来狗吠。华子紧走一阵,爬上梁子,向狗咬处打了一个长长的呵嗬。空山沉寂。只有一个男人充满野性的嗥叫在山野间回荡。最后被野草全部吸纳。只一两分钟光景,就有庞大的牦牛群呼啸而出。蹄声旮沓,牛头攒动,尘土与草屑纷飞。山体也在雨点般的牛蹄下鼓面般颤动,发出闷雷滚动般的声音。这是几百头牦牛的奔腾啊。这是一股黑色的海潮。不,它应是万千战马驰过草原!华子面对牦牛的狂奔,立即有了前所未有的淋漓酣畅,他正经历着有生以来最激动最幸福的时刻。感觉中他像是调动千军万马的统帅。一个羌人,一个最古老民族的血液在他身上澎湃起来。华子从来都为自己身为羌人而自豪。他不懂历史。不知道羌族为何由一个华夏的主要民族成为少数民族,由统治广大中原退缩到岷山深处一隅。羌族没有文字。没有文字就没有长久的记忆,历史就没有落脚的地方,羌族几千年的历史就如流沙从时间的漏斗里流失。他不知道是不是祖先的疏忽。他从小从端公口中听熟了的史诗《羌戈大战》,吟唱的主要是两支羌人之间的纷争。但华子可以通过节日里的沙郎舞、皮鼓舞,通过老辈人的传说打量自己的历史。羌族,真是一个从血与火里走过来的强悍民族。羌族史,一部悲壮的由盛而衰的血泪史。
末代猎人和他的两枝羊角花(2)
华子曾经十分地神往真刀真枪驰骋疆场的年代。箭如飞蝗,马刀铿锵。战马驮着穿生牛皮铠甲的羌族男儿冲锋陷阵,保卫自己的土地和家园。他喜欢硝烟的气息、刀剑的寒光和骏马的长嘶。华子姓杨。这也是几百年前被官府强制汉化的结果。他既崇拜羌人的远祖大禹、阿巴白构,崇拜明清时期那些民族英雄,更以自己的杨家祖爷为偶像。祖爷杨四飞,是这一带羌人中的传奇人物。虎背熊腰,拳头大如碗钵,手臂粗似脚杆,力可拔柳,飞刀可以百步取人。爷爷说,一日祖爷上山打猎时蹲在山窝里屙屎。没想到一头野猎从背后偷袭,一嘴咬住他的麻布裤脚。杨四飞猛然警觉,一手提裤子,一手握拳,转身照猪头就是一下。一拳打下去,野猪顿时脑浆迸裂,当场断气。
就是父亲年轻之时,个个羌寨都还是易守难攻的堡垒。雕楼高耸,暗堡森森,羌族汉子人人练得一身武艺,提着枪在寨子里进进出出。左轮、驳壳、中正式、汉阳造,都有。就是最穷的人家也有火枪。如有战事,放倒一棵青杠树,锯其一段,掏空,加上铁箍就成了青杠大炮。朝里面填上几撮箕火药和铧铁,引线一点,就可以从这个山头轰击另一个山头。敌人到了近处,还有抬腕。架在枪眼里,或者一人用肩扛着,一人瞄准点火,可以扫倒两三百米外的一大片。
华子没能赶上真刀真枪耀武扬威的年代。他的时代,山林中的老熊、豹子、野牛和岩羊成了一个民族尚武精神的唯一指向(当然现在为了保护家乡的生态,连这些也不能打了)。华子刚刚成人时,看看自己干瘦干瘦的身材就有些沮丧——跟祖爷比,你算个屁!
后来,华子有了珍。他寄希望于壮硕而健美的珍。珍的肚子渐大,他一次次抚摩那个饱满隆起的部位。他也多次到有求必应的神树前挂红烧香。他是上门女婿,他迫切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来传宗接代。珍却让他大所失望。十月怀胎,生下的却是个女儿。一个女孩儿算什么呀?羌族人曾经把女人视为恶魔转世。因此,女人是有原罪的。她们从小除了学习绣花刺绣等女红,还要跟男孩子一样干活。许多人家女孩子比男孩子要干更多更重的活。她们为自己绣的围腰子上都缀了个兜包,那是设计来压住心子的。男人们说,这样可以让她们变得愚笨,好专心服侍男人。一个弱小而尚武的民族是需要男人去拼命的。重男轻女是生存的需要。这种观念代代沉淀下来,强化成了全民族共同的价值观。即是今天,这种观念仍处于主流地位。华子为女儿取名为菊。这是一种山野间随便可见的寻常野花,不足珍贵。
日子在平淡中过去。华子和珍当然早已接受了菊儿。但问题又来了。菊儿长到两岁还不会笑,四岁都不会走路。就是逗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华子夫妇最害怕的事实出现了:菊儿脑瓜子有毛病,是个傻子!想起来了,那次珍从木楼上背了一背篓苞谷,下独木梯时不小心踩滑了。这一跤让珍摔得不轻,那时怀上菊儿才七个月。菊儿不但早产,而且先天受损啊。珍在里屋垂泪。华子把酒一碗一碗地喝。
这些天,两口子听到了不少关于菊儿的议论。有的说华子作为出色的猎人,杀生太多,报应。有的说养一个傻子有什么用?不如早点抱到山上,一脚踹下深渊算了。将菊儿扔了?杀……?华子和珍不敢朝这边想也绝不可能朝这边想。他们知道过去寨子里不少人家都是近亲结婚,也还有烂酒惹的祸,时不时总有人家养下象菊儿这样的残疾儿。养不起又没办法医,拖累了一家人,扔掉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他们也清楚谁谁都干过。这并非秘密。但要亲手扔掉菊儿,下得了手吗?虎不食子。害自己的亲生骨肉,这还算人吗?华子提枪出门。东晃西晃就到贼娃子岩窝。两只麂子正在草坡上跳跃嬉戏,并没有发现悄然接近的危险。华子平端起猎枪,瞄准,食指扣上了扳机,枪口随麂子移动。当然打这只大的。好肥的一只麂子啊。华子从准星处望出去,发现这是一对母子。母麂子正深情地舔小麂子的脖子。射杀母麂?那小麂子一定会悲伤的,并且在险象丛生的深山老林,它还活得下去吗?打小的?它才几个月啊,多可怜多可爱的小家伙!他动了恻隐之心。但手已收不回来了,扳机已经叩动。只听砰地一响,华子把枪略略上抬,两只受惊的麂子闪电般消逝在密林之中。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末代猎人和他的两枝羊角花(3)
当晚,华子和珍坐在火塘边上,抱着菊儿。两口子商定,无论如何也要把女儿养下去。好歹是自己骨肉,一条命啊。几百头牦牛黑压压地挤在华子周围。这群牛原来是乡上的。后来因管理不善,牛群从一二百头减到二三十头。高山草地海拔都在四千左右,空气中含氧量只有山下的一半。到了这个高度,树子都活不了,当然也不宜人的活动,何况放牧牦牛这样又艰苦又危险的活。没人愿意接手这个差事,华子便贷款买下了这群牛。为了给菊儿攒下一份家业,让她今生有靠,华子什么都愿担当,也敢担当。牛们的眼睛都死死盯住华子手上提着的口袋。这是一袋盐,是它们一年难得一尝的妙不可言的美味。华子一把一把地抓盐,撒到石板上,草地上。这些平时野天野地跑野了的牦牛,这时都成了等待大人发糖果的孩子,眼睛里流露着期待和贪婪。待盐大半撒出,牛们把石板舔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华子就背起背篓,找到头牛,用沾了盐的手轻轻拍拍它的嘴,将牛群慢慢引开。
牛啊,别贪恋这里啦,这里虽是最好的草场,但可是要给你们留着过冬的啊。让我们先吃远处的草吧。就这样,几百头牦牛被挥舞着盐口袋的华子率领着,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去完成一次远距离迁徙。前方又传来一阵疯狂的狗吠。这是老虎和黑豹在报警。华子将盐口袋朝背篓里一扔,猫着腰提枪循声而去。在下前方的石坡上,几只巨雕正在啄食一头小牛犊。见有人来,两三只扑腾着飞起,在空中虎视眈眈,还有两只面对猎狗的咆哮仍我行我素地继续它们的聚餐。
这可怜的小牛犊才出生不几天。一定是母牛一时疏忽,使它脱离了大队伍,成为巨雕们的美食。华子去年曾亲眼看见一只巨雕用双爪抓起一只牛犊,飞起,然后抛下,将牛犊活活摔死,然后慢慢享用。看见这只血淋淋的小牛犊,想到它那失职的母亲此时一定悲痛不已,这就把一个羌族汉子那根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又一次拨动了。
珍,菊儿,们们现在干什么呢?很多时候,华子真的觉得菊儿是神因为他杀生太多而给他的惩罚。自十二三岁跟老爹上山以来,他已经打死了五只熊、十来头野猪、七头野牛、三十多只岩羊、二十多只麂子、上百只山鸡,另外还有十只鹰。这也是几百条命啊。为了这些死在他枪下的生灵,就让我在菊儿身上还债吧。
菊儿今年已经二十三了,智力只相当于两岁孩子。这些年,华子和珍两口子眉头很少舒展过。从菊儿出生起,每天起床、穿衣、洗脸、喂饭、洗脚、洗衣、洗澡、洗头,还有大小便,一切都是珍一手操劳。尤其是五岁那年的冬天,两人在外帮人伐木,让相邻的菊儿她姨顺便照看一下。谁知姨一转眼她就在烤火时点着了袖子。当姨听到孩子惊叫赶来时手已严重烧伤。那是一家人命运的最低潮。夫妻俩在菊儿烧伤的当天就冒着大雪出外求医。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两口子轮番背着孩子,在雪地上步行三天才搭上进城的班车。中医院西医院,历时一年多,借贷了几大千,最后还是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兽医将烧伤治好。从这以后,珍再也不敢轻易出门了。
珍!多亏了你呀。这二十三年的每一个日子,主要都是由你推着走的啊。让两口子稍感安慰的是后来珍又生了个儿子。像是老天爷有意补偿他们似的,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深山人家,虽说考不了大学什么的,但他各方面都显得出众。但弟弟靠得住么?不敢保证。但至少目前看儿子是懂事的。拼命为他们攒份家业吧。这样,在老爸老妈走后,菊儿才有靠啊。狗又咬起来了。这是一阵凄惶的狂吠。华子心头一紧,提枪赶过去,赫然入目的是一头血淋淋的死牛。这是一头母牛。所有的腿肉已被割去,肚腹也被割开,肉被取走。通过这个恐怖的“窗口”,腹中一头牛犊清晰可见。显然,这头母牛是在临产前两天死去的,这个季节正是母牛大量产仔的季节。临产的母牛特别需要补充盐份。偷牛贼正是用盐引诱它离开了牛群,然后用枪抵近脑门开了火。死后的母牛瞪着铜铃大眼。在它忧愤绝望的眼瞳里,华子看到了自己叠印其中的影子。细雨斜飞。有水流从牛的眼角流出,绵绵不绝,如泉涌之泪。华子不忍多看这血腥的画面,扯几把青草将牛眼掩上,转身就走。
末代猎人和他的两枝羊角花(4)
牦牛是造物主在高寒山区的杰作。它强悍,坚韧,越是残酷恶劣的环境愈能显出它们强大的生命力。高山无夏季。一年中冬天占了大半。尤其是严冬季节,大雪封山,地上即使有枯草这时也被覆盖在几尺厚的雪下,牛们只有靠舔雪维持生命。为了减少消耗,它们都会一动不动地站在雪中。这时最苦的还是母牛们,它们都会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与其它成年的牛一起用身体将它们紧紧护住,用体温帮助它们熬过这最危险的日子。滴水成冰,积雪在牛身上融化,顺着长长的牛毛滴下,形成冰条。许多时候整个牦牛都会被冻在冰里,只有鼻孔前的两个冰洞在冒热汽。这时,牛已被老天爷“雕刻”成为冰雕。这高山上基本上没有牦牛的天敌。但个别*太重的两脚动物除外。每年这草地上都会新添十来副白森森的牦牛骨架。十来头牦牛!这是一万多元的价值,可以满足菊儿好几年的消耗!
山神啊,惩罚这些万恶的偷牛贼吧!临近傍晚,华子终于把牦牛赶到了青杠岭。这时盐已经撒完,空荡荡的口袋对牛们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华子朝头牛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脚。受惊的公牛立即逃开,带着它的队伍就近寻找新的地盘去也。背风的崖畔搭着窝棚。这是华子建在野外的三个营地之一。牛群将在这里一直待到晚秋才重返狮子坪。所以未来几个月华子都将在这里度过。雨已经停了。天高地敞,景色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