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伤与新的撞伤重叠在一起,临也甚至能明确感受到皮肤下肌肉的悲鸣。
“……”
“……”
安静得异常。
两人都没有说话。临也努力看着神经已经崩断的静雄,暗红的眼眸中流转起不知名的情绪。他浑身剧痛,脖颈被牢牢卡住,后脖子抵在跑车流线圆滑的金属框架上。那只粗糙的大手就像坚固的牢狱,仅凭五指已经可以把他完全控制。
只要静雄稍一施力,他就会死在这里。
真的,离死亡很近。除了三年前那次东京湾的报复事件,这说不定是临也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可是他却很平静,眼里那份无名情感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转开了视线,他往头顶那片星空看去,心里平静地想:啊啊,结局还是这样。
月色还是那么美。
“死跳蚤,你说说看,什么叫‘两个人的事情’?”
静雄沉得沙哑的嗓音传进他耳里。他说话的时候离临也的耳朵很近,嘴唇已经碰到他微凉的耳垂。除了仍在隐忍的怒意,还有不可忽视的欲情。无视地点,无视环境,无视时间。他就如一头野生的巨兽,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忌讳。
唉。临也极其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忍住几乎窒息的压迫感,小声笑道:
“小静,我啊……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就知道。”
第三十二章 怎么玩才最疯狂
死亡很可怕。
可是这个世上,一直有比“死亡”更极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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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玩才最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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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来讲一个悲伤的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少年在暴风雨中行走,形单影只,衣衫褴褛。他身无分文,饥寒交迫,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走多久才能离开这场看似没有边界的绝境。少年不相信神,他没有信仰,他只相信自己,只相信与自己相似的物种。肮脏的人类。
这个世上真的有纯洁无暇的事物吗。答案当然是未知的。少年很想知道这世上是否有这样的东西,毕竟包括少年自己也是那么的污秽。最后少年猛然觉悟,在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瞬间,就已经没有什么纯洁可言。
于是他在暴风雨里行走,一直没有停步。
少年居无定所,他路过很多地方,看到了许多故事。少年不是一个好人,他也知道自己坏到透顶。少年似乎没有自我,他觉得自己空荡荡的,于是他路过很多地方,做了很多坏事,无差别吸收许多东西来填补自己的空缺。也许是无趣了太久,他疯了一样寻找有趣的事物。少年找到许多有趣的事物,无论好事坏事,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是有趣的。
有一天,风雨中他偶遇了一头狮子。狮子个头很大,金灿灿的毛发被打得凌乱。这是一头疯疯癫癫的狮子,它对准了少年就要咬。这样的野兽哪里有趣,心灵黑暗的少年很讨厌这畜生,开始琢磨着要怎么让狮子生不如死,于是狮子走到哪里,少年不由自主地就跟到哪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狮子回头咬他,他就躲开再转身撩拨。不知不觉中,少年行迹诡异地跟着狮子走了很远很远。当风雨逐渐变小,远离绝境的中心,少年开始感到害怕。狮子引领自己走向的方向,是他完全未知的世界。
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了,这个故事尚没有结局。
这可不是什么少年X的奇妙冒险,这只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
由寂寥的街道,昏黄的街灯与满天星斗构筑起来的寒冷空间,一月末彻骨的冷风偶尔呼啸而过。平和岛静雄稳得就像一尊石像,他右手牢牢掐着恋人的脖子,无情地把他磕在跑车车门上,一动不动。而他的恋人——折原临也却在这种情况下全身放松,身体被提到离地十公分也毫不在意,反而露出恍惚而病态的笑容,看上去甘之如饴。
很快,黑衣的“追杀者”从仓库后门走出。他们的脚步轻松自在,有抽着烟的,还有在玩手机的,彼此交谈得相当愉快。闻声,平和岛静雄缓慢地回头看向他们,动作僵硬得就像一台机器。发现那两个“猎物”,众人愕然驻步,好几根烟头掉到了地上。
顷刻间,黑帮众已被怪物的凶恶气场慑退了半步。
“呵呵呵……”
僵局中最先发出声音的,是那个被钳制得动弹不得的折原临也。
“啊啊,真是讨厌啊。最讨厌了。真的最讨厌了。”
静雄脑内轰一下炸开,这耳熟而疯癫的话语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大脑,是他今晚听得最清晰的一句话。
“小静什么的,最讨厌了。最讨厌最讨厌最讨厌最讨厌最讨厌最讨厌最讨厌——————”
维持着钳制的动作,平和岛静雄无视身后不远处那群粟楠会旧部,再次弯身靠近折原临也尚未痊愈的那张脸。虽然消肿,但那张白皙装嫩的脸蛋上还是青一道紫一道,近看了相当骇人。
就像情侣间的甜言蜜语,静雄压低嗓音,用只有彼此听得见的音量问他。
“这是怎么回事,死跳蚤。”
临也没有回答他。他像个被按下暂停键的MP3一样,瞬间停止所有发音,开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静雄。两人距离太近,微凉的鼻尖互相碰触,像在准备亲昵的拥吻。殷红的瞳孔无法准确对焦,却丝毫没有妨碍他发狂一样死死盯着眼前人的意图。
静雄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眼里的暴戾慢慢褪去,手上的狠劲也收了不少。
沉默了一会儿,临也幽幽地问他:
“小静,你要丢下我留在池袋吗?”
“不要。”
“那么,你要跟我去新宿吗?”
“不去。”
静雄仿佛不需要思考,迅速而坚定地回答了他这两个问题。
是的,他面前只有这两个选项,但他哪个都不选。他不需要逻辑,也不去考虑后果,他选第三条路。选择临也没有准备给他的“第三条路”。
听平和岛静雄说完这几个字,临也眼里很快蒙上一层水色,他怔怔地看着充满视野里的那颗金毛脑袋,一瞬间,脑内只剩一片空白。他挣了挣身子,在缓下的手劲中两脚落地,随后,抬起两手朝静雄伸去。
平和岛静雄惊讶地睁大双眼,就这么被他轻轻地抱住。
随后,他听见一把虚弱的声音。
“你赢了。小静。”
※
“我们与‘那个’折原临也做了几个约定。”
四木轻松地笑了笑,拿出自己的手机。液晶屏幕上显示了音乐播放软件的界面,他拔掉耳机,按了播放键。手机的喇叭传出几把粗犷的男声,正语气不善地讨论着要如何把折原临也抓住教训一顿。音量有大有小,口音各异,操着一口地道的黑帮混话,十分逼真。
“其中有一条,在会长正式出狱之前,我必须严格按照他所说的去做。不问理由,不追究后果,只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承诺,只要我能做到这一点,事情就一定能顺利进展。”
说完,他按下停止键。
龙之峰帝人与纪田正臣有些不可思议地追看他收回的手机,一时间,两人都不明白那段录音到底有何意义。
“这台手机里装有那家伙的窃听器。而且,他刚刚带着平和岛静雄离开了这家酒店,还要求我安排几个手下带着枪追在他身后……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段录音为什么要在这段时间里播放给他,我只知道他需要在这个时候听这段录音。这很有趣,对吧?”
四木冷淡地说着,随手把手机丢到了地毯上。
“那个天杀的疯子,我确实从头到尾都按照他说的做了,收购TB…3,把散行花交给他处理,随后组织一群人散播谣言,还给所有DOLLARS的成员打电话。是的,只要按照他说的做,事情确实顺利进展,你们两个落入我们的手中,如今交易也已经达成了——但是,我到现在也搞不懂,他这么做的理由。”
“……”龙之峰帝人沉默地盯着那台手机,眼里的迷茫渐渐变得清朗。
“帝人?”纪田正臣察觉到他的改变,小声问了一句。
“……是啊,是啊。我也一直想不通,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他不惜与园原同学做交易,也要把我跟正臣从那种境地中拉起来,这是为什么呢?这个过程中我们一直被他耍的团团转,而我也始终对他亲自登上舞台这点感到无法理解。”
帝人低头苦笑了一下,姿势端正地重新坐好。
“因为想不通,所以我会觉得恐惧与愤怒——事到如今,他为什么要当个善人把我们救出来?”
一切的罪魁祸首本来就是这个疯子。
帝人毫无预备地走进凶险的非日常,正臣经历悲惨的过去,杏里被迫远走他乡。甚至粟楠会崩溃,亲友间无比痛苦的三年对峙,究根到底,这一切都是折原临也一手造成的。
他明明可以继续这样下去,躲在黑暗的阴影处,欣赏这些在沼泽中沉浮不能自救的人类如何如何挣扎,就像他过去无数次一样,快乐地品鉴人类的极限。他就像游戏里开了金手指的NPC,不怀好意地给玩家指路,看他们傻傻地冲进迷宫浴血奋战。
但是他没有。这次,他自己来当玩家。
“……一切都是个骗局,四木先生。他连你们都骗了。”
帝人一字一顿地说着,眼底却流露出一股温柔。
“整个事件都只是个铺垫,烟雾弹。他在制作一个最好的舞台,一个他想要让一切恩怨清盘,从此金盘洗手的假象。是啊,临也先生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好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对于他来说,蓝色平方、黄巾贼、粟楠会都只是棋子,都只是他用来布置舞台的道具。”
四木与正臣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也是当然的,两人根本跟不上话题的转变。
而在座三人中,最了解折原临也的确实是龙之峰帝人没错。
只有他能够联想到折原临也天马行空的目的,还愿意去相信那个人能够做到。
“……这次的玩家是临也先生自己。他让自己成为了‘最疯狂的玩家’。这次他考验的,是他自己的‘极限’。”
——你还真敢做啊,临也先生。
帝人喃喃自语,露出了敬佩的笑容。他打从心底地发出感慨。
“……可是,临也先生,你真的赢得了你自己精心安排的最终BOSS吗?”
※
躺在被毁公寓里的那个晚上,折原临也曾无数次地想: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哭出来呢。
为什么会想去见拘留所里的小静呢?为什么最后没有见成呢?——为什么我会当场掉眼泪呢?
那个清冷的晚上,临也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翻来覆去地思考这几个问题。他想了一整晚也没有想通,比起平和岛静雄完全出乎他意料地被抓进局子,更让他纠结的其实是那几淌停也停不住的泪水。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十分接近于“害怕”。
折原临也也会觉得害怕的,像情报贩子这种招人怨恨的工作,总要想尽办法度过各种危机,不然光是要活下去就是最大的难题。人类只有抵达情感的极限,才能做出超常的举动。研究人类多年的折原临也当然清楚这点。
这么说,当时的我是“害怕”到了极点,才会无法控制地流下眼泪吗。
可是,我在害怕什么?
“你赢了。小静。是你赢了。哈哈哈……”
临也干巴巴的笑声贴着静雄的耳郭。他每一个音节都在发颤,虚弱得每一个音节都有些破碎。
“……”静雄被他这连串的低笑搅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那个白痴赌局,我不是早就赢了吗?”
是啊,你早就赢了。
临也紧闭上眼,更收紧了抱住他的双手。
他死死地黏在体温偏高的静雄胸前,咬着那只藏在金色短发下的耳朵小声说话。
比起那些繁琐复杂得难以说清的个中缘由,这句话更具有力量。
“那个时候,我在害怕。”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如果小静你输了的话,我该怎么办。”
※
——整整一年。
三十岁的折原临也从没有试过,花整整一年的时间去准备一个计划。但是这次,他确实这么做了,而且这个大计划的委托人,就是他自己。
这对水火不容的所谓恋人,在个人定位与原则上一直有个根本性的尖锐冲突。
——平和岛静雄是个好人,而折原临也却是个恶棍。
因此,静雄总是孜孜不倦地破坏临也那些损人不利己的计划,一边为自己喜欢这样一个疯子而烦恼,一边努力做自己力所能及的补救。正式交往以来,临也的好事被他搅浑了不知道多少次,虽然有时也十分烦躁,却一直没有去正视这个显而易见的矛盾。
可是,折原临也“必有一死”。
当他发现这一点,他开始胡思乱想。栽在平和岛静雄这样一个人手上,真的是对的吗?那只怪物真的就是“特别的人”吗?平和岛静雄真的是我的克星吗?
——我真的赢不了他吗?
这个念头就如恶意的花朵,在临也心底扎根并绽放。回溯与平和岛静雄相识的多年,确实还不曾有过完美欺瞒他的记录。最为接近的一次也只能把平和岛静雄坑成他的共犯,但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玩笑,临也清楚警方根本奈何不了这位池袋最强。
于是折原临也想起来了,自己还不曾“认真”地去骗这个人。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临也大多服务于高层钱权者,他的蜘蛛网也能重点玩弄这类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偶尔有些自杀志愿者、瘾君子,也只是些小菜罢了。说到底,折原临也从来没有把平和岛静雄视为工作对象的机会。
之所以奈何不了这个人,是不是因为我从没下重本去操作呢?
——如果我认真地去骗一次呢?
就是这个突兀的想法,让折原临也走上一条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愚蠢的道路。
他先设想好故事美丽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