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半晌,突然躬身行礼说,您是张大爷吧,我就是寺里的长修啊,我已经还俗娶媳妇生儿子了,现在仍在这里干点杂活——此一细节,如此具有戏剧性,所以记得十分清楚。
以后几年,老先生每年都要在春天去大觉寺看花,那时他的白内障已很严重,所谓“看花”,不过雾里相看,嗅嗅味道罢了。但他仍是年年必去,他要人给他讲四周的景物,要听松涛,要听泉声,要和同行的老友——夏承焘、黄君坦、徐邦达、周笃文诸先生吟诗唱和。只可惜每年的诗文,因没有人留意收集保存,都随台的山风飘散了。
14何经泰摄影(1)
白云观里会神仙
Meeting with Gods
in the Temple of White Clouds
文沈帆图杨芳
大概是小时候《聊斋》看多了,心目中的寺观一直是残垣破败,供桌蒙尘,老树昏鸦,日暮时分在人头顶哑哑大叫两声。
而从记事起,白云观的名字就与“春节”、“庙会”等光鲜热闹的字眼联系在一起,以至于我对它的刻板印象一直是游乐场所而非宗教场所,大概因为自小到大都要在农历新年中选一天,去庙会的人海中奋力拼突一番罢,与其是为遵风从俗,不如说已成惯性。节目年年总相似:老三样的场面,平日看都懒得看的陈年小吃,了无新意又失却传统的应节耍货,连逛的路线都一成不变,偏偏大人孩子,乐此不疲。
将近六百年了吧,成千上万人点点单纯的快乐,年复一年的,暖烘烘地在这间道观与门前横街构成的丁字形地带上融聚。今年的春节我一如以往地在人流中载沉载浮,一边批评着没有变化的陈旧节目,一边却又慢慢地被那些粗陋花哨的小东小西的浓烈色彩感染,把自己这一点点的简单快乐也加入进去。
省悟到白云观是观而观里应当有道士,缘起于我的一个有趣的小个子同学,某天突然提起自己正为道观浇菜挣零用钱。我听后挢舌不下,恨不能即刻跑去观摩。那时候学生利用课余时间打工尚算超前行为,除了对那位同学与自己同龄却已懂得自食其力的肃然起敬,更多是各种联翩浮想:烈日炎炎下,一个小孩左手木桶右手水瓢,在萝卜缨子上挥汗如雨,看菜园的道士自己却躲在荫凉地里喝着茶,活脱脱一群评书里的惫懒僧道。
但我始终还是没能目击到现场。看现在的白云观平面图里,开放与不开放的部分,都已不复见那位同窗挥洒汗水的菜地;道士们大概也用不着自己亲手种菜吃了。
选个平常时间去白云观是很久以后的事。没有任何法事或典礼的日子里,院落虽不热闹,倒也未见得特别清冷,络绎有三两人来上炷香,或诚心默祷,或走走形式。冬日晴好,苍白的树影投射在青灰色方砖石地上,站在三清阁上,阁楼下那个坐在黑影里的小道士的胡琴吱吱呀呀,虽不成曲,却也如泣如诉,倒给规整的院落添点空寞味道。
这些位道士平时躲在观内清修,做些日常功课,打打太极,练练经乐,根据那本观印小册子上图片所示,个把年长位高的道长偶尔还要抚抚琴、画画梅花。但是一到了农历新年,他们都会放下风雅身段,倾巢出动来抓钱,除了庙会门票、摊位出租、善男信女们比平时加倍的捐献、出售香火蜡烛、符香包等,最叹为观止的是打金钱眼的收入。
进山门不远是窝风桥,桥下无水,悬一巨大木钱在桥拱下,木钱的方孔里有个小小铜钟,逛庙会的人用现金向道士兑换铜元朝钱眼中猛掷,必要打中铜钟而后快,仿佛如此方能与老天爷达成某种商量。屡投不中的人会去继续换钱再接再厉,与角子机异曲同工,只不过对前者的不屈不挠换来的只有当的一声脆响。
据说过去桥洞下还会有修为较高的老道士闭目打坐,一天不吃不动,如今已不得亲见。桥拱下没有高人,只有头脸上蒙着围巾的小道士,怀抱大笤帚,每每趁钱雨稀疏时钻出来回收撒满桥底的铜币,以免桥头的兑换处出现短缺。常为他们捏一把汗,因为那铜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掷的人又因心情迫切憋足力气,脑袋若挨上一下德行多高都吃不消。不过如此无本万利的生意,一点小小牺牲也值得,看他们卖力撮扫,和大把的朝口袋里搂钱没啥区别。
春节假期间可能是观内大小道众们一年中最紧张的几天。他们要在这几天里应付三百万人,跑前跑后张罗各种事务,庙会结束后还要花很多工夫收拾残局,扫去红绿纸屑、拆除临时摊位、收拾大量垃圾、洗净至少沾了五十万人手上细菌的石猴(该猴刻于山门拱纹上,讹说有疗病功效,游客每年都会排长队摸之,因此浮雕已一年比一年面目模糊)。辛苦归辛苦,“庙会=捞钱大会”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其间仅一个糖葫芦摊一天的油水就达两万,可想其中香火之旺,油水之厚,仙凡列众,道友商贩,理当皆大欢喜。
提到神仙,观里供奉的神仙相当齐全,从玉皇大帝到赵公明、孙思邈、八洞神仙、碧霞元君,大大小小至少都能享受到两枚蜡桃,一炷香烟。一直认为中国的神仙满可爱的,因为个个生活气息十足,安胎镇宅、出行入土,上个梁、如个厕冥冥之中都有一路神明保佑,有含含糊糊烧把香就什么都管了的,有分工明确绝不逾矩的,也有什么都不管,专门坐享其成的。因为世俗,所以亲切。
本来道家就是相当贴近群众的一门教派。想想最初修炼道术的人欲望都很明确,炼丹是为了平地飞仙、呼风唤雨、点石成金、长生不老。虽然无意中弄出了火药,被后代子孙以之骄人,动辄拿来说嘴。到如今长生不老的没有一个,黄白之术倒是愈来愈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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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何经泰摄影(2)
近两年观里又添了一宗新花样:进玉皇殿,会见玉皇大帝像左右各有一簇高达藻井之下的塔形物事大放光明,从形状到效果怎么看怎么都像两棵圣诞树,颇有气势;细看原来是由成千寸把大的赛璐珞小神龛围砌而成,神像肚中亮盏小电灯泡,座下的小纸条上写人名。香案边设一投票箱,想来投的都是钞票,旁边的巨钵上贴张红纸,等看清上面写的“登记光明灯,祈福消灾保平安,每位香资200,芳名寄放灯上一年”字样时,不禁要为此灯设计者的发散型思维大笑三声。
白云观原是长春真人丘处机受成吉思汗之赐的修炼之地,据说他的遗蜕就埋藏在观内丘祖殿瘿钵的础石下。提到丘真人,无知如我者一般都会先默然想到射雕,想到全真七子,想到东邪西毒,思路渐行渐远????但有人也会在回声很大的院子里响亮地说出来,道士们大约都听惯了,面无表情,呈充耳不闻状。
但因为有了丘真人这层关系,每年正月十九他生日那天,便为筵九节。根据道家神仙喜欢破衣拉飒地混迹市井,寻访点化福至心灵的有缘人的一贯伎俩,十八日夜便有“会神仙”之说,许多想一步登天的凡夫俗子在此时出没于此地,妄想得遇真仙拉拔。也有头脑灵活的道士趁机跑出来作怪,穿得奇奇怪怪的化点小缘,邓云乡先生曾提及那首刻薄又有趣的《京都竹枝词》:
绕过元宵未数天,
白云观里会神仙,
沿途多少真人降,
个个真人只要钱。
他们自然不是真人,也不是侠客,他们只如你我平凡人一样,认认真真地表演自己的身份与职司,毕竟这么好玩的事情越来越少,管他上闻能否达天?要要钱又何妨,一个愿给一个愿拿,取舍由人,互利共存,就像周瑜打黄盖。以光明灯来讲,小老百姓,只需花笔小钱,把对未来、对生活的一点惴惴不安,化解进一盏盏靠电力维持的小灯珠上,不比买保险划算?
李志章摄影(大地地理杂志)
15蒙难悲堂
The Cathedral of Tragedy
文林崇诚
图何经泰·林崇诚·廖伟棠
如果天主也曾关注过北京的子民,那他一定会记得,百年前因他而引起的这一段令人感伤的历史。
天主教在元代已传入中国。当时虽然也曾在北京兴建教堂,但随着元朝的覆亡,天主教的发展也随之中断,一直到16世纪后,由于新航路的开辟与西方殖民政策的影响,天主教在中国的开展,才又逐渐热络起来。明万历十年(1582)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中国传教,并于次年在广东肇庆建立传教会所,天主教于是逐步深入中国,并在内地扎根。
清初,天主教在中国得到较顺利的发展,神职人员像汤若望、南怀仁等,都受到朝廷相当的礼遇,甚至封为朝臣。但由于与中国政治文化的矛盾和冲突,再加上是否允许中国教民祭祖祀孔的礼仪之争,导致了从康熙后期开始的百年禁教,使天主教在中国的发展受到极大的打击和挫折。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鸦片战争后,清廷与英国签订的《南京条约》,才解开天主教在中国被禁教的束缚。此后,随着列强对中国的政治及军事干预,天主教在中国得到快速的成长,到19世纪末,各国传教士已在多数府、州、县建立教堂,特别是在中日甲午战争以后,全国各式教堂已急遽增加至四千余处,教民约有近百万余人。
宗教的信仰,本是一种文化的承传,与本国的历史及习俗有极大的相关性,但由于各国国情的不同与文化差异的影响,有时会造成令人无法弥补的遗憾和灾难。1900年义和团和天主教间的冲突所引发的“庚子事变”,就是这种遗憾的具体史实。
造成八国联军侵华的“庚子事变”,有其特定的背景因素。在文化上,由于天主教与中国传统文化存在着对立的矛盾;在经济上,部分传教士又利用在中国传教之际,强买民田,聚财敛富,导致民怨沸腾;在政治上,有些传教士干预中国内政与地方政治和司法权力,于是加深了教民和一般百姓间的隔阂与怨恨。在这样的背景下,加上当时反教思想与盲目排外的心态,以至于各地教案四起,最后终导致了由义和团运动所引起的八国联军侵华事件。
在“庚子事变”中,北京包括东堂、南堂、西堂和北堂在内的多座教堂,均遭义和团民焚毁攻击。特别是在1900年6月21日,当慈禧对各国下达“宣战谕旨”后,清军亦协助团民攻击教堂和使馆,而其中以攻打北堂西什库教堂最为惨烈,团民和防守在教堂的教民,均有极大的死伤。
那是从1900年6月16日开始至8月14日为止,约一万名的义和团团民和清军,联合攻打由法国天主教驻京总主教樊国梁所服务的西什库教堂。樊国梁在中国除了宗教的活动外,并长期为法国在华侵略的利益服务,因此,在事件发生后,他从法国及意大利公使馆借来部分水兵,连同当时大约三千多名的华人信徒在内,以武装抵抗义和团的攻击。由于他与当时权倾一时的军机大臣荣禄关系甚笃,在荣禄的授意下,命清军不必猛攻,并在调拨攻击的炮弹中,混入整批的废品,致使手持大刀长刃、奋力攻击教堂的团民,在法、意军队机枪的扫射下,伤亡极重。连续数十日的围攻,义和团始终没有办法攻入教堂,只是让更多的团民和教民,在这一场谁也说不清对错的事件中,含怨牺牲而已。
西什库教堂解围之后,损毁的部分于次年修缮竣工,而在“庚子事变”中遭到焚毁的南堂、西堂和东堂,也先后利用庚子赔款,重新兴建完毕。站在这些历经风雨和战火的圣堂下,我一直有着许多的疑问,在这件意味着深深国耻的历史事件中,其发生的背景和过程,到底是义和团团民的无知所造成的灾难?或是天主教文化和中国历史文化、政治和经济的冲突所使然?还是清末政治腐败,政府无能以及帝国主义势力的侵略,使得成千上万的义和团团民、中国天主教教民以及双方的军队,沦为政治角力的牺牲品?
我想即使在百年后的今天,处于不同立场,用不同角度来回想中国这一沧桑悲怆的历史灾难,各个当时曾经参与战事的国家,也都会有不同的评述或论点,是非和对错,就像一盘未下完的棋,谁也找不到最后的结局。但或许天主可能会记得中国这一段感伤旧事,那么在他慈祥的心中,应该会有一份明确的判断。
何经泰摄影
廖伟棠摄影
16报国寺里访元宝
Searching Ingot in Baoguo Temple
文林崇诚
图林崇诚
四塞河山环殿阙,诸天楼阁俯苍瀛。
摩松似涌云中出,观日疑从岳顶行。
这是明代诗人欧大任描写登报国寺毗卢阁时所看到城外及市内的景色。从诗文的笔触,我们可以体会到,在毗卢阁上远望城郊,外有山河村落,内有亭台楼阁,寺内的乔松从云中涌出,而远处的太阳似在山顶盘行的优美意境。
今天这座辽代始建的报国寺,仍然屹立在北京广安门内的大街上。由于现今城内高楼林立,再加上清末民国以来几经世变,这座曾因明周太后(孝肃皇后)之弟吉祥在此出家,而赐名大慈仁寺的庙宇,已失去当时的华辉煌,原先殿前的两棵元代峻松和名噪一时毗卢阁内所供奉的窑变观音,亦不复存在。
在北京近十年来,我留恋于古都的历史与文物,更醉心于古城的寺庙与建筑,随着文化交易市场在寺内的设立,报国寺更成为我旅居北京期间,经常造访憩游的地方。
虽然已感受不到欧大任描写登毗卢阁的风景之美,但从现存三进的四合院,与西路文化交易市场的规模与建筑,不难体会出当时报国寺院落之幽穆、殿宇之辉煌及香火之鼎盛的盛况。但较为可惜的是,现在的报国寺,原天王殿、大雄宝殿和其他殿堂内所供奉的佛像和菩萨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近年来为建设文化交易市场,而在殿内改建的世界钱币邮票馆、中国钱币馆和中国邮票馆等。在现已改为彩票、股票和粮票馆的二进堂主殿前,如今还留有两块光绪年间的石碑。这两块在光绪三十四年十月所设立的“重修昭忠祠记”和“重修昭忠祠捐资衔名银数记”石碑,不但是寺内现存少量的历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