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分明已是逝去了的梦。年华似流水,金色的童年那么湮远,早伴随坎坷的人生一去不复返,只留下甜蜜而又苦涩的回忆。微微睁开干涩酸疼的眼,她不明白在啥地方,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细细看了下,发现躺在床上。“床为啥在摇晃、移动?”怔了片刻,猛然省悟:“这,这不是在担架上?”她明白是咋回事,“呼”地揭去身上的被单,就坐起来。吓得抬她的两个民夫“啊”了声,忙将担架放下,差点把她闪跌。
“我们的人呢?”
“赶回去了。”一个民夫喘着气,撩起衣襟擦着汗说。
淑菲一急,连道声谢都忘了,抬脚就走。站在前面的民夫一伸胳膊挡住她:“同志,你……?”
“回医院。”
“不行。”
“怎么……?!”淑菲心急如焚,要闯过去,那人执意不放行。
双方立时僵住。
原来小胖留在后面照护淑菲,她去小山镇找来副担架,把淑菲安置到上面,忽听山后枪声大作,恨不得插翅飞去。正是一溜上坡,曲里拐弯,山路崎岖不平,紧催慢赶,早累得两个民夫汗流夹背,气喘嘘嘘。心急只害走的慢,声声枪响,象射进她的胸膛,再也忍耐不住。她认识这两位民夫,安置了他们几句,决定先走一步。跑了老远,又回过头来:“喂,一定把人送到,不见不散,哇。”一阵风跑去……
淑菲听了民夫的叙述,想:“正是抢打麦子的紧要关头,咋好误着两个人送自己?”解释说:“同志,你看我好端端的,咋好让你们再送?”
好说歹说,两人执意不肯。淑菲担心岳萍和医院命运,让送去,一百个不合适,不让去送,又脱不了身,直急得团团转。淡淡地一笑,央求道:“同志,她让你们把我送到,无非怕出意外,现在我能走,回去不是一样?看能叫我躺到担架上抬着走?要么,你们跟我去?”
这几句话,还真把两人说住了。见他们干张嘴没话,又嫣然一笑:“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能一个人走,腾出手来抓紧收打麦子,不让遭殃军抢去,该多好?”
两人心动了,张了半天嘴,“你见了那位……”
淑菲见他俩担心小胖要人,微微一笑:“同志,我不是活的收到条?”
她也把两人说笑了:“只是,路上怕……”
淑菲见担心自己安全,心里热乎乎的:“虽说有敌特,大天白日,这条道又不背,请放心。”感激地看了两人一眼,怕又节外生枝,忙动了身。
她刚登到前面坡梁上,忽听后边有人喊,回头一看,见抬她的一个民夫狂奔而来,边追边喊:“同志,留步!”
“难道又送我不成?”心里犯起疑来,思虑少顷,不如走掉好。往回摆摆手,示意让对方回去,两条辫儿一甩,急步如飞。
那人一见,命令似的喊道:“站住!”
淑菲不由停下步,扑闪着双凤眼,迷惘而胆怯地看着来人,见他累得红头涨脑,热气腾腾,一阵风冲到跟前,从腰里抽出颗手榴弹:“这,这几天敌人为了抢麦,常出来活动,把这个带上。”
淑菲万没想到是这么回事,眼睛湿润了,有些哆嗦地接到手,上下打量起来人:见他十八、九岁年纪,一张紫膛色娃娃脸上,两只黑亮的眼不敢看她,显出山里人的憨厚与羞怯。头戴顶麦杆编的旧草帽,肩搭毛巾,虎背熊腰,大敞衣襟,赤胸露体,裤管捋到膝盖上,小腿肚用纱布缠着,看似受过伤。觉得有些面熟,一双长睫毛扑闪了下,感激地说:“同志,太谢谢你啦。”
小伙子腼腆地一低头,脚不自然地蹭着地上的石子:“那天夜里,要不是你们,怕连人带车早完了。”
淑菲这才想起,站在面前这个羞答答的年轻人,就是那天夜里收麦时的愣小子。对敌人,凶得象拼命三郎,没收没救的,那承想,却温顺得如同羔羊,两眼不敢直视自己,脸皮薄得似窗纸,一说话就红,比个姑娘还文静,关切地问:“你的伤不重?”
青年人不在意的:“这么一丁点,全当蚊子叮了口,就没误干活。”
淑菲想想人家带着伤送自己,心里感到十分惭愧,看了眼这枚手榴弹,不无感激的:“真叫你费心了。”
青年人脸红红的:“你身上啥也没有,俺俩不放心,来时带了个,合计了下,遇到意外,也好护护身。”说着,羞怯地转身走去。
淑菲望着青年人的背影,心朝起伏,感慨万千。这,不仅是颗手榴弹,是人民一颗心啊!他们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邀功的表白,感情是那样憨直和朴素,一切的爱,尽在不言中。坎坷的人生,不幸的遭遇,几年的漂泊,使她这个在城里长大的学生,较早地认识了我国农民善良的本质。王太母子的爱怜与疾恶如仇;小燕母女的厚道与忘我的牺牲精神;曾栖身于日寇封锁线边的荒落村庄里的男男女女……在危难之际,一个个向自己伸出友谊之手,使她从心底对农民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但震动她心灵的,还是今天,小方英勇牺牲,小燕儿舍身取义,以及这个怯生生的小青年。他们没有做作,没有杂念,甚至没有片言只语。当人民的利益和事业需要作出牺牲时,从容地挺身而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扪心自问,自己能作到么?……
不过,她庆幸自己,在人生旅途上奔波了几年,虽然命运多蹇,总算找到了一条路——尽管是布满荆棘而又坎坷不平的路,却尝到了人生的价值与尊严,甘苦和乐趣。即使象小方、小燕儿那样,她暗自下定决心,也不会为失去青春年华而悔恨……她想着,把手榴弹捌进腰里,抖擞精神,飞步朝激烈的战场奔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五 冤家路窄 59
五月的骄阳象团火,热辣辣的烤着大地。天上无云,空中没风,连空气也象凝固了,呼吸起来烫得喉咙疼。
淑菲一夜折腾,早上奔波,累得吐了血,走了段山路,天热,步急,衣服全贴到身上,汗象无数条毛毛虫,身上痒痒的,见前面路旁有棵老柿树,又大又稠的深绿色叶儿,象把巨型的伞,罩出半亩大的片荫凉。岸边荒滩中的红头圪针上,挂出一串串酸枣,青绿的小园球,水晶似的让人流口水。蝈蝈儿在圪针棵中欢快地鸣叫,象在开音乐会。几只小松鼠,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树枝上打秋千,瞪着双鼓鼓的黑眼珠,歪着头不友好地看着她,生怕侵占了这块难得的领地。树下,斜着块红花石板,足有房坡那么大,身子骨实在困乏,坐到上面歇歇凉,摘几粒青酸枣润润口,该多惬意!侧耳一听,山后静悄悄的,没有了密集的枪声。这静,意味着什么?是喜?是凶?一下揪住了她的心。越不敢想,许多不祥的念头偏偏从眼前飘过:难道洞口被发现?难道张伟他们没赶到?难道岳萍……万念俱生,心急如焚,哪还顾得上停步?心一横,咽了口唾沫,润润喉咙,担山有条荒径,抄近路朝暗洞方向急急奔去。
正匆匆赶路,冷不丁从对面山凹里冒出个人,一晃她,离开这条羊肠小道,硌硌绊绊,转身朝个暗沟拐去,慌不择路的样子,淑菲由好奇转向犯疑。山区的一段生活,使她对山里人的习俗也有个粗略了解;无论放羊的、打柴的、赶脚的、串亲的,不比城里人那样,总象有急事似的匆忙,显出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情。尤其男性山民,南腔北调地亮起嗓门儿唱着,尽管处于战争年月,也无所畏惧,有种知足者常乐的气度。路上碰见个人,用憨直友好的目光能看上你半天,直到望不见为止。倘若问下路,会给你指得头头是到,也不象城里人,爱理不理,冷冰冰的。况且,紧上山路慢下坡,这是走山道的要诀,哪有一脚高一脚低往下冲的?要不了多远,脚后跟和小腿肚早疼起来了。分明是平地人。这一切反常举止,引起她的怀疑:难道是特务?可特务脸上又没字。她想着,不由细细打量起此人:见他赤臂捋腿,头上戴顶破毡帽,满脸泥土,浑身是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神色慌张,行动鬼祟。要么,是打散的敌匪?心里一嘀咕,紧赶几步,斜插过去,扑闪了下长睫毛,从侧面看过去,见是张麻子脸,觉得有点面熟。正在脑子里捕捉这逝去的影儿,那人惊恐地回头瞟了她眼,四目撞碰,终于认出来了,不由一惊:“啊,蒋成趋!”
从岳萍嘴里曾听说,他就在彰州城,现在见他这种狼狈象,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这只恶狼,原来烧杀医院的就是你!怒从心头起,早忘了饥渴疲累,喊了声:“蒋成趋休走!”猛朝他追去。
蒋成趋一开头就认出了她。
自淑菲神秘地逃走后,蒋成趋把个汇江翻了个底朝天,没见她的踪影,派人到北平凌志远家,亦两手空空,从此下落不明。他不明白,一个文弱女子,在这乱世之秋,能到何处安身?绞尽脑汁,不得其解。曾耿耿于怀,常为他未能将此猎物弄到手而悔恨。而今,冷不丁在眼前冒出来,已清楚她的身份。但他更明白,欠她的帐太多了,一旦认出来,能不索还?虽没把她放在眼里,毕竟是漏网之鱼,又在人家地盘上,偷吃嘴的黄鼠狼还怕鸡叫呢,走为上策。因此,一晃她的面,就慌不择路地朝个暗沟里拐去,且心存侥幸,觉得时隔两年,再加这身打扮,也许认不出来,没想,淑菲竟大喊一声追来。心里一跳:真是冤家路窄,大千世界,在这么个荒山野沟里,却偏偏与她撞面,难道是天公作对?也顾不上答话,急急如丧家犬,迈起笨重的腿,拼命往前跑。
一个在前边跑,一个在后面追。淑菲见他脚步不停,从腰里抽出手榴弹,大喝一声:“站住,再动一动,就炸死你!”
蒋成趋不由打了个悸愣,扭回头来一瞅,‘天哪,真是颗手榴弹!’吓得立时汗从肉*头上流下来,把脸上的灰土冲出道道小沟。用手一摸,抹了个满脸泥,只差没把两只母猪眼糊住。才后悔不该扔掉武器,以至连吓唬对方都不能。这难道就是报应?他想着,见淑菲的手榴弹箭在弦上,眉头一皱,老母猪眼一挤,想出条鬼计,双脚一停,扭转身子站下来,嘿嘿一笑:“于大夫,何必死死追我不放?咱大路通天,各走半边,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不好?”
淑菲正要摔过去,见他站下来,脚步不由停住。愤怒地说:“蒋成趋,你这嗜血成性的家伙,也有今天!夜里干了些啥?”
蒋成趋见稳住淑菲,达到目的,皮笑肉不笑的说:“这不是你我私事,为了自己前程,不得不如此。”
淑菲见他巧辩,愤怒已极:“当年作恶多端,操歹毒心,施蛇蝎计。”淑菲冷冷一笑:“也是为了你的前程?”
蒋成趋怕的就是这一头,听到旧事重提,脸一阵红,尴尬了阵子,忙拱拱手:“于小姐,当年虽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实属误会,咱共事一场,还望有君子之风,冰释前嫌……”
淑菲见他还想狡辩,想想自己差点遇害,漂泊两载,历尽苍桑,险遭丧命,全是他一手导演,此恨怎解,此仇怎消?眼都气红了。又想到天真活泼的小方和文静端庄的小燕儿,新仇旧恨,袭上心头,恨不能生擒活捉回去才解恨,见他想动身,说:“乖乖跟我走,动一动,砸死你。”
蒋成趋自认是了解她的,当年,她总象有无尽愁思,离群索居,很少与人来往,孤芳自赏,旁若无人。愈是愁眉,愈显出古代仕女的风姿,难怪一些人把她唤作“林黛玉”,有病无病的总是找她求医,自己也为此挖空心思。而今,虽知对自己心怀忌恨,可说话举止判若两人,共产党究竟用啥法术,把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变得如此凶顽?见淑菲不放过他,一时黔驴技穷,吓得心“咚咚”跳,胸脯触到上衣口袋里个硬梆梆的纸片,才猛然省悟:‘我的爸,咋忘了它!’象找到了灵丹妙药,好不快活。忙阴险地笑道:“于小姐,我想让你看件东西,大概不会反对吧?”
淑菲不知他葫芦里卖啥药,厉声说:“别装神弄鬼,乖乖举手投降。”
蒋成趋并没因淑菲的呵斥而生气,显出十分友好的样子:“别急,老夫对你不住,深感内疚,欠债要还,将功补过,该行吧?有话好说,还是看看好。你放心,这小小口袋,装不下武器,更何况我这大把年纪,古人云,人过五十不算少亡,死何足惜,也该积积德了。你青春年少,我们又是老相识,决不会办那伤天害理的事。”说着,拿出张照片,朝淑菲晃着,随笑着说:“可还认识?”
他说的虽比唱的还好听,淑菲知道猪嘴里吐不出象牙,本不屑一顾,处于警惕,两眼始终紧盯不放。这一看不打紧,犹似炸雷击顶,毒蛇缠腰 ,头发涨,眼冒火,差点昏厥过去。
收到眼里的,是凌志远与蒋成趋一张合照。两人隔桌相坐,似在喁喁细语。虽看不清面部表情,更难分喜怒哀乐,但分明同居一室。怒、怨、恨、悔攻心,一时气傻了。
蒋成趋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为他玩的这一手沾沾自喜。
毕哲峰为把李克事件引开,割断岳萍他们对他的怀疑,便想慕色个替罪羊。老鹰单叼瘸腿兔,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就选定了凌志远,千方百计挑唆,他果然上钩,不辞而逃。
毕哲峰得知凌志远走的确切时间,并指给他逃走的路线,派人与蒋成趋串通,半路上让据点里的匪军截获,捉进彰州城,想用他来个一箭双雕,不仅可洗刷对毕哲峰之疑,安心潜伏下来,呼风唤雨,更可牵制淑菲,使谣言成为事实,不信共产党不对她有所顾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五 冤家路窄 60
凌志远此时才清楚了毕哲峰的用心,恶梦醒来,为时已晚,悔恨莫及。身陷囹圄,更加对淑菲思念,羞愧交加之余,产生了对蒋成趋一伙刻骨铭心的仇恨。蒋成趋见各种利禄均未成效,大出意外,便趁机拍了这张照,企图散发出去,造成既成事实,给对方引起猜忌与混乱。一夜折腾,全军覆没,险些丧命,那还顾上玩弄伎俩?不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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