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茶具,墙上安装了插座,每晚睡前他总在小茶壶里放好适量茶叶,小电锅里放上水,一睁眼,只消插上电,顷刻间就沏上茶了。他非常得意这套设备,他总一边啜着,一边哼起什么咏叹调。
从二次大战的配给,最能看出茶在英国人生活中的重要性。英国一向依仗有庞大帝国,生活物资大都靠船队运进。1939年9月宣战后,纳粹潜艇猖獗,英国商船在海上要冒很大风险,时常被鱼雷击沉。因此,只有绝对必需品才准运输(头6年,我就没见过一只香蕉)。然而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居民每月的配给还包括茶叶一包。在法国,咖啡的位置相当于英国的茶。那里的战时配给品中,短不了咖啡。1944年巴黎解放后,我在钱能欣兄家中喝过那种“战时咖啡”,实在难以下咽。据说是用炒橡皮树籽磨成的!
然而那时英国政府发给市民的并不是榆树叶,而是真正在锡兰(今斯里兰卡)生产的红茶,只是数量少得可怜。每个月每人只有二两。
我虽是蒙古族人,一辈子过的却是汉人生活。初抵英伦,我对于茶里放牛奶和糖,很不习惯。茶会上,女主人倒茶时,总要问一声:“几块方糖?”开头,我总说:“不要,谢谢。”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喝锡兰红茶,非加点糖奶不可。不然的话,端起来,那茶是绛紫色的,仿佛是鸡血,喝到嘴里则苦涩得像是吃未熟的柿子。所以锡兰茶亦有“黑茶”之称。
那些年想喝杯地道的红茶(大多是“大红袍”)就只有去广东人开的中国餐馆。至于龙井、香片,那就仅仅在梦境中或到哪位汉学家府上去串门,偶尔可以品尝到。那绿茶平时他们舍不得喝。待来了东方客人,才从橱柜的什么角落里掏出。边呷着茶边谈论李白和白居易,刹那间,那清香的茶水不知不觉把人带回到唐代的中国。
作为一种社交方式,我觉得茶会不但比宴会节约,也实惠并且文雅多了。首先是那气氛。友朋相聚,主要还是为叙叙旧、谈谈心,交换一下意见。宴会坐下来,满满一桌子名酒佳馔往往压倒一切。尤其吃鱼:为了怕小刺扎入喉间,只能埋头细嚼慢咽。这时,如果太讲礼节,只顾了同主人应对,一不当心,后果真非同小可!我曾多次在宴会上遇到很想与之深谈的人,而且彼此也大有可聊的。怎奈桌上杯盘交错,热气腾腾,即便是邻座,也不大谈得起来。倘若中间再隔了数人,就除了频频相互举杯,遥遥表示友好之情外,实在谈不上几句话。我尤其怕赴闹酒的宴会:出来一位打通关的勇将,摆起擂台,那就把宴请变成了灌醉。
茶会则不然。赴茶会的没有埋头大吃点心或捧杯牛饮的,谈话成为活动的中心。主持茶会真可说是一种灵巧的艺术。要既能引出大家共同关心的题目,又不让桌面胶着在一个话题上。待一个问题谈得差不多时,主人会很巧妙地转换到另一个似是相关而又别一天地的话料儿上,自始至终能让场上保持着热烈融洽的气氛。茶会结束后,人人仿佛都更聪明了些,相互间似乎也变得更为透明。
在茶会上,既要能表现机智风趣,又忌讳说教卖弄。茶会最能使人学得风流倜傥,也是训练外交官的极好场地。
英国人请人赴茶会时发的帖子最为别致含蓄。通常只写:
某某先生暨夫人
将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
在家
既不注明“恭候”,更不提茶会。萧伯纳曾开过一次玩笑。当他收到这样一张请帖时,他回了个明信片,上书:
萧乾:茶在英国(2)
萧伯纳暨夫人
将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
也在家
英国茶会上有个规矩:面包点心可以自取,但茶壶却始终由女主人掌握(正如男主人对壁炉的火具有专用权)。讲究的,除了茶壶之外,还备有一罐开水。女主人给每位客人倒茶时,都先问一下“浓还是淡”。如答以后者,她就在倒茶时,兑上点开水。放糖之前,也先问一声:“您要几块?”初时,我感到太啰唆,殊不知这里包含着对客人的尊重之意。
我在英国还常赴一种很实惠的茶会,叫做“高茶”,实际上是把茶会同晚餐连在一起。茶会一般在4点至4点半之间开始,高茶则多在5点开始。最初,桌上摆的和茶会一样,到6点以后,就陆续端上一些冷肉或炸食。客人原座不动,谈话也不间断。我说高茶“很实惠”,不但指吃的样多量大,更是指这样连续四五个小时的相聚,大可以海阔天空地足聊一通。
茶会也是剑桥大学师生及同学之间交往的主要场合,甚至还可以说它是一种教学方式。每个学生都各有自己的导师。当年我那位导师是戴迪·瑞兰兹,他就经常约我去他寓所用茶。我们一边饮茶,一边就讨论起维吉尼亚·伍尔夫或戴维·赫·劳伦斯了。那些年,除了同学互请茶会外,我还不时地赴一些教授的茶会。其中有经济学大师凯因斯的高足罗宾逊夫人和当时正在研究中国科学史的李约瑟,以及20年代到中国讲过学的罗素。在这样的茶会,还常常遇到其他教授。他们记下我所在的学院后,也会来约请,人际关系就这么打开了。
然而当时糖和茶的配给,每人每月就那么一丁点儿,还能举行茶会吗?
这里就表现出英国国民性的两个方面。一是顽强:尽管四下里丢着卍字号炸弹,茶会照样举行不误。正如位于伦敦市中心的国家绘书馆也在大轰炸中照常举行“午餐音乐会”一样,这是在精神上顶住希特勒淫威的表现。另一方面是人际关系中讲求公道。每人的茶与糖配给既然少得那么可怜,赴茶会的客人大多从自己的配给中掐出一撮茶叶和一点糖,分别包起,走进客厅,一面寒暄,一面不露声色地把自己带来的小包包放在桌角。女主人会瞟上一眼,微笑着说:“您太费心啦!”
关于中国对世界的贡献,经常被列举的是火药和造纸。然而在中西交通史上,茶叶理应占有它的位置。
茶叶似乎是17世纪初由葡萄牙人最早引到欧洲的。1600年,英国茶商托马斯·加尔威写过《茶叶和种植、质量与品德》一书。英国的茶叶起初是东印度公司从厦门引进的。1677年,共进口了5000磅。17世纪40年代,英人在印度殖民地开始试种茶叶,那时可能就养成了在茶中加糖的习惯。1767年,一个叫做阿瑟·扬的人,在《农夫书简》中抱怨说,英国花在茶与糖上的钱太多了,“足够为400万人提供面包。”当时茶与酒的消耗量已并驾齐驱。1800年,英国人消耗了15万吨糖,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用在饮茶上的。
17世纪中叶,英国上流社会已有了饮茶的习惯。以日记写作载入英国文学史的撒姆尔·佩皮斯在1660年9月25日的日记中做了饮茶的描述。当时上等茶叶每磅可售到10英镑——合成现在的英镑,不知要乘上几十几百倍了。所以只有王公贵族才喝得起。随着进口量的增加,茶变得普及了。1799年,一位伊顿爵士写道:“任何人只消走进米德尔塞克斯或萨里邢(按:均在伦敦西南)随便哪家贫民住的茅舍,都会发现他们不但从早到晚喝茶,而且晚餐桌上也大量豪饮。”(见特里维·沐:《英国社会史》)
茶叶还成了美国人抗英的独立战争的导火线,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波士顿事件”。1773年12月16日,美国市民愤于英国殖民当局的苛捐杂税,就装扮成印第安人,登上开进波士顿港的英轮,将船上一箱箱的茶叶投入海中,从而点燃起独立运动的火炬。
咱们中国人大概很在乎口福,所以说起合不合自己的兴趣时,就用“口味”来形容。英国人更习惯于用茶来表示。当一个英国人不喜欢什么的时候,他就说:“这不是我那杯茶。”
萧乾:茶在英国(3)
18世纪以《训子家书》闻名的柴斯特顿勋爵(1694—1773)曾写道:“尽管茶来自东方,它毕竟是绅士气味的。而叫可则是个痞子、懦夫,一头粗野的猛兽。”这里,自然表现出他对非洲的轻蔑,但也看得出茶在那时是代表中国文明的。以英国为精神故乡的美国小说家亨利·杰姆士(1843—1916)在名著《仕女画像》一书中写道:“人生最舒畅莫如饮下午茶的时刻。”
湖畔诗人柯勒律治(1875—1912)则慨叹道:“为了喝到茶而感谢上帝!没有茶的世界真难以想象——那可怎么活呀!我幸而生在有了茶之后的世界。”
1989年9月12日
周作人:关于苦茶(1)
去年春天偶然做了两首打油诗,不意在上海引起了一点风波,大约可以与今年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宣言相比,不过有这差别,前者大家以为是亡国之音,后者则是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罢了。此外也有人把打油诗拿来当做历史传记读,如字的加以检讨,或者说玩古董那必然有些钟鼎书画吧,或者又相信我专喜谈鬼,差不多是蒲留仙一流人。这些看法都并无什么用意,也于名誉无损,用不着声明更正,不过与事实相远这一节总是可以奉告的。其次有一件相像的事,但是却颇愉快的,一位友人因为记起吃苦茶的那句话,顺便买了一包特种的茶叶拿来送我。这是我很熟的一个朋友,我感谢他的好意,可是这茶实在太苦,我终于没有能够多吃。
据朋友说这叫做苦丁茶。我去查书,只在日本书上查到一点,云系山茶科的常绿灌木,干粗,叶亦大,长至三四寸,晚秋叶腋开白花,自生山地间,日本名曰唐茶(Tocha),一名龟甲茶,汉名皋芦,亦云苦丁。赵学敏《本草拾遗》卷六云:
“角刺茶,出徽州。土人二三月采茶时兼采十大功劳叶,俗名老鼠刺,叶曰苦丁,和匀同炒,焙成茶,货与尼庵,转售富家妇女,云妇人服之终身不孕,为断产第一妙药也。每斤银八钱。”按十大功劳与老鼠刺均系五加皮树的别名,属于五加科,又是落叶灌木,虽亦有苦丁之名,可以制茶,似与上文所说不是一物,况且友人也不说这茶喝了可以节育的。再查类书关于皋芦却有几条,《广州记》云:
“皋芦,茗之别名,叶大而涩,南人以为饮。”
又《茶经》有类似的话云:
“南方有瓜芦木,亦似茗,至苦涩,取为屑茶饮亦可通夜不眠。”
《南越志》则云:
“茗苦涩,亦谓之过罗。”此木盖出于南方,不见经传,皋芦云云本系土俗名,各书记录其音耳。但这是怎样的一种植物呢,书上都未说及,我只好从茶壶里去拿出一片叶子来,仿佛制腊叶似的弄得干燥平直了,仔细看时,我认得这乃是故乡常种的一种坟头树,方言称作枸朴树的就是,叶长二寸,宽一寸二分,边有细锯齿,其形状的确有点像龟壳。原来这可以泡茶吃的,虽然味太苦涩,不但我不能多吃,便是且将就斋主人也只喝了两口,要求泡别的茶吃了。但是我很觉得有兴趣,不知道在白菊花以外还有些什么叶子可以当茶?《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山有栲”一条下云:
“山樗生山中,与下田樗大略无异,叶似差狭耳,吴人以其叶为茗。”
《五杂俎》卷十一云:
“以绿豆微炒,投沸汤中倾之,其色正绿,香味亦不减新茗,宿村中觅茗不得者可以此代。”此与现今炒黑豆作咖啡正是一样。
又云:
“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人汤,云其味胜茶。曲阜孔林楷木其芽可烹。闽中佛手柑橄榄为汤,饮之清香,色味亦旗枪之亚也。”
卷十记孔林楷木条下云:
“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干而茹之,即俗云黄连头。”孔林吾未得瞻仰,不知楷木为何如树,惟黄连头则少时尝茹之,且颇喜欢吃,以为有福建橄榄豉之风味也。关于以木芽代茶,《湖雅》卷二亦有二则云:
“桑芽茶,案山中有木俗名新桑荑,采嫩芽可代茗,非蚕所食之桑也。”
“柳芽条,案柳芽亦采以代茗,嫩碧可爱,有色而五香味。”汪谢城此处所说与谢在杭不同,但不佞却有点左袒汪君,因为其味胜茶的说法觉得不大靠得住也。
许多东西都可以代茶,咖啡等洋货还在其外,可是我只感到好玩,有这些花样,至于我自己还只觉得茶好,而且茶也以绿的为限,红茶以至香片嫌其近于咖啡,这也别无多大道理,单因为从小在家里吃惯本山茶叶耳。口渴了要喝水,水里照例泡进茶叶去,吃惯了就成了规矩,如此而已。对于茶有什么特别了解,赏识,哲学或主义么?这未必然。一定喜欢苦茶,非苦的不喝么?这也未必然。那么为什么诗里那么说,为什么又叫做庵名,岂不是假话么?那也未必然。今世虽不出家亦不打诳语。必要说明,还是去小学上找罢。吾友沈兼士先生有诗为证,题曰《又和一首自调》,此系后半首也:
周作人:关于苦茶(2)
端透于今变澄澈
鱼模自古读歌麻
眼前一例君须记
茶苦原来即苦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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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敬文:茶(1)
近来因为在山里常常看到茶园,不禁想说点与茶有关的零碎话儿。
茶树,是一种躯干矮小的植物,这是我早年所不知道的。在我那时的想象中,它是和桑槐一样高大的植物。直到两三年前,偶然在某山路旁看见了,才晓得自己以前妄揣的好笑。世间的广大,我们所知道的、意想的,实在不免窄小或差误得太远了。“辽东豕”一类的笑话,在素号贤博者,也时或无法免除的吧。
自然,物品味道的本身,是很有关系的;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日常应用的太普通了吧,喝茶的情趣,无论如何,总来不及喝酒风雅。这当然不是说自来被传着关于它的逸事、隽语,是连鳞片都找不出的。譬如“两腋生风”、“诗卷茶灶”,这都是值得提出的不可淹没的佳话。但我们仍然不能不说酒精是比它有力地大占着俊雅的风头的。举例是无须乎的,我们只要看诗人们的支籍中,关于“酒”字的题目是怎样多,那就可以明白茶是比较不很常齿于高雅之口的东西。话虽如此说,但烹茗、啜茗,仍然为文人、僧侣的清事之一。不过没有酒那样得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