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即便不能排除王崇武是在“私下”场合窥涉元清两代之史籍的可能,一旦他能以“细密”“确切”的态度来追索访求史料,并进一步地开展考证工作,探索史事,业绩确实牢靠,对他“整理史料”的高强本领,傅斯年应当只会颔首称誉才是。否则,傅斯年如果真要“令出必行”,看到王崇武的这篇文章居然引征清代史籍,违反他的清规戒律,那么它也不可能登诸《史语所集刊》了。
就别的例证来说,史语所里的青年学者,要读些什么书,应该都是自己决定的。像是以魏晋南北朝史为专业领域的周一良,比王崇武稍早进入史语所,当他入所之后,固然以魏晋六朝诸“正史”作为研究的主要史料来源,亦复涉读批览在此范围之外的《金石萃编》、《资治通鉴》等相关史料或史著;至如清代学者钱大昕《廿二史考异》、赵翼《廿二史札记》等考证成果,也是他阅读“正史”必同时检阅参照的著述。在1945年才进入史语所的严耕望,则以中国政治制度史和人文地理两大范畴为研究主题,唐朝历史也是他主要投注心力的研究领域。但是,为了要对治唐史有所帮助,严耕望自称还是“把《宋史》自头至尾,自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相当认真地看了一遍”。(严耕望:《治史经验谈》,第15页)
这样说来,即令傅斯年对史语所的这帮青年学者确实“监督甚严”,就平素往来应对的生活面向而言,这批青年或许也确实是害怕惧畏傅斯年这头“胖猫”的“小耗子”。只是,在知识探索的天地里,如果傅斯年真想要发号施令,决定他们在史料的海洋里寻寻觅觅的工作方向和范围,恐怕必有力不从心之叹。对学术权威唯唯诺诺的人,不会在知识生产的天地里,创生出任何实质的成果。王崇武的学术业绩,证明了他绝对不是容许“胖猫”颐指气使的“小耗子”。
第五章 顾颉刚离开北京(1)
一
顾颉刚放下了笔,看着摊在自己面前厚厚一沓的稿纸,最后一张纸上的墨迹还没全干,他不敢照顺序把它放在最下面。他有股想再写下去的冲动,实在很想继续提笔,在一旁的妻子殷履安却已然笑着说:你这篇文字不成为序文了!一篇《古史辨》的《自序》,如何海阔天空,说得这样地远?
顾颉刚想想也笑了。《古史辨》第一册早在1925年9月就已付印,“万事皆备,只欠东风”,就只差作为编者自己的一篇序言。为了让书早日出版,从1926年1月12日起,他开始动手写这篇《自序》,前后三个月,不知增补修改了多少次,洋洋洒洒,近七万字,堪称平生所写篇幅最长的文章。述说所及,不仅是“古史辨”运动的来龙去脉,连自己的童年往事都坦白地说了出来,连自己青年时分怎么热心于社会党的党务也写了进去,实在和《古史辨》扯不上关系。不过,想想自己平常读书的时候,也最爱看作者带有传记性色彩的序、跋,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当然得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告诉读这部书的读者才是。只是,顾颉刚反省了一下,觉得近来这种下笔不能自休的“毛病”,还是得改改才好,终于还是抑制住想再写下去的冲动。
他站起身来,看看四周的藏书,却又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才有真正的空闲,好好研究一下这些书呢!又想到最近老是领不到薪水,想再买些书,想同去年调查妙峰山庙会一样,再到山海关探寻孟姜女的遗迹都不太可能,心里更不好受了。又想起前些时候,鲁迅他们跑到国务院索薪,还闹了个乱子,心里越发难过。
经济困窘如此,偏偏军阀混战,似无止时,北京竟为战场,长日处于恐怖的空气之中,上午看飞机投弹,晚上则饱听炮声。每天飞机一来的时候,大家只觉得死神就在自己头上,老是盘旋不去。自己与家人的生活,已经给飞机、炸弹骚扰得几无安宁,从天而降的炮弹,落点离自己住处最近者,竟不到百步之遥(《顾颉刚日记》,1926年4月3日),惊恐之余,连移动水缸盖和开阖门户的声音,也变成了弹声、炮声的幻觉。生活不安定如此,如何是好?
虽然,就在这样危险、紧张与困穷兼而有之的气氛里,相关的活动都停止了,更没有人来催稿子,顾颉刚居然得到难得的空闲,可以从容不迫地为《古史辨》第一册写这篇《自序》。现在既已写毕,看来《古史辨》确实可以出书了。只是,转念一想,书出来了,会不会累得靠大伙儿的基金才成立得起来的朴社亏了本?越想越多,顾颉刚开始有些烦闷了。
二
1925年4月30日早上6点,顾颉刚便起床了,为的是准备调查参观北京城西北八十里远的妙峰山庙会的活动情况。8点1刻,约定同行的容肇祖、容庚、孙伏园还有庄严都来了,一行人遂一齐出发。事隔多年,容肇祖回忆起这趟旅程,依复记忆如新。容肇祖说,参加这趟调查活动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偏偏就数顾颉刚最是游兴勃勃,走得比谁都快。在进香的队伍里,他忽焉在前,忽而在后,忙个不停。他一下子抄录沿途的进香碑记全文,一下子又同进香者谈话、照相,进香者沿途叩拜的情态,顾颉刚也不愿轻易放过,为的只是详细记录民间风俗信仰(容肇祖:《回忆顾颉刚先生》,第21页)。顾颉刚说自己“素甚害羞”的人,这回会如此活跃,“敢冒众人之疑诧,则由于数年中渴望之逼迫也”。当然,顾颉刚也付出了“左足曲筋”的“代价”,夜里休息的时候,不论用了多少“烧酒”擦脚,始终都好不了。5月2日是调查活动的最后一天,脚疼未愈,“步履极艰难”的顾颉刚,只好坐轿子继续这趟活动了。
第五章 顾颉刚离开北京(2)
顾颉刚一直对这样的调查活动充满兴致的,他说:
我们一班读书人和民众离得太远了,自以为雅人而鄙薄他们为俗物,自居于贵族而呼斥他们为贱民。弄得我们所知道的国民的生活只有两种:一种是做官的,一种是做师的。此外满不知道(至多只有加上两种为了娱乐而连带知道的优伶和娼妓的生活)……这几年中,“到民间去”的呼声很高……然而因为智识阶级的自尊自贵的恶习总不易除掉,所以只听得“到民间去”的呼声,看不见“到民间去”的事实。
顾颉刚终于获得了“到民间去”的机会,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他自然全力以赴。特别是调查同仁之一的孙伏园正担任《京报》副刊主笔,这次调查的材料结果,不愁没有发表的园地,顾颉刚更觉得兴奋起来了。只是,转念一想,发表这些调查资料,会不会引起非议:《京报》提倡起迷信来了!顾颉刚又突然感觉有些沮丧。
想要“到民间去”,竟陷于这样的精神困境,是顾颉刚始料未及的。然而,更让他难过的是知识人的经济困境。这趟妙峰山之旅,调查的费用“仅仅领到五十元”,已不禁令他叹息不已:“堂堂的*,为什么在学术方面的供应竟缺乏到这样呢?”不要痴想国家政府会支持这样的调查活动,顾颉刚自己的生计,都大有问题了。
在北京大学工作的顾颉刚,基本上得仰赖薪水过日子。可是,财政困窘的北京政府,没有办法按时发薪。1925年1月的薪水,得拖到6月才领得到第一笔,要到7月才能全部领齐。幸而顾颉刚在孔德学校兼职之所得,倒还可以按时全部收到,不致完全困窘无门。1925年12月底,因为前妻之父吴寿朋去世,顾颉刚为了丧事“出款浩繁”,已经吃紧,不料,到了1月初,不仅北大这个月不能发薪,连孔德学校“亦仅半薪”,让他大叹“如何得了”,妻子为此,亦是“肝火甚旺”。1月6日,好不容易请“长官”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主任沈兼士向学校借了八十八元,“可还许多小债”,然此终非长久之计。妻子因为闹穷的关系,“不怿之色,萃面盎背”,更让顾颉刚大为“不欢”(《顾颉刚日记》,1926年4月2日)。顾颉刚自己更是“债台高筑”,结算一下,“负债几及二千元”(《顾颉刚日记》,1926年5月16日)。“手头干涸已极”,甚至于房租都没法子付了,“没有法子”,只好向恩师胡适开口,“承借六十元”。本来,顾颉刚苏州老家“非无钱”,可是他“以种种牵阻,终不能向家中取钱”,反而得“有赖于师友之济助,思之悲愤。回家后哭了一场”(《顾颉刚日记》,1926年6月6日)。虽然,顾颉刚可以卖文救急,却总觉得自己不该把学问之事当成生计的奴仆,更觉得这样一来,做学问就不忠实了,不免内疚。生活窘迫既然如此,“北京居,大不易”,这样的环境,还能待下去吗?
三
这时候在北京大学任职的顾颉刚,同时也迈出了经营与学术文化息息相关的社会事业的脚步。
原先,当顾颉刚在1922年夏祖母病重时曾回原籍苏州照料,并且进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辑员。在上海的他,同一起任职于商务印书馆的沈雁冰(茅盾)、周予同、郑振铎等人,交往密切,常常聚在一起讨论、闲谈、听留声机。1923年1月初,郑振铎在聚会的时候发言道:“我们替商务印书馆编教科书和各种刊物,出一本书,他们可以赚几十万,我们替资本家赚钱太多了,还不如自己来办一个书社的好。”众议皆诺。于是,除了郑振铎与顾颉刚之外,联络了沈雁冰、周予同、胡愈之、王伯祥、叶圣陶、谢六逸、陈达夫与常燕生,组成书社,约定每个人每月缴十元,十个人共一百元,由顾颉刚存入银行。周予同提议将这个组织命名为朴社,也得到众人的同意。朴社的发展很快,接着又有俞平伯、朱自清等人的加入。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五章 顾颉刚离开北京(3)
顾颉刚十分在乎朴社的前景,与妻子谈到它,居然“太快意,精神提上,竟致失眠”(《顾颉刚日记》,1923年6月24日)。可是,1924年上海发生战事,在沪同仁急需用钱,议决解散朴社。当时人在北京的顾颉刚大怒,却已“鞭长莫及”,收到上海朴社同仁寄来的款子之后,他找了老同学蒋仲川等人入社,仍旧约定存下钱来,决意继续维持下去。1925年6月28日,顾颉刚更当选为朴社的总干事,肩负起更大的责任。
朴社总干事的身份,激起了顾颉刚的事业心怀。像是他注意到北京大学所在地的马神庙附近并无书店,朴社如果可以在那里开家书店,必可获利。经过他亲自视察(《顾颉刚日记》,1925年10月8日、15日),由同仁决议利用共同基金在彼处租房,从此创办景山书社。顾颉刚耗费了不少精神力气在景山书社的成立杂事上,既参与招考“学徒”与伙计(《顾颉刚日记》,1925年11月1日、9日),当11月15日景山书社开幕,顾颉刚更亲自照料店务。只是,那时他却还拉不下脸来,“见人颇觉不好意思,想不到我也会做商业的”,对自己的这等行为感到害羞。可是,书社的确赚钱,1926年6月的盈余有九十余元,“可见营业之有起色,将来可有发展之望也”(《顾颉刚日记》,1926年7月6日)。
准备出书,是朴社的另一目标。本来,顾颉刚与钱玄同、胡适等人讨论古史的函件文稿,早就得到大家的注意,朴社同仁一直要顾颉刚把这些文章编辑成书出版的,不料,“有一个久居上海的曹聚仁,把它们编了一本《古史讨论集》出版了”。大家看到这部《古史讨论集》,错字太多,印刷又粗劣,就开始埋怨顾颉刚:“为什么你要一再迁延,以致给别人家抢了去。”顾颉刚心下也是挺难过的,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文字还不成熟,又苦于杂事过多,想定心研究几个大题目,作成一篇篇幅较长的文字,把自己胸中积蓄的想法,提出的论题,建立起一个系统,真能揭露中国过去两三千年的古代历史本相。可是,现实的环境,却不给顾颉刚这等机会。他悲哀地写道:
我的环境太不帮助我了。它只替我开了一个头,给了我一点鲜味,从此便任我流浪了,饥饿了!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往经营与学术文化相关的社会事业这条路上走,是顾颉刚自己的决定。由此带来的各等杂事,引来的各种牵连,其实是自己迈开这一步的必然结果。
四
饱受生计逼迫滋味的顾颉刚,想要找条出路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卷进了1920年代中期的时代浪涛里。这时,反抗帝国主义的“革命”浪头,已然拍打到北京。1925年“五卅惨案”之后,北大成立了救国团,顾颉刚亦参与其事,并应推为出版部主任,负责编辑《救国特刊》,刊登在《京报》副刊;顾颉刚更写了不少纯粹学术以外的文字,想要编成一部通俗的“国耻史”,唤醒民众。
1926年3月18日,北京铁狮子胡同国务院前,又聚集了扛着“反帝”旗帜的人群。遗憾的是,这场运动却以鲜血收场,四十七人不幸罹难,史称“三一八惨案”。翌日,段祺瑞为临时执政的*政府,下令逮捕通缉徐谦、李大钊、易培基、李煜瀛、顾孟余等人。顾颉刚未曾参加这场运动,对于名列“黑名单”的这些人也不是很有好感,因为他们“实在闹得太厉害了”(《顾颉刚日记》,1926年3月19日)。
第五章 顾颉刚离开北京(4)
没有想到是,株连的网络,越来越广。连沈兼士都听到自己被通缉的风声,所以躲到东交民巷法国医院避难去了(《顾颉刚日记》,1926年3月30日)。未几,《京报》社长邵飘萍被枪毙,在那里工作的老友孙伏园则已经南旋;传闻北京政府“准备通缉之二百零八人,内北大有一百六十人”,朋友也来劝顾颉刚“暂避”风头。他虽认为自己过去“发表之文字,未尝及于政治,想不致牵入”(《顾颉刚日记》,1926年4月26日),心下却不能说不紧张。北京这个人文荟萃的古都,在当时看来已非可堪久留之地。
五
就在几天之后,顾颉刚到中央公园的长美轩,参加了语丝社为林语堂饯行的餐宴,因为林语堂“以北京站不住,将往就厦门大学文科学长”。席间林语堂即邀请他一起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