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六狞笑着举枪,刚要扣动扳机,再补上几枪,却突然听见“砰”的一声。他似乎还有点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缓缓转头,却终于仆倒在地,脑门上一个血洞,汩汩地涌出粘稠赤红的液体。
左震抓住椅背撑起身,却不支地踉跄了一下。他手上的枪口,还徐徐地冒着一缕青烟。“你忘了,我的子弹就在地上。”他彷佛是说给死不瞑目的麻子六听,声音低不可闻。
锦绣张大双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从腰后抽出了一柄短刀。他真的要杀她吗?他拼命救她,只是为了要亲手杀她?可是她竟不觉得害怕,看着他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困难,她只觉得心痛如刀割。
左震手起刀落,锦绣本能地一侧头,但是没有,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她身上的绳子纷纷断落在地。
他看着她,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满头冷汗,滚滚而落,伤处的剧痛使他脸上紧绷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他连站都站不稳,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却颤抖着替锦绣掩上撕破的衣襟,看着她的目光里,浸透着心痛、心灰、怜惜、不舍、愤恨和悲哀——他的目光是这样的深刻,这样的复杂,锦绣的泪水急涌而出,被这目光紧钉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一生一世,永远都忘不掉他此刻看她这一眼。
伸手扶住左震,锦绣祈求他,心痛地轻轻叫了一声:“震……”
左震却转过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开了她的手。
“左震!”锦绣大叫,惊恐欲绝,扑向他不支倒地的沉重身躯,“你怎么了?求求你,不要吓我……左震,你不要死,求你不要……”
门外传来汽车紧急剎车的声音,杂沓急促的脚步声急奔进来——是石浩和唐海他们。虽然迟了一步,但总算赶到了!
石浩拉起疯狂般哭泣的锦绣,拼命摇晃她,“锦绣,锦绣!”
却听见锦绣一声痛彻心肺的嘶喊:“不是我,我没有——左震,你听见了吗,我没有!”
她在喊什么?石浩被她这一声凄厉的狂呼吓住,还未来得及反应,锦绣身子一软,已经晕了过去。
“锦绣,你还是走吧,二爷不能见客。”石浩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缩在墙角一动也不动的锦绣好言相劝。
锦绣瞪着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怔怔凝视着面前的空气,头发散乱,脸色苍白,那种神色僵硬得有点吓人。
石浩烦恼地耙了耙头发,自从那天把她和二爷救回来,锦绣刚一苏醒,就非要吵着找左震。医生不准她进房,她就在外边等——已经等了两天两夜了,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不说话,一动也不动,固执地倚着墙根坐在这里,死死盯着那道门,像傻了似的。
说来也怪,那天二爷飞车去救人,不就是为了锦绣吗?可是,当他从沉重的伤势中醒来,唐海好心地提议让锦绣进来陪着他,他却坚决不准。
关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二爷和锦绣都没有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又像是都不愿再提起。可是,他和唐海都好奇得要死。
再这么熬下去,锦绣不活活饿死才怪。
石浩招手叫人拿来碗热汤,蹲在锦绣旁边,“二爷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说话移动,不方便应酬探视,你且放心,先吃点东西,再回去慢慢地等。”
锦绣干涩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祈求之色,像是在哀求他,允许她进房去看一下。
“二爷不见,我也……没办法呀……”石浩被她弄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你要在这儿等,二爷还没好你已经先躺下了。天这么冷,你又不吃不喝的,这怎么行。”
锦绣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流泪,没有力气再多说话,所有的意识都在远处飘荡,只是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提醒她那一场噩梦是多么真实地发生过。
不,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慰,她要左震。
锦绣屈起膝,把脸埋在膝头上。她不想听那些话,告诉她左震不见她。可是每个人都那样说,他们都在赶她走。
可是,见不到他,她死也不甘心。
第四天。石浩实在憋不住了,伏在左震床头,小心翼翼地提起:“二爷,你好些没有……锦绣还在外面,我看她是不肯走了。”
左震眉头一蹙:“不见。”
石浩有点为难:“可是,她固执得很,四天来都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半痴呆的样子……赶她也赶不走。”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左震一恼,沙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却牵动伤处的剧痛,使他紧紧紧地一挫牙关,“把她拉出去。”这么多膀宽腰圆的彪形大汉,会拖不动一个纤弱的小女人?难道他一躺倒,说的话就不管用了?
“是,是!二爷,你别生气,我马上办,马上办。”石浩吓慌了手脚,赶忙噤声。天杀的荣锦绣,害他又挨一顿骂。现在二爷有伤在身,心情也差得很,还是不要再惹他为妙——锦绣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二爷这么生气?二爷他可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哪。况且他对锦绣那种特别的关照爱护,任谁都瞧得出他的心意;怎么突然之间,就全变了呢?
还有锦绣,本来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现在凄惨得像个鬼似的,要多吓人有多吓人。看上去,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可是硬拖她走吧?看她那种样子,连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软,遑论一向粗枝大叶却心肠最软的石浩。邵晖回来之后就忙着应付剿灭华南帮,一心报仇,哪有闲心管锦绣的闲事。要不然,以邵晖的冷硬倒可以派上用场,把锦绣弄出去。再说,赶走了她,她能去哪里?
石浩头痛地叹着气。
现在只有一个人,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只是那个人也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她会答应出面管这件事吗?
※※※
傍晚,天色刚刚开始暗淡。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轻响,一个优美的身影出现在锦绣面前。深紫织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长发,矮矮地在颈后盘了一个松髻,光线不好,看不清楚脸孔,只觉腰肢纤细,姿态宛若春水荡漾一般的柔美。
“锦绣。”来的是殷明珠。
她俯下身,注视着蜷缩在墙角的小小身影,那惨白枯槁的脸孔,蓬乱的头发,骯脏的衣裳——一双空洞的眼睛,茫然盯着地面。这是锦绣?明珠吃了一惊。石浩劝她来的时候,她还再三推托,不相信事情有他说的那么严重。现在看来,石浩不仅一点也没有夸张,而且根本就形容得还不够火候。
明珠不知道心里涌动的情绪是怜悯还是疼惜。她恨荣家,这恨意如此强烈,以致于把锦绣赶出门的时候,她都感觉不出有一丝内疚。但实际上,明珠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恨锦绣什么?无辜的她一样是荣家拋弃的可怜虫,被迫离乡背井,漂泊异地,受尽凌辱和白眼。
那天在百乐门,锦绣还曾经那样勇敢地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企图用她微小的力量,来保护姐姐的尊严。当时,虽然明珠嘴硬,其实心里早已经软下来;只不过碍于面子,她不愿低头而已。
左震其实说得对,不管承不承认,锦绣是她的妹妹,她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至于这次锦绣和左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珠并不清楚,可是她知道,左震的冷淡绝决只是他的表相,他不是一个绝情绝义的人。这件事必定不是简单的误会。
“锦绣,看着我,我是姐姐。”明珠温柔地抱着锦绣的肩头,“我带你去看二爷,好不好?”(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受伤小动物般的一声呜咽,倏地逸出锦绣的唇畔。她真的已经绝望,马上就要崩溃了,为什么左震始终不肯见她?明珠是向先生的人,她跟左震英少都熟悉,既然明珠答应带她去见左震,就一定有办法做到,是吧?
殷宅。
光线透过纱帘,影影绰绰地映在室内。明珠手指间梳拢着锦绣的长发,凝神听她絮絮讲述着事情的始末;锦绣的精神还是不好,几乎说得颠三倒四,而且每隔一段话就会重申:“不是我,我没有出卖他,真的。”
拼拼凑凑,明珠总算听懂了一个大概情形。“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明珠叹了口气。锦绣是不是少条筋,麻子六说那种拙劣的谎言,也能骗到她,真不知道左震到底看上她什么?“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左震手下留情没要你的命,已经是个奇迹了。你还想自己送上门去?现在石浩邵晖他们还都不知道,若是他们当时在场,锦绣,就算左震不杀你,你以为还可以活到现在吗?”
“可是,我想见他。”锦绣不肯死心。
明珠蹙起眉头,拿她没辙。“现在他正在气头上,不会见你,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我一定要向他解释。”锦绣固执得像块石头,“他不能这样误会我。”
“你真是——”明珠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好,就算他有这个耐心听你解释,体谅你的立场,你也得等上几天再说呀。先把自己身子养好了,才有精神体力去找他。来,再喝一碗粥,一小碗就好。”
※※※
锦绣这一等,就等了七天。
她都不知道这七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周围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她全都不知道,只是坐在屋子里,疯狂地思念着左震。左右的左,震动的震,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一再炙痛她每根神经,就连她的呼吸,都彷佛带着对这两个字的呼唤。长到这么大,锦绣头一次知道想念一个人,原来是这样朝朝暮暮,铭心刻骨的一件事。她的所有念头所有意识都在想念他,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唇边的微笑,他眼底的温柔,他的胸膛和肩膀,他的眉毛和眼睛……疯了,快要疯了。锦绣已经被这种无休无止的想念纠缠得快要发疯。
爱上左震之前,她还一度以为,自己爱的是英少。现在才懂得,那不过是种感激,是种仰慕,同爱一个人的滋味,完全不一样。
只是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太迟了?
“锦绣,午饭怎么又没动?”明珠看着搁在桌上的托盘,食物已经冷却,显然没有动过筷子的痕迹。“你非得每餐饭都要我来看着才肯吃吗?”明珠一边埋怨,一边把手里的一盅鸡汤放下,“把这个喝掉。”
“哦,好。”锦绣乖乖地端起汤,十分配合地喝下去。
“这才像我殷明珠的妹妹,别那么没出息,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明珠笑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上来是要告诉你,今天晚上左震会去一趟百乐门。他原本不想去,是向先生亲自一而再地请他,才……”
“百乐门?是百乐门吗?”锦绣慌乱地抓住她的手臂,汤碗滚落在地上,汁水溅了她一身。也许惊骇之间被呛住了,锦绣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得反胃,刚才喝下去的鸡汤,又被她尽数呕吐出来。
“天哪!”明珠真是受不了,“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哪敢再提起左震?”
“我很好,我不激动。”锦绣急急表白,双颊烧红,眼神焦渴地在明珠脸上搜寻,“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他真的会去百乐门?”
“当然。”明珠无奈地点着头,“你不要这样抓着我,我的手都快被你扭断了。”
“我要去找他!”锦绣像根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开始满屋子乱转地翻箱倒柜,“穿什么好呢,要不然戴这个珍珠耳环吧……可是胭脂水粉都没有,这怎么行,我的脸色这么难看。明珠,你的借给我用,好不好?”
明珠看着她,忽然有点心酸。是什么力量让温婉的锦绣变成这样?这是锦绣的悲哀,还是女人的悲哀?
选衣服,挑首饰,沐浴熏香,梳头更衣,细细地化妆,锦绣紧张激动地打理着自己。可是,也许太过忙乱了,头发怎么梳都不满意,首饰的色泽又似乎不够搭调,胭脂搽得不太匀,口红又好象上浓了……锦绣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样子这么挑剔过。
她一直在不停地考虑,见了面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她一定要好好地向左震解释,她只是上了麻子六的当,她绝对没有存心出卖他。
可是他不会相信她。她知道,他不会相信。
一直到坐上了车,锦绣仍然怔忡不安地问明珠:“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太难看了?都没有太多时间准备……”
明珠安慰地拍拍她:“放松一点。你这个样子,一见了左震,说不定就会晕倒。”
锦绣勉强笑了一下,点着头。她也知道自己太过紧张,可是,天啊,她要见到左震了,马上,立刻!锦绣的心不听话地狂跳。
车窗外的景物,向后飞掠而过。
那个街角,不是望海楼教堂吗?锦绣还记得那尖尖的楼顶,鲜艳的玻璃和门前宽大的穹顶。曾经有个下雨天,她走迷了路,只好躲在那门下躲雨,却看见一辆车停在她的面前——那天,阴暗而寒冷,凄迷的冷雨织成灰蒙蒙的网,孤单的她彷徨四顾;是左震出现在伞下,温和地叫了她一声,“锦绣,上车。”
她多笨啊,居然不懂珍惜那份在雨中笼罩她的温暖。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喜欢左震了,只是,她当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而已。
※※※
车子很快到了百乐门夜总会。
熟悉的金碧光辉,熟悉的喧哗热闹,一下子扑面而来。锦绣一步一步走人大厅,心头蓦然百感交集——就在这华美宽广的大堂里,左震亲手教她跳了第一支舞。她甚至还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那么靠近他,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当时明明已经爱上她的左震,那样耐心和包容,为什么她居然蠢得看不出来?还口口声声要急着赢得英少的赞许。
在那张桌子旁边,他为了她,动手教训凌辱她的客人;在那道门前,他把醉酒的她抱上车……分明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物,可是那个她所熟悉的人,在哪里?
锦绣不禁掩住了眼睛。心好痛,痛得她不能再看下去。
“殷小姐、荣小姐!”领班是认得她们的,眼睛一亮地过来招呼。不简单哪,两朵姊妹花,一个做了向先生的女人,一个深得左二爷的宠爱。对她们两个,谁敢不殷勤?
“二爷和向先生都到了吗?”明珠优雅地边走边问,手里摇着小巧的檀香扇。
“就在楼上包厢,来了有一会儿了!”厂领班十分客气地在前边带路。
锦绣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心跳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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