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闷死了的鸟人,劝在峨眉诵那絮絮叨叨的经,参那不知所云的禅!”
众人看他眼光迷离,都知他是真的醉了。酒后吐真言,想不到斗战胜佛平生最耿耿于怀的,还是被逼着遁入佛门之事。沉香默然,想到孙悟空化身唠叨教授法术时的谨小慎微,和险死还生后被生生激起的冲天豪气。胜佛一直怀念不已的无疑是后者,但若不是杨戬,或许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徘徊于古灯青卷之间,连他自己,都无法明了自己的心意。
杨戬神色如常,只是脸色由白转青,渐渐不带一丝血色。玉杯拿在右手,微微有些颤抖,左手则隐在袖里,用力握紧成拳,指甲深剜入掌心,勉力维持着神识的清明。他佯醉时喝了不少,救治龙四又大耗气力,此时胸口烦闷欲呕,五脏六腑都似翻转过来,全凭意志苦苦支撑。
孙悟空发泄一阵,酒意上涌,斜眼看向杨戬,怒道:“当时我做我的齐天大圣,你呆你的灌江口,好端端地发兵拿我做甚?说什么听调不听宣,还不是看中了这劳什子司法天神的宝座?我呸,亏我当年还当你是个人物!”
若在平时,杨戬最多冷笑置之而已,此时头脑混混沌沌,多少有些自控不住,随口便反驳了过去:“我杨戬当然算不得什么人物,只是你西行路上,却不也向我低声下气地求过?是谁声声敬我为显圣大哥,央我相助去除了那九头虫的?”孙悟空依稀记得有过此事,语塞了半晌,大怒叫道:“俺老孙给你点颜色,你就当成开了染坊——求你这无行小辈?发你的春秋大梦!”一拍桌子,劲力到处,喇喇乱响声里,偌大的五彩描金长案已被击得粉碎。
杨戬身形不动,座椅后滑,避开乱溅开来的酒菜尘屑杯碟。玉帝急举袖拦在身前,出其不意之下,龙袍上终不免淋到些珍肴美酿。孙悟空手指玉帝,只笑得乱打跌儿,蓦地大喝一声:“老哥哥,你那外甥只顾自己,不去护你的御驾,要来何用?不如让俺老孙好生教训一顿!”伸手入耳,金箍棒取在手里,向着杨戬便是当头一棒。
呛地一声,三尖两刃枪凌空摄来,枪棒相交,尚不成招式,便齐齐脱手摔落地面。孙悟空一呆之下,只觉步伐轻浮,手腕乏力,整个瑶池都似在旋转不休。那边杨戬也好不了多少,才站起身,足下一个跄踉,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饶是沉香等心事重重,也不禁好笑起来,这两人确是醉了,连行动都开始力不从心了。
玉帝哭笑不得,拦在两人中间,劝道:“罢了,罢了,你两人都喝得高了,休要再闹,休要再闹!”孙悟空哪里肯依,大叫大闹,杨戬酒气冲上来,虽还勉强记得原意,却看这猴子越发不顺眼,一句一句地反驳过去,只气得孙悟空暴跳如雷,高呼着便要酣斗。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仙吏捧了一堆公文匆匆进来,向玉帝施礼呈上,奏道:“陛下,下界各司有本奏来,言道恶鬼在人间作祟,滋意妄为,司法天神这两日又不理公务,新案积压成堆,各司神职无力处置,唯有上达天听,恳请御裁。”
玉帝脸色一变,还未开言,孙悟空跌跌撞撞地过来,伸手便要去抢仙吏怀里的文书。仙吏不敢松手,更不敢对斗战胜佛无礼,只急得满头大汗。孙悟空几下没能拽动,呸了一声,怒道:“不就是恶鬼么……一干饭桶神仙就狼狈成这样……俺老孙若是出手,保证……保证全部手到擒来!”
杨戬靠在椅上,尽力压制住酒气,好不至于吐出失态。神识中最后一分清醒,只惦着这奏文的呈上。此时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脚下一滑,冲出几步,扶在一人肩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浑没注意到自己手按的竟是玉帝肩膀。另一只手收摄地上三尖两刃枪,吞吐如电,嗖地一声,将仙吏抱着的公文挑落了一地,冷笑道:“肃清恶鬼,平息人间动乱,那……那是我麾下职责所在,何必呈到御前?孙悟空,你不过是个只有匹夫之勇的石猴儿……就更没资格来管——何况,你的能耐,还管不了这般天地间的大事!”
孙悟空怒气上冲,拾起金箍棒便要动手,脚步不稳,赶紧双手竖握柱地,权当成拐杖来用,叫道:“俺老孙会没资格没能耐来管?杨戬,你也太看得起你自个儿了!”
杨戬冷眄着他,一脸的不屑,戏谑着道:“本真君确是瞧你不起……那又如何?敢不敢与我赌上一赌?就赌你我同时捉鬼,而你,必然一败涂地,输得惨不堪言……”
孙悟空暴叫道:“赌……赌就赌……谁不赌谁就是对方的乖孙儿……玉帝老哥哥,你外甥这赌我打定了……可别说我以大欺小……”一个酒呃,俯下身狂吐不止。
玉帝冕旒之上,尚沾着先前长案碎裂时溅来的菜肴,几根翡翠瓜丝从冠上垂下,倒也摇曳生姿,好看之至。他僵在原地,饶是一向喜怒不入于心,也自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酒味一阵阵飘熏过来,他转头向身边看去,杨戬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脸色白中透青,看模样,也极有可能会步上那猴子的后尘。
孙悟空不顾自己吐得狼狈,抢过来,靠近了玉帝,涎着脸叫道:“老哥哥……呃,我说你放句话……和你外甥这赌,你做仲证如何?你外甥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俺这大圣要好好教训一下他杨小圣!”
“够了!”
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振袖推开司法天神,玉帝连退了几步,避开凑过来的那张毛茸茸的猴脸。眼前两个醉鬼,真要耍起酒疯来,随时能拆了整个瑶池。打赌……打赌便打赌了吧。能有借口将这两人轰出去,就算两人要赌命他也顾不上了!
“司法天神,斗战胜佛,恶鬼作乱人间,兹事体大,你二人既自动请缨,为朕分忧,朕欣慰之极。就以在蟠桃会为期,与会之时,谁缉回的恶鬼数量为多,便算谁赢了这场赌约!”
玉帝坐镇天廷以来,大约还从未如此语如连珠,一口气就急急地说完了的。尚怕两人再在瑶池纠缠,又大声传谕道:“当值星官天将,立即送胜佛和司法天神离去,公务紧急,休要由着他们在朕这里耽搁得太久!”
耽搁与否,他倒未必在意,在意的是两人怕已醉得找不出离开瑶池的路了。
天将们好说歹说,终于将两位灾星请出了瑶池。至于请出时被掀翻了几张案桌,打烂了几座曲桥栏杆,众天将有多少人鼻青眼肿,多少人大声呻吟,自是谁都没有心情去细数详情了。
云头飘忽不定,忽高忽低,几次都险些将杨戬摔下天去。三圣母和沉香心惊不已,想扶住他,却是无处使力。只能徒劳地看着他半跪在云上,蹙紧眉头,似乎腹中翻腾不止,偏又无力吐出。沉香突然咦了一声,叫道:“走错路了……真君神殿在九重天极西,舅舅走错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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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六章 蟾宇卧残醉
(起2X点2X中2X文2X网更新时间:2006…9…7 12:10:00 本章字数:5133)
其时羲和反驭扶桑,明蟾半挂天宇。但见冰轮如画,银辉四射,只映得天地间清澈如昼,在疏星闪动点缀之下,越发显得清明皎洁,净无纤尘。
杨戬出神地凝望着月色,任那清辉铺洒得一身都是。笑意从唇边逸出,不知不觉之间,云头方向一转,竟是直向广寒宫而去。
月轮渐近,银辉转浓,只照得到处通明,与天光云影相互辉映,在天风中散绮如雪,变幻不定,清奇得无与伦比。
云头一侧,杨戬踉跄着坠跌到冰轮之上。挣了几次未能站起,他茫然四顾,但见四下里寒芒流照,宝雾珠辉,不见广寒宫阙,唯有许多晶莹的冰树亭亭静立,耀眼欲花,似幻似真,令人称奇叫绝。
嫦娥掩口低呼一声,月上景致,她默对了几千年之久,自然再熟悉不过。这一处极为僻远,几乎无人涉足过,唯有玉树生寒,桂香飘忽,蕴育着广寒独有的落寞冷清。
看看玉树……
琼枝影动,缀在那个男子的银铠之上,凛然生寒。冰叶细碎,重重叠叠,茂密如雪,因风而叮叮作响,如泣如咽。杨戬静对着这眩目夺神的空灵奇景,星眸里略带了些失神,折射出无力自拔的凄恻。
众人默不作声,看着司法天神轻轻抚上一株玉树。玉树触手如冰,冷得能冻结这世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坚强突然都不复存在,就如这玉树银辉,灿烂绚丽的背后,只是死寂和苍白。
“母不以我为子,妹不以我为兄……天地之间,留我到底何用?既不能象一个凡人那样享受天伦之乐,也不能象一个妖魔那样肆意妄为……仙子,我这种人,活着,原本便是一场天大的笑话而已……”
司法天神略带惆怅的声音,打碎了隐藏在剔透空灵里的如死寂谧,手按在玉树之上,脸色白里泛青,目光游离。酒力阵阵涌将上来,翻腾烦闷的感觉,似乎刹那间便要让他灰飞烟灭,他却没在意这些,多年前那隐晦的碎裂声破茧而出,悄然响在记忆里,让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玉树碎后,化作清碧水滴,如泪,却不真实,谁会为他这样的人落泪呢?玉树成水,可人心碎裂之后,除了烧灼和虚无,何以竟是一无所有了?
繁枝摇曳,海一般澄澈,绝世的风姿,隐约在香雪海里翩跹地舞着。柳腰纤细,目波如水,近在咫尺,却又似隔了万水千山,朦胧得若有若无。杨戬愣愣地一紧手,手底温润莹滑,细腻无比,就象……就象那一次,月下琴箫合奏,悄然扑将过来的女子,吐气如兰,柔若无骨,羞赧里蕴着无限的情愫。
“那样的一个人,也曾渴望过一些东西……但他早就该知道,迟早会一样样地破灭了去……三妹不会再原谅他,谁也不会……只有责任,很可笑不是么,仙子,一个人存在的理由,竟然仅仅剩下了责任……”
踉跄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地倚倒在树上,他微微合了双目,似笑非笑的神情里全是凄怆。玉树温润中透着寒意,可司法天神却不再挣扎,将身心放纵给失控的虚弱与颓靡,第一次,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
“曾经有过一段日子,曾经有过微弱的希望……真君神殿实在太过阴冷,那个人,他也是人啊,谁会喜欢那样了无希望的寒冷……责任实在太过沉重,抽打得他血肉模糊……那时,他多希望那道美丽的月光,能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啊……那么美的月色,每个夜晚就会洒落在他身上,象一只轻柔的手,抚摸着他的心灵,告诉他,这世上,还是有人在意着他的存在……”
倾诉声越来越低,迷离的眼神,如同堕入幽深黑暗的冷渊之底,在寂静中纵容着自己的沉溺,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心头嘶喊着,灼疼他最后的柔软。
声音是真实的,早已存在的真实,他并不愿多想,偏偏无从逃避:“为了那道月光,他什么都可以放弃……别说是司法天神,即便是三界主宰,他也不屑一顾……可那样很自私不是吗?仙子,你又会嘲笑了是不是……放弃一切,追逐幸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配得起那样的渴望?而且,他也放弃不起啊,仙子……那个害死了父兄,又害苦了唯一妹妹的罪人……”
玉树银辉浮泛,亘古不变,它们有根,碎了就化为泪水,活着,便根扎于大地,大地承载了它们所有的悲喜,永远不会有注定无助的飘泊流离,不会象他,一生梦魇般的挣扎,得到的却是无法结束的孤独。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他们却没有在意过,从未在意他舒展不开的眉心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痛楚。
众人默默地看着,谁也说不出话来,嫦娥含着泪水,痴痴的抱紧四公主,一个念头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出阵就去看看他……陪着他,哪怕,就那样一生一世……如果早一天听见这些话……杨戬……我还会不会,会不会那样对你?”但那时,她会信他吗?她轻轻垂下头,噬心的悔痛,让她无力再看镜里的一切。
但镜里低沉的咏声传出,节奏缓慢古拙,依稀便是一首古乐。嫦娥一颤,遥远的过去,那次月下合奏的琴箫,突然穿越无尽的岁月,恍如就在耳边。她惘然抬头,杨戬手叩玉树,正按节拍轻咏着什么,虽然无琴无箫,听音律却果然是当年合奏的那一曲《素女》。
“愿在衣以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衿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衿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声音虽忽高忽低,有时含糊难辨,原曲的雅致平和竟渐转为凄凉萧索,却没有丝毫兀突之感,直如这首曲子,原本便应该令人心碎难当一般。
节拍愈加繁乱,众人都担起心来,生怕他又将玉树失手击碎。但歌声拍声蓦然而止,杨戬怔怔地看着身边的玉树,茫然的神色,竟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碎裂声在心中清脆地响起,清标无伦的奇景,都似幻成了那个女子白如玉雪的面颊,慢慢地绽成一个充满嘲讽的冷笑。
司法天神蜷缩的身体为之一僵,挣扎着站起来,惯常的冷漠忽然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就见他点了点头,伸出手,似乎仍想抚摸眼前那张绝美的面孔,终是黯然收回,却是狂笑了一声,笑声里透出难言的寒意。
声犹未竭,整个人已腾云而起,电驰星驭般地冲向远方天际。
月朗星疏,被快速地抛于身后,不多时雾气渐浓,一片氲氤之中,水如白练,发散出幽幽的微光。
云头越飞越低,杨戬身子不住摇晃,终于跌落了下去。但见愁烟漠漠,惨雾霏霏,罡风刺骨,寒气袭人,正是银河岸边。
小玉一个哆嗦,靠近了沉香,银河汇聚的至阴之气,砭得她肌肤生疼,法力虽能够抗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