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道:〃依我看,乃是内行里手操练而成。〃
桓阶嗯了一声,他也是如此看法,但事实是对方在己方攻势面前,几乎没有什么还手之力,实在令他困惑:〃军师,那为什么他们的水手操船技艺如此欠缺,斗舰、蒙冲这等数百石的小船,还没有我们的千石大船动作敏捷?〃
内河行船,须资人力,不像在海上,全靠风帆。当时的船用动力器械一是桨,二是橹,船帆只是辅助器械。桨和橹产生的推力很小,而且是不连续的,随船体的增大,必须增加人员和桨橹数目,人员、桨橹愈多,无效载重量愈增,动作愈难一致,产生的动力损耗就愈大,速度自然就愈慢。
尤其像楼船这等巨舰,本来就不是依靠速度和灵捷来取胜敌人的。
徐庶也颇为不解。
他之所以不赞成打这次遭遇战,主要原因就是自己这一方虽然总的载重量不落下风,还有拍竿这等世间从未有过的新型超级武器,但弱点是除了两艘巨船,却没有一艘护航的中等战舰,开始也许可能会占一些优势,但若被敌方数量众多的斗舰、蒙冲死命缠住游斗,竿不及拍,弩不及射,处境将变得极为被动,久战之下,必然吃亏。而一旦胜不得敌人要逃的时候,大船劣势尽显,那可就真糟了。
所以他等陆子云一走,便暗令军士急乘小船回去求援。那时他心中已拿定主意,一旦拍竿发挥威力,震慑住敌人,立刻便要坚决建议主公缓缓撤退,料想以巨舰大弩拍竿之利,敌人的战船虽众多而迅快,也决不敢轻易欺近。如果敌人不识进退,非要穷追尾迫,待己方油口援军一到,反而可以发动反击,将敌人全部歼灭。
这本是万全之策,但双方一接战,他和桓阶一样,也发现了速度这个致命问题,心想:〃如果这样下去,岂非要打破千古之规,竟尔出现两艘楼船独自歼灭一支中型舰队的奇迹?〃
他碰碰问韩暨,将他叫醒。
韩暨不悦地睁开眼,听着二人迭声追问,却懒得多说,揉揉眼,抹抹嘴,只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设计。〃
看着他敷衍的样子,桓阶内心不悦,心想:〃主公、军师给你面子,处处尊重你,你还当真物贵则积囤,器稀便奇居了。〃
徐庶不再问他,转而问我。
我一面观测着战场的情形,一面随口道:〃没什么特别,那船不过是加了一些水车飞轮而已。〃忽然眼前一船闪过,其速极快,船头上似乎站着一名女将,心中一诧,便顾不得再跟他们闲扯,远瞩镜专心瞄准那艘快船,看它如何动作。
韩暨对我的轻视大为不满,瞥我一眼,心想:〃造出这东西多难啊,岂止而已而已?〃
徐庶暗暗好笑,知道韩暨必然上当。
果然,韩暨耐不住我这浅陋的激将之法,身子端坐起来,想了一想,对徐庶、桓阶道:〃说起来呢,话就长了。我幼年之时,曾有幸得见一种奇妙的记里鼓车,乃前朝大匠张从枋所造,刘歆的《西京杂记》卷五中曾有简略记载,称为记道车。那鼓车可以自动记录行走里程,构思十分奇妙,当然了,对你们二位来说,并无实用价值。〃
桓阶插了一句:〃《西京杂记》我也略读过一二,除了韩大人说的那记道车,似乎还有一种指南车,也很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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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八、滔滔江水(2)
韩暨惊讶地看他一眼,脸上显出刮目相看的敬意,话语间也流露出些许兴奋。
〃参军大人居然如此博览,韩暨佩服。是啊,其实对世间大多数人来说,不管记道车也好,指南车也罢,都没有太多的实际用途。也因为如此,传至当代,这种鼓车已所剩无几。先父一位朋友偶然间曾见过一辆,他见到时,那辆鼓车早已残破的不堪再用,但构架依然完整。那位父执知道先父喜爱这类奇技,便托高手匠人按那鼓车尺寸缩小百余倍,制成了一辆精巧的小鼓车,在先父六十岁寿辰那天,作为贺礼相赠。不瞒两位说,那车虽然只是一个仿制物,但在我眼中,却是世上最好的珍品,倾国倾城的无价之宝。偏偏先父也是极爱此物,独自珍藏赏玩,连家人也不给多瞧一眼。没过几天,我耐不住心痒,就从先父的书房里把它偷了出来。〃
徐庶少年时就和韩暨交往,知道他一些往事,心想:〃难道当日他被父亲赶出家门,种因于此?〃
果然,韩暨看他一眼,黯然道:〃我没料到先父爱此物更远胜爱我,得知我偷去鼓车,立刻迫我交出。我当时年幼不晓事,心中气恼,谎称丢失。先父大发雷霆,不顾所有家人的劝阻,当即把我撵出家门,永不许归家。〃
徐庶道:〃可是中平五年十月(公元188)之事?〃
韩暨道:〃是啊,那时我脑子里混乱之极,幸好有你和司马兄百般劝解,又邀约许多朋友,带我出去游玩。〃
徐庶道:〃哈哈,你不用谢我,那时我自以为是,做错了事情,刚被沔南的黄老狠狠教训了一顿,也是一肚子气没地撒,遇到你,正好有个人同病相怜,心里好受多了。〃
韩暨道:〃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劝我的时候,老是板着个脸呢。〃
两人互相瞅瞅,哈哈大笑。
桓阶忍不住道:〃韩大人,我只想知道,主公所提这水车飞轮,如何奇妙?〃你们就别海侃神聊跑题万里了,要拉家常,回家慢慢再说不迟。
桓阶所知甚博,韩暨隐然已推其为半个知音,而他问及的,更是他得意之作,所以虽然被他不客气地打断谈兴,也不怎么生气,当即话题转了回来:〃我曾翻阅南阳遗下来的记载,说我朝光武帝建武七年(公元31年),〃河内人杜诗迁南阳太守,曾造作水排,铸为农器,用力少,见功多,百姓便之〃 。两位可知道那水排是什么么?〃
桓阶淡淡道:〃那水排以水轮带动皮囊鼓风,冶铁果然十分便利,江南虽不多见,长沙却也有之。〃
韩暨脸上一红,玩儿现了,抹抹嘴巴,吞下舌上聚集的液体,道:〃那么龙骨水车呢?〃
桓阶一怔,徐庶却知道这个:〃莫非是洛阳翻车?〃
韩暨咂咂嘴,跟内行说话虽然省心,可没法显摆臭美权威人士的架子,很是不爽,续问道:〃元直可知这翻车是何人所造?〃
徐庶心想:〃干嘛呀,脸红脖粗的,跟我也较真。〃摇摇头。
韩暨又看桓阶。
桓阶也摇头,道:〃请韩大人指教。〃
韩暨得意地笑了:〃指教可不敢当。两位心系天下,这种小道之术,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桓阶心想:〃平时看你也不是这么喜欢扯淡的人啊!〃知道这人思维缺乏逻辑性,再催也没用,便点点头,表示了解他的谦虚。
韩暨道:〃我朝灵帝在位时,曾称二人为父为母。这二人是谁,两位应该知道吧?〃
桓阶微一皱眉:〃莫非张让、赵忠那二宦贼?〃
东汉孝灵帝时,张让、赵忠、夏恽、郭胜、段珪等十大宦官朋比为奸,号为〃十常侍〃。他们把持朝政,禁锢清流,以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及至中平年间,张角率黄巾大举起义,席卷天下,国事遂不可为。当时的士子名流一提起十常侍,皆深恶痛绝。
韩暨道:〃是啊,我很佩服那赵忠。〃
徐庶哼了一声:〃这等宦阉巨恶,居然能让韩兄佩服?〃
韩暨这才发现见桓、徐二人脸上都现出厌恶之色,怔了一下,醒悟过来:〃两位大人疾恶如仇,这个我理会得。不过呢,不管他为人如何,可是他巧于制作,令人实在不能不服。〃
徐庶疑惑道:〃哦,难道那洛阳翻车,竟然……〃摇一摇头:〃不可能。〃
孝桓帝于本初元年登位时,赵忠还只是个无名的小黄门。其时朝中大将军梁冀专权,桓帝虽然痛恨之极,却苦无良策,因为这位大将军以残忍好杀著名,桓帝的前任汉质帝,一个九岁的皇帝,因为看不惯梁冀专横的样子,说了一句:〃此跋扈将军也!〃立刻就被梁冀派人鸠弑,给毒死了。前车之鉴,所以桓帝一直隐忍不发,暗中寻找机会。这情况被赵忠看出来,他是个善于投机的家伙,当即向自己的老大,当时的大宦官单超建议,让他与桓帝咬臂出血,以为盟誓。实际上是像黑社会一样,结拜成了生死弟兄。接着又和桓帝、单超一起商议,设下密计,令众宦官们率领虎贲羽林军千人,突然包围了大将军府,逼得梁冀夫妇饮鸠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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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八、滔滔江水(3)
桓帝夺回帝权,便犒赏有功的私旧,赵忠因策划之功,被封为都乡侯,从此权柄渐重,开始干政。等灵帝继位之后,他和另一大宦官张让更实际掌握了朝中的军政大权。灵帝曾恬不知耻地说:〃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
中平六年,灵帝崩,张让、赵忠为求自保,谋杀了大将军何进。其时袁绍担任中军校尉,曹操担任典军校尉,均是何进的部下,见此情景,立刻勒兵反扑,冲进宫去,尽诛宦者。赵忠当场被杀,张让等逃出宫去,投河而死,十常侍终告土崩瓦解。
徐庶心想:〃这种人,怎么可能造出什么翻车来,他哪儿有时间,哪儿有精力啊!〃
韩暨道:〃元直请相信我,这类事情,我全都了若指掌。在中平三年(公元186),赵忠铸天禄虾蟆,吐水于平门外桥东,转水入宫,充作禁用;又作翻车渴乌,旋于桥西,用于浇洒南北郊路。这天禄虾蟆和翻车渴乌精绝一时,在我们〃殊巧行〃里引起轰动,我师傅曾专程赶赴京师暗窥,多次对我讲述其奇妙之处。我想,天禄虾蟆和那记里鼓车一样,也许没有太大用处,但那龙骨水车,日后定会传遍四野,造福于天下的黎民百姓。〃
徐庶将信将疑,问道:〃那奸狡宦贼,也能造福于天下的黎民百姓?〃
桓阶道:〃韩大人,你说了这么多,跟你那水车飞轮又有什么关系?〃什么记里鼓车、指南车,又什么水排、龙骨水车,全是不相干的废话。
韩暨笑道:〃那是因为,它们的原理大同小异。龙骨水车是由人力操纵转轴以带动木叶片来提水灌田的,记里鼓车、指南车,包括水排、天禄虾蟆,也全都采用了复杂的齿轮转动系统,我制作的水车飞轮,也是如此。〃
桓阶一怔之下,顿时火了:〃你早说就是,绕这么大圈子。〃
韩暨委屈道:〃我怕你们听不懂啊!〃
桓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心想:〃这么点道理,有什么听不懂的,我看你脑子才有问题。〃说你缺乏逻辑性是不对的,你是有智障。
左右看看,随手取了个耳杯,从茶鼎里舀出一杯酽茶,这么岔了一岔,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
徐庶见桓阶居然没有大发雷霆之怒,心下佩服,暗想:〃我是知道韩暨性情,换个人这么对我,我可没桓阶这么好的修养。〃道:〃好了,你就快说你这水车飞轮吧,别扯东扯西的。〃
韩暨虽然有点呆傻,这会儿也看出来,这两位好像有点生气了,不敢再继续卖弄,道:〃哦,我是在楼船的船底两侧,都安装上了以杉木所制的叶轮,战士在船内踏动转轮,叶轮就飞速旋转起来,轮上的叶片依次入水,从而使大船得到连续的推力,这样一来,楼船的行进速度大大提高。我们这艘船比较大,而且人员不足,所以还不能和斗舰和蒙冲比速度,但相差已不是以前那般悬殊。前面杨都尉那种一千石的小楼船,因为现在是满员运转,有近百人轮换踏轮,完全可以与对方的蒙冲、冒突一竞航速。当然,走舸、露桡、赤马舟这种小船,我们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
徐庶和桓阶一齐点头,哦了一声。
桓阶转怒为笑:〃走舸、冒突这种船,任他速度再快,在我们的大船前面,又能有什么作为?〃
我侧过脸,对大家说道:〃伯绪啊,事情往往不是那么绝对的。你们过来看看,敌人的那只冒突,好生刁滑善战,杨龄恐怕也要费些力气。〃
坐着的几人都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围将过来。
居高临下,敌我双方的战船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根本不需要再用什么远瞩镜。
原来我们的座舰已经驶近战场。
殷淏忽道:〃原来是她!〃放下远瞩镜,目中射出奇异的光芒,道:〃飞帅,一定要活捉那个女将,她是〃水蜈蚣〃陈江越。〃
远瞩镜下,陆子云的脸色越来越阴。
他没料到,杨龄打上了性,竟独自一船便冲进敌阵。
他狠狠一咬牙,想道:〃居然敢不听主舰号令,你这个游弋都尉是不想干了。〃转念一想,却又不觉暗暗叹息:〃主公虽然绝对信任于我,可我不过是镇军大将军府中的一个小小从事司马,现在暂时担任飞帅座舰之长,杨龄久掌长沙水军,自然不服。〃
两军作战,实力强弱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原因之一。
军队的实力一方面表现在战士本人的格斗勇力和技巧,更重要的一面却是如何配合、支援、充分发挥群力。军事家们早已意识到,单兵放对,〃一骑不能当步卒一人〃。但若排列成阵,则〃一骑当步卒八人〃,〃一车当步卒八十人〃。
水战和步战、骑战、车战等虽然大不相同,但作战原理却并无本质区别。自春秋末年伍子胥仿效车战阵法整顿吴国水军之后,水军的战术越来越接近陆战。各种战船编定字号,分工合作,互相配合,有的是主力战舰,有的充任先锋,有的瞭望,有的巡弋,或冲阵,或诱敌,或夹攻,或伏击,昼则麾旗为号,夜则振鼓为节。临敌对阵之际,以船之大者为中军座船,而当其冲;以船之中者为左右翼,而分其阵;以船之小者绕出于前后两旁之间,而挠其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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