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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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雪记-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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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不忧大是得意,摇手道:“不忙说,不忙说。这等大秘密,怎好随便告了人去?” 
  郦琛知他要卖个关子,心中好笑:“这关老爷子年纪一把,说话行事还是这等小孩子气。”简淇微笑道:“既是如此要紧的秘密,爷爷便别告诉咱们。”关不忧见他两个并不追问,心痒难搔,过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道:“我且问你们,可知道这维摩诘剑的由来?” 
  郦琛摇头道:“这剑法的名字好生奇怪,甚么是维摩诘?” 
  关不忧道:“维摩诘乃是梵语,又唤作‘毗摩罗诘利帝’,‘毗’为‘灭’,‘摩罗’为‘垢’,‘诘利帝’为‘鸣’,合起来称‘灭垢鸣’。维摩诘便是‘净名’之意,是以陆离又自名‘无垢剑客’。那维摩诘乃是天竺国毗舍离城中一位大乘居士,修为高远,妙辩无碍,机锋一时无双。记载他生平的典籍,便叫做《维摩诘经》。唐代的大诗人王维倾慕这位维摩诘大士,便自取字‘摩诘’。” 
  郦琛道:“原来如此。”其实王维取字的由来,他是知道的,见关不忧说得高兴,便也笑吟吟地听着,又问:“那同剑法又有甚么关系?”关不忧道:“四十来年前,陆离原本是大名府宏化寺籍籍无名的俗家弟子,不知从哪里习得了一手高明剑术,几乎便如一夜间冒了出来,以维摩诘剑连败当时数十名风头最盛的武林人物,锋芒之盛,一时无贰。其时江湖中位高望重的人,听到‘维摩诘剑’这几个字便大大头疼。” 
  简淇道:“为甚么?这人做了甚么事情?” 
  关不忧道:“陆离剑术虽高,为人却甚是轻狷。他一俟武功有成,便自行离开了宏化寺,昔日师尊一概不加理会,在江湖上只以挑战高手名人为乐。须知一人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乃至开山立派,是何等艰难之事,这等人看重声名只犹甚于性命。陆离却最喜公开挑战这样人物,愈是看的人多,愈是下手时不留半分情面,似乎非要见得人家当众出丑,他便得意扬扬。是以他自己虽然并不杀人,江湖人物败于他手下,不堪羞辱,乃至愤而自杀的却也不少。陆离这般行事,在短短几年里,便结下仇怨无数,终于被几家人马联起手来伏击于扬州禅智寺桥畔,先以暗器偷袭,打断了他长剑,继而一拥而上将他杀死。” 
  关不忧说到这里,端起桌上茶杯来抿了一口,续道:“这些人杀了陆离,除了报仇雪耻,便是要夺他的武功秘笈。宏化寺原是少林旁支,陆离剑法诡异,与少林武功并无一点相似之处,当是另有际遇。他号无垢剑客,又自言剑法为‘维摩诘剑’,便有人怀疑他一身武功同《维摩诘经》有些干系。陆离身死之后,果然便在他身边物事里寻到了一部《维摩诘经》,却说甚么也看不出与剑法武功有甚相干。 
  “然而维摩诘剑名声何等响亮,那些人虽不能解,也把这部经书当作宝贝一般收了起来。以后便为了这经书归属,自夥里吵闹不休,直到破脸大杀一场,经书也不知去向。这部经书后来在江湖上几度出现,每次都牵出了几十条人命。” 
  郦琛问道:“那后来又有谁练成了维摩诘剑么?” 
  关不忧道:“陆离的经书几经易主,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十来年前的事了。这许多年里,却是再没一人练成了如他那般惊世骇俗的剑法。”停了一停,又道:“照我说,这维摩诘剑不练也罢。那陆离剑法虽高,然而拳脚内力都是平庸之极,手中无剑时便不抵寻常高手。这般用剑,实是凶险之极。” 
  郦琛大惑不解,问道:“剑法高明,为甚么反而凶险?” 
  关不忧喟然道:“当真是武功低下,旁人不必提防忌惮,一般也不会对你痛下杀手。但若知你武功高强,只在一把剑上,为求自保,反而会先下手为强,趁你手中无剑时先将你杀了,以免你过后反击。” 
  郦琛摇头道:“武功低下,人人得而欺之,活在世上也没甚趣味。” 
  关不忧一怔,随即笑道:“这话说得倒也是。这江湖上只怕也还是欺软怕硬的蟊贼更多些。”将杯中茶一气饮尽,向郦琛道:“小娃儿,你要不要来我书斋看一下这部《维摩诘经》?” 
  郦琛喜道:“原来这经书却在你手里,自然要看上一看。”关不忧一哂道:“我收的这一部《维摩诘经》,未必便是当年陆离手中那部。不过这也不妨事罢了。” 
  郦琛只听得一头雾水,心道:“怎么不是陆离那一部,却不妨事?”关不忧见他疑惑,解释道:“那《维摩诘经》本是梵文典籍,自后汉传入中土以来,多有译本。现下坊间流传的两个本子,一个是后秦鸠摩罗什的《维摩诘所说经》,又叫做《不思议解脱经》的;另一个便是唐太宗贞观年间,由玄奘三藏法师在长安大慈恩寺译出的《说无垢称经》。——陆离的这部经却非两者之一,乃是西晋的竺法兰所作《毘摩罗诘经》三卷本,世上极是少见,却不只有他这一部。” 
  郦琛益发听得不解,道:“既然陆离的那部经书世上不止一部,那为甚么只他一个练成了剑法?” 
  关不忧大笑道:“其中关窍,便在你手里那本诗集上了。”两人说话间,简淇已然解开包裹,取出书匣来,在四角用力一掀,匣盖翻起,露出底下的暗格,赫然便是那部《王摩诘选注》。郦琛接了过来,交给关不忧。关不忧翻了一翻,指着扉页上朱笔所写的一个“离”字,笑道:“看来不假,便是这一册了。”凝视郦琛,道:“小娃儿,你当真要学这维摩诘剑么?” 
  郦琛道:“那维摩诘剑倘若真有你说得那般厉害,我自然要学上一学。”关不忧道:“维摩诘剑我虽未见过,但是曾听方家言道,这一路剑法胜在奇诡无方,招招剑走偏锋,狠辣无比。”顿了一顿,道:“书法中常言道字如其人,‘书,心画也’,‘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 天下至理相通,武功一道,又何尝不如是?那性子顽强勇猛的,宜学阳刚猛霸的功夫;心思灵活敏俐者,则擅变化繁复的巧招。因材施教,因性致宜,便能事半功倍。反过来,一个人学的东西,对其本人之为人心性,亦有潜移默化之功。佛法慈悲,道家出尘,此皆为使人清心正身,化解戾气之道。那维摩诘剑固然是了不起的武功,只是一味偏行奇诡,又失于阴毒,落了下乘。” 
  郦琛笑道:“我这身体,要学正经上乘武功总是不行了。况且学武不过是为了技胜一筹,上乘下乘,在我瞧来也没甚分别。” 
  关不忧点了点头,起身道:“你们跟我来。” 
  两人跟着关不忧走入另一间屋子。郦琛见这屋里设着床榻巾架,知是关不忧的寝室,却见不到一册书籍。正纳闷间,关不忧俯下身子,轻轻揭开地下一方青砖,露出一行石阶来。 
  三人拾阶而下,进到一个地室。这地室甚是狭小,却立了有十来排书架,这时候加了三个人进来,几乎转侧不开身去。郦琛见书架上满满地垒着书,道:“关老爷子,原来你也读道家的书,收罗的不只是武功典籍。”关不忧顺着他目光看去,见他看的是一部《南华经》,笑道:“小娃儿懂得甚么,‘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阐述的可不是剑中至理,却是甚么?”郦琛一怔,心中默默念诵道:“‘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我道庄子不过是喻指,难不成世间当真有这般高明的剑术?” 
  正自出神,关不忧已然找到了那部《毘摩罗诘经》,往腋下一夹,道:“咱们去上边看罢,这里太也昏暗逼仄。” 
  三人自地室出来,回到先时那屋子。关不忧在桌上放下经书,道:“竺法兰是天竺人士,西晋时来我中华,他作的译文,论其典雅流畅,可不如鸠摩罗什多矣。是以《维摩诘经》的几个译本中,这一部几近失传。”将经书翻了一翻,又道:“《毘摩罗诘经》三卷,其中第一二卷乃是经文正文,文字与另两部译作虽有出入,然而大致意思相若,第三卷文字却是散漫奇诡,殊不可解。”说着将书递过,郦琛见那第一行是:“詹彼如行法缘可不复起不先往于人孤望玄川起……”由不得愕然,道:“这是甚么意思?” 
  关不忧笑道:“世人多谓这第三卷的文字,是竺法兰将梵文原文按读音写入,其实却不然。”轻轻将手指抚过那页经书,道:“陆离一身武功,便是从这卷经书中来。” 
  郦琛不明所以,看着关不忧,只待他解答。关不忧忽然问道:“小娃儿,你既看过那部诗集,可说说这集子收录的诗作有甚特别之处?” 
  郦琛想了一想,道:“王维以作五言绝句著称,这本册子里却大多未选。收录的这些篇章虽然大体不差,却算不得是摩诘居士顶出色的章句。” 
  关不忧笑道:“说的极是。作这个抄本的要当真是爱诗之人,眼光可不怎地。” 打开了那本诗集,第一首便是《赠徐中书望终南山歌》。关不忧摇头晃脑地读道:“晚下兮紫微,怅尘事兮多违。驻马兮双树,望青山兮不归。”提起笔来,分别在《维摩诘经》第一行的第五,第十一,第十六和第二十二个字上点了一下。 
  翻过一页来,乃是《雪中忆李楫》:“积雪满阡陌,故人不可期。长安千门复万户,何处躞蹀黄金羁。”关不忧口中轻轻念道:“五,十,十七,二十四。”一面在《维摩诘经》上依次数了下去,提笔点出。顷刻间已然翻过了数章,点了几十个字出来,将《维摩诘经》往郦琛面前一推,笑道:“你再读读这些加了点的字。” 
  郦琛念道:“法不孤起,弘之由人,启不可思议法门,此剑可名维摩诘。”不由得“啊”一声,又惊又喜。这时候已然明白,原来那诗集中凡断句之处,便对应经书里相应的字数,不由得拍手笑道:“这个作的好字谜!”又向关不忧道:“关老爷子,你好聪明,却是怎生想到这剑谱原来是这般解法的?” 
  关不忧见他发问,呵呵笑道:“我自有本事。”简淇插口道:“告诉你这件事的,再没有别人,定是程爷爷。”关不忧恼道:“程子墨这家伙有甚么了不起的,非要他来告诉我?你怎知不是我自家想出来的?”简淇莞尔一笑,不再接口。郦琛问道:“程子墨是甚么人?”关不忧道:“那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下年初要来,到时你自能见到。” 
  郦琛听他说“下年初”,自是允了自己在这里留下了学剑,大是高兴,道:“多谢关老爷子。”关不忧摆手道:“你们路上想来辛苦,小竹儿带他去房里休息罢。我要在这里把这维摩诘剑的剑谱誊写出来。” 
  简淇应了一声,带了郦琛出来,进了后面一所竹屋。郦琛进得门来,见屋里只一副床帐,一桌一柜,此外别无所有,笑道:“这屋子里的器具倒也简约,一目了然。”简淇道:“这是我的屋子。你是要在这屋里睡呢,还是另去别的屋里?”郦琛道:“我自然要同你一起睡。”简淇点头道:“另一间屋子里还有一张床,待会儿咱们一起去搬过来就是。” 
  郦琛口中答应,转头见壁上挂了一个条幅,字迹圆润秀丽,写的是萧颖士的《有竹一篇》。他读那头一句是“有竹斯竿,于阁之前。君子秉心,惟其贞坚兮”,便向简淇笑道:“怪道你名字里有个‘淇’字,你爷爷又叫你小竹儿。”简淇道:“嗯,这是我爹爹写的。”郦琛想起他说过,他父亲在他幼时便即去世,便不言语,看着条幅上的字,心道:“关老爷子适才言道,‘字如其人’。这字笔致柔婉,刚力不足,想来牧谦的爹爹也是个好性子没脾气的人。”又想到一事,问道:“关老爷子是你亲爷爷么,怎地你却姓简?” 
  简淇微微一笑,道:“这里面说来话长,关老头子想是不在乎,做小辈的却不好背后嚼他的长短。改天你自己问他罢。” 
  郦琛见他虽是笑着答言,然而眉梢眼角颇透着悒悒不乐,似乎有甚么不快之事,问道:“你怎么啦?咱们找到了剑谱,关老爷子又答允教我学剑,你怎地却不高兴?” 
  简淇看了看他,道:“爷爷问你要不要学那维摩诘剑时,说的那番话,你是当真便没听进去?”郦琛莫名其妙,道:“他说这剑法落了下乘,可陆离当年那般厉害,那些所谓上乘功夫,又有甚么好了?”简淇叹道:“不是的。他说一个人习练的功夫,于其心性也息息相通,这剑法奇诡阴毒,恐怕……” 
  郦琛恍然大悟,道:“你怕我学了这剑法,也会变得乖张狠毒起来?”简淇不语。郦琛笑道:“我学了维摩诘剑,只对仇人使去。那些人那般可恶,用这阴毒剑法对付他们,正是得其所哉。” 握住了他手,道:“牧谦,我从前说了,在这世上,我只对旁人心狠手辣,可要待你一个好。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 
   
   
   
  当时轻别 
   
  自此郦琛便同简淇在关不忧处住了下来。郦琛每日天明即起,习练那维摩诘剑,往往便一直至日暮西山。有不明白的所在,便去请教关不忧。关不忧平日里言语行事甚少长者之风,但只一说到武功便头头是道,往往片言只语,切中要害,令郦琛茅塞顿开。他练了几个月剑,一直是自己琢磨摸索。如今有这等明师指点,进境自是一日千里。那关不忧爱武成痴,长年独居在这谷中,唯一常来的简淇又对武功不甚热心,从来便觉少了一个谈论切磋的人。如今郦琛来殷勤相问,当真是投其所好,自是知无不言,倾囊相授。一老一少,相处竟大是投缘。 
  关不忧见郦琛颖悟,极是喜欢,向简淇道:“郦家小娃儿资质既好,又肯用功,单以剑法而论,你现下便颇有不及,再过得些日子,更是连陪他练剑的资格都没了。”简淇听了这话也不懊恼,笑吟吟地道:“我本来就不喜欢武功,练不成上乘剑法,又有甚么要紧?天下不会武功的人千千万万,也不多我一个。”关不忧见他如此,不免暗地里摇头慨叹一番自家孙儿的不成器,回头更是用上了全副心神去指点郦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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