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便跟了出去。
廊上灯疏影深,赵暄更衣出来,察觉身后脚步,也不回头,笑道:“明日可以搭雪人了?”一面向筵室走去。
漏已三更,座中人酒酣之际,不免都有几分倦意。然而皇帝兴致颇高,不能便辞。赵暄走到御座边,亲取了金杯斟酒,看着肃宗皇帝赵煜容颜暗悴,眼梢嘴角的皱纹有如刀刻一般,心道:“皇伯父还不到五十岁,却已经这般见老了。”
忽然间廊上脚步声大作,有数十人向玲珑阁奔来。赵煜皱起眉头,意甚不快,道:“甚么事?”早有一名宦侍出去,少顷回来,跪在御座前低声禀告:“刑部傅尚书在家中遇刺身死。现有近卫内殿班直统领邓永在阁前伺候,要捉拿刺客。”赵煜吃了一惊,道:“傅冲死了?快叫邓永进来。”不多时进来一人,身形魁梧,面色黧黑,在御座前叩下头去。赵煜大概问了两句,得知傅冲在自家后园被人击杀,问道:“然邓卿追索刺客,何以到此?”邓永道:“陛下明鉴,那刺客在雪中落了足印,正是向玲珑阁而来。”赵煜不禁变色。邓永又道:“皇上许可,将此人收纳监下,听侯刑部诸位大人审问。”赵煜微一沉吟,道:“邓卿这般说话,想是已经有了疑犯?”邓永道:“正是。”说着便向身后一指。他头未回,手指便出,显是进门之时便已看准了那人方位。
赵煜向他手指方向看去,见是个清秀少年,认出是新近擢封的昭武尉郦琛,心中疑惑,方欲开口,赵暄已然抢着道:“邓永,你好大胆子!”随之拉住了赵煜袖子,央道:“皇伯父,他信口雌黄,须要重重惩戒。”本来皇帝问话,做臣子的不能随便插口。然而赵煜为人宽仁柔懦,平素只消不在朝堂之上,便不讲究这君臣之礼。这时候既在家宴,赵暄又是皇族中头一个得宠的子弟,这般说话,谁也不觉得意外。
赵煜微笑道:“邓卿这般说话,想是有他的道理,你听他说完了不迟。”赵暄哼了一声,转向邓永,道:“你说罢!”他一转过脸来,眉梢眼角便带了几分煞气。
邓永暗暗心惊,心道皇帝虽然和气,素闻这位钜鹿郡王小小年纪,心狠手辣,可不是易与之辈。然而此时势成骑虎,只得硬着头皮道:“那刺客动手之际,原是有兵部郎中荣长庚在侧,看清了便是这人。荣长庚此刻便在阁外,皇上可叫他进来,当面对质。”赵煜颌首,便有宦侍传了荣长庚进来。
邓永道:“荣大人,那刺客前来,原是你亲眼所见,如今且向圣上细说一遍。”荣长庚道:“启禀陛下。傅大人今夜家筵散后,约了微臣往后园赏月。刚刚走到园中赏心亭,忽然便有一人从亭顶掠下。傅大人猝不及防,被他当心一剑刺中。那刺客武功高强,微臣与他交手数招,竟制他不住,且担心傅大人伤势,被他脱身逃去。”赵煜道:“你可看清了那人模样?”荣长庚道:“我与他打过照面,看得分明,乃是殿前司昭武尉郦琛。”说了这句话,便见满座人神色俱是十分古怪,仿佛自己说错了甚么话一般。
赵煜道:“你确信便没看错?”荣长庚道:“不会。郦琛原是我师侄,旧时相熟,决不能看错。”
忽然一人越众而出,在御座前跪倒,道:“陛下,傅尚书遇害,荣大人一力指证微臣便是凶手。微臣斗胆,要问荣大人、邓大人几句话。” 赵煜见是郦琛,料他少年气性奈不得委屈,要出来分证一番,温言道:“你要问甚么?”郦琛转向荣、邓两人,道:“敢问两位大人,那刺客面貌除了荣大人外,还有何人得见?”邓永踌躇道:“其时月色昏暗,只荣郎中站得最近……但那刺客模样依稀是个少年,手使长剑,原是大家都看见的。”
荣长庚冷笑一声,道:“只我一个看见了你,那便够了!郦琛,你戕杀傅大人,那厢血迹未干,这里欲要抵赖,却哪里能够?”
郦琛道:“不敢。下官原有个猜想,或者那刺客是下官仇家易容假扮成我模样,令荣大人错认。”荣长庚不禁一愣,便听郦琛又道:“然而相貌或可乔改,武功却是假扮不来。却不知这刺客武功家数如何?”赵煜道:“此言甚是。邓卿对天下各派武功俱为稔熟,可看出来那刺客的门派?”
荣长庚心道:“你使的便是本门武功,这般说法,可不是自陷网罗?”果然便听邓永道:“启禀皇上,那刺客的几招剑法,乃是洛阳玄武门的‘挽月剑’。那昭武尉郦琛,正是玄武门下郦文道之子。”
郦琛道:“玄武门下,可不只我一个少年子弟。我少年时罹病甚重,从不曾自先父处学得一招半式,这‘挽月剑’么,旁人可比我会得多了。”荣长庚听得他言外有意,不禁勃然大怒,道:“到这时候,还要来含血喷人!你幼时虽不能练武,这套挽月剑却是看过不晓得多少遍,一招一式俱烂熟于心,自然能使得像模像样。” 碍于皇帝面前,无法发作,竭力压低了声音,只气得面皮紫涨。
赵煜道:“荣卿,你那一门里,可还有甚么人会使这套剑法?”荣长庚听皇帝前后言语,总是一味回护郦琛之意,心内愈来愈是不解。这时见问,只得答道:“敝派人丁凋零,第六代弟子只郦文道与微臣两人,俱不曾收得门人弟子。”
赵煜道:“如此说来,那另一个会使‘挽月剑’的人,便是你儿子荣筝了。”荣长庚心中“咯噔”一声,暗道:“糟糕!糟糕!邓永他们只见了他剑招,未见得他形貌,说不定……说不定便以为我眼见刺客使出了玄武门武功,唯恐怀疑落到筝儿头上,便慌不迭地咬定是郦琛所为。有道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小贼倘若攀附起筝儿来,可如何是好?”霎时间冷汗涔涔而下,道:“那刺客决计便是郦琛。微臣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赵煜伸出手指,缓缓敲击桌面,道:“荣卿亲眼所见,这可奇了。”向郦琛看了一眼,道:“郦校尉在此随侍崇宝儿,自申时起不曾稍离,朕同这里诸人,俱是亲眼所见,却不知他如何去□杀人?”这一句话说出来,荣长庚便似头顶打了个焦雷,张口结舌,心道傅冲家离此足有数里之遥,郦琛若逃席去杀人,一来一去,总须个把时辰,又怎会无人觉察?然而自己先时明明见到那刺客便是郦琛,实不知这戏法如何变来。此时无裕多思,只得道:“必是微臣看走了眼。皇上恕罪,微臣这便下去,追拿真凶。” 赵煜不置可否。赵暄斥道:“说得容易,先时你自家说的,挽月剑只你们门里几个人会使。这会儿又要到哪里寻真凶去?”
荣长庚慌忙叩头道:“陛下明鉴,‘挽月剑’虽是敝派武功,却也不是甚么不传之秘。昔年江湖上见识过这套剑法的人着实不少,暗地偷师学去的也不是没有。那必是奸人的诡计,故意陷害微臣父子。”
赵煜道:“朕也不信荣筝会做出这等事来。虽如此,还是要着人查上一查。”当下传旨下去,少顷有司来报:“荣校尉今夜当值,在庆元殿巡卫。未正最后一次点卯,并无异状。”荣长庚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正要说话,那人又道:“然而适才查班,荣校尉已不知去向。问得几个人,说是点卯后便自出了宫门,往贡院街去了。”此言一出,荣长庚面色发青,心中只道:“这作孽的畜牲!”原来俗语说的,贡院门前对着妓院,汴京的贡院所在朱雀门外街巷,便是烟花集盛之地,荣筝此去,不问可知,自是去眠花宿柳。
赵煜怫然道:“竟有这等事!传殿前司吕文正来!”荣长庚伏在地下,连连叩首,道:“陛下息怒!全是微臣教子无方,这便亲去将逆子捉来,交由殿前司从严惩治。”赵煜欲待再说两句,只觉两太阳上突突地跳得生疼,想是这几日劳乏过甚,发作起来,当下伸手扶额,定了半日神,方道:“你们自去查办,明日再来回报。此时夜深,这里先散了席。崇宝儿一个跟朕来罢。”说着站起身来。赵暄向郦琛摆了摆手,悄悄道:“你先回府去等我……”一语未了,见肃宗向外行去,忙跟了上去。
这里荣长庚惊魂甫定,又想:“逃值私出,外宿狎妓,虽不免责罚,比起刺杀刑部尚书的罪名总还好处些。”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愁。
郦琛到了赵暄府中,在他书房等候良久,直至天将破晓,赵暄方回来。进门便笑道:“这一晚上好不热闹。吕文正同荣长庚去了花坊拿人,荣筝这小子醉迷了眼,竟赶着吕文正叫起小倌来。被他老子一拳挥在脸上,现下只剩了一只眼能看人。——咦,你看的甚么书?”说着便要来翻看。郦琛道:“没有甚么。不过为了等你去乏。”不动声色地将手中书册重塞回了书架上,又道:“会怎生处置荣筝?”
赵暄道:“脊杖四十,革职永不叙用。我和吕文正说了,不许这小子留在京里,过两日便递解还乡。等他离了京城,你去找他算账,只消做得手脚利落些,咱们给他报个‘遇盗身亡’,不在话下。”郦琛点了点头,嘴角现出一点笑容,道:“很好。”
赵暄见他原本脸色苍白,这时颧骨上隐隐透出一抹潮红,眼光闪动,颇有兴奋之色,不禁心中一动,道:“只是我却不明白,你既然是要他死,做什么不今晚将证据做得实些,要栽赃,便栽他个十成,让他担了傅冲这桩案子,岂不是好?”郦琛冷然道:“我要亲手慢慢地炮制他。再者,这家伙虽然混账,我却也不屑栽他吃了冤枉官司。我要报仇,自然光明正大地去寻他动手。”赵暄笑道:“这些地方,你倒君子起来。照我说,拿剑捅人也是杀,投赃构陷也是个杀,又有甚么分别了?”
郦琛不答,半晌道:“那个人……你要好生处置了。不然被别人看见了他,这把戏便立时穿帮。”赵暄道:“这还用你嘱咐,回头便派人去杀了他。这法子很是好用,可惜只能用上一回。”将手搭了郦琛胳膊,道:“你等了半日,可倦得很了,在我这里歇下罢。”郦琛摇头道:“不必。我这就回去。”轻轻挣开了他手。赵暄也不勉强,道:“我去叫人送你。”
郦琛走出了房,赵暄便往书架上一探手,抽出那本书来,翻到先时看到的那一页,见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绝:“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书页上微有拗痕,显是被郦琛先前握在手心,沉吟良久。赵暄瞧着那诗句,轻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他却是把我这里当做了过路驿站。”啪地一声,将书拍在了桌上。
奈何往来
东京去江宁府的路上,出了关浜口,便经过一座大树林,名唤“往来林”。此一段路崎岖难行,雪泥湿滑,途人稀少。郦琛带了钜鹿郡王府上的四名侍卫,自日出起便守候在道旁。冬至前后连日阴寒,这一日虽未落雪,然天色铅灰,寒风似刀,等了几个时辰下来,人人都是手足僵冷。那为首的侍卫名叫储安,一面呵手跳足,一面悄悄向郦琛打量,见他面色早冻得青白,眼里神气,却是一副漫不在意的模样,心中暗暗称奇。
直到午后,大路上远远来了两辆牛车。一辆上遮篷盖,车帷低垂,坐得有人,另一辆满满实实,堆足了什物。一个年轻公子锦衣华服,骑着白马走在车旁,若不为身后跟着两个手提水火棍的公人,几乎便如富家大户出行一般。
郦琛遥遥瞥见马上那人,向储安使了个眼色。储安会意,拎了朴刀,发一声喊,同那三人一齐跳到车前,拦住了去向。储安便叫:“识相的,速速留下买路钱来,爷爷抬手,饶了你们性命。”荣筝见这几个盗贼身着破烂乡人衣衫,料想是本地贫户失了营生,做起这没本钱买卖,自是不放在眼里,骂道:“小爷正自发闷,正好拿你几个来练练手脚。”也不下马,往前一冲,抽剑兜头便砍。
储安大叫一声:“我的娘啊!”撇了朴刀,撒腿便跑,另三个忙也跟着奔逃。荣筝哈哈大笑,叫道:“不中用的东西,吃我一剑来!”催马赶将上来。那两个公人见状,叫道:“荣公子莫追了,赶路要紧。”荣筝回头道:“不相干,看我劈了这几个强盗,再走不急。”那两个公人虽是奉命监行,却惧怕荣长庚权势,又受了许多银两,待荣筝便不同寻常人犯,这时並不来拦阻。荣筝催马发蹄疾奔,追着几个人进了树林。
他眼见那四人在前跑得跌跌撞撞,只道顷刻间便可追上。孰料直追出半里地去,手中长剑仍是距得储安后背相去数尺,心中焦躁起来,在蹬中一踏,身子在空中一个翻纵,长剑直指储安后颈。忽地斜侧里伸出一支青锋,迅疾无伦地在他剑身上一点,正是取中了旧力将尽、新力未生的一瞬,荣筝手上一震,长剑把持不住,向一旁荡去。跟着剑光耀眼,却是那人一剑向自己面上削来。
荣筝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身子犹在半空,无从借力,百忙中使了个“千斤坠”,但觉寒气砭肤,这一剑堪堪贴着颜面过去。一口大气尚未透出,那剑如活物般一曲一折,倏往他下腹奔来。荣筝大骇,长剑回转,砍向那人肩膊,那人竟是不避不让,剑尖一抬,径刺他臂上“曲池穴”。荣筝眼见自己这一剑到了那人肩膀上方,离得尚有数寸,若要砍下去,便是先行将自己穴道撞上了对方剑尖。亏得他见机甚快,左掌在地下一击,藉着这一掌力道,向后纵了出去。
荣筝抬起头来,看清了面前那人正是郦琛,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环顾四周,先时四名“盗贼”早已影踪全无,方知是对方诱他入彀,一时惊怒交加,叫道:“郦琛,你又要作甚?”
郦琛踏上一步,道:“杀你,报仇。”这四字出口,长剑呼地砍了上来。荣筝慌忙出剑迎架,一面忍不住叫道:“你有完没完?你小子当真记仇,两年多前的事,阴魂不散地纠缠至今。这番害得我官也丢了,还要怎地!”
郦琛道:“八百九十三。”荣筝莫名其妙,道:“甚么?”郦琛冷冷地道:“琬儿死的那晚,到今天正是八百九十三日。”荣筝打了个寒噤,想他连日子都数得这般清楚,